一個長發(fā)如海藻，面如滿月，形容極為艷麗的女鬼扒著船舷，望著莫待癡笑：“小公子，你雖不及我的情郎風流俊俏招人疼愛，馬馬虎虎也還看得過眼。不如你就跟了姐姐我，咱倆做一對恩愛夫妻，整日在這忘川河自由玩耍，豈不美哉？”
莫待眼珠一轉(zhuǎn)，收了威嚴，笑道：“姐姐這提議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我受人之托找小閻王問點事，暫時脫不開身。要不這樣，姐姐寬限我一兩個時辰，等我回來時咱倆再好說好商量？”
“等你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擇日不如撞日，就現(xiàn)在?？靵戆桑 ?p> 錢婆婆喝道：“現(xiàn)在我們趕時間，小閻王等著呢！還不讓路！”
長發(fā)女捻著蘭花指，用戲腔軟聲軟氣地道：“我說婆婆，咱倆這些年沒少打交道，也是老熟人了，你想說什么我都明白?？墒牵?guī)矩在那兒擺著，我不讓路也是可以的。不管是他找小閻王，還是小閻王找他，都改變不了他是擅入者的事實。婆婆知道擅入者的意思吧？你呀，護不了他也就別費那力氣了！真要動起手來，理虧的是你?；仡^鬧到小閻王面前，別說我不顧全你的臉面?！?p> 錢婆婆道：“我跟小公子沒交情，不會自找麻煩。只是孟婆有言在先，各位還是三思而行的好，她可是個敢跟小閻王拍桌子的狠角色?！?p> “嗨，就別拿那老婆子來唬人了，她天天忙她那張老臉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管別人的閑事。再說了，在忘川河這么多年，我什么罪沒受過？會怕她？河底黑暗無趣，我正愁沒樂子可尋?？旖兴齺碚椅遥迷蹅儤泛菢泛且埠芎?。”
錢婆婆厲聲道：“你不怕她，也不怕小閻王么？”
“怕？這話好笑了。規(guī)矩是小閻王定的，我循規(guī)蹈矩做事，為何要怕？”任憑錢婆婆如何說辭，長發(fā)女始終是“我占理，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讓步”的態(tài)度，倒叫莫待生出了幾分佩服之心?！靶辛耍瑒e破壞我的好心情了，我沒功夫理你。小公子，來牽姐姐的手，姐姐帶你玩去。告訴你哦，姐姐收藏了很多值錢又好玩的東西。只要你聽話，姐姐都給你?！?p> 莫待苦笑：“看來，姐姐是不打算給我方便了？”
“只要跟了我，你想要什么方便我就給你什么方便。還不跟我走？”長發(fā)女嬌笑著將頭扎進水中，甩動長發(fā)，攪起洶涌波濤，攪得河水呈漩渦狀瘋狂旋轉(zhuǎn)。
眾鬼怪嘻嘻哈哈，竄上跳下，在河中嬉鬧起哄。一只胖頭鬼抓著船身，使勁一掀。船翻了，化作拐杖懸停在半空中。錢婆婆翹著腿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上面，絲毫不受影響。待波平浪靜后，拐杖又化作船，漂浮在水面。
莫待就沒那么好命了，他剛躍起，就被一幫鬼怪死死拽住了雙腿。眼見著就要掉入河中，他甩出兩點靈力，正中那只扯他衣服的瞎眼鬼。結(jié)果，那點靈力不僅沒給對方造成傷害，還反彈回來差點打中他自己。雪凌玥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fā)生了——莫待雖然對修靈的方法精熟，卻無法聚靈，更沒辦法將靈力轉(zhuǎn)化為武器。遇見妖邪，他連保命都是問題。
錢婆婆想出手，又怕壞了規(guī)矩，只能盼著孟婆聽到風聲后速來救場。
牛頭怪道：“就這點能耐也敢闖冥界？哪來的愣頭小子？”
“孟婆子是真老了！竟對這么個熊玩意青眼有加！可笑！”
“說孟婆可笑，那就大錯特錯了。有消息說，追魂使者任期已滿，小閻王正物色新的人選呢！呼聲最高的就是孟婆。她要當選了，你說她是可笑還是可怕？”
“當然是可笑！”一個多目怪道，“堂堂追魂使者、小閻王的左膀右臂竟是一個識人不明的死老婆子，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么？”
“確實！老子就死在認敵為友，識人不明上?？尚?，可笑至極！”
莫待的心思都在如何保命上，根本聽不見眾鬼怪的紛紛議論與冷嘲熱諷。長發(fā)女旁觀多時，此時看準時機，舞長發(fā)為鞭，狠狠抽在他的腰上，直接將他抽落到河中。眾鬼怪蜂擁而上，拖著他快速朝河底潛行。
河水由紅轉(zhuǎn)黃，渾濁得像雨地里被反復踐踏的泥漿，灼熱如熔爐之水，能將魚鱉直接燙熟。越往下，腐尸爛肉的腥臭味就越濃烈，說奇臭熏天都是美化。莫待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手腳無法動彈，已成了廢人?；秀遍g，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具白骨，正緩緩向河底沉去。好困！好溫暖！好想睡覺！長風？怎么會有長風的氣味？難道我是在長風的懷抱？是的。我是長風。你安心睡，到時間了我叫你……莫待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聲聲，一聲聲，撕心裂肺，如杜鵑啼血。
是誰？是誰在叫我？
是我啊，我是梅染。
先生？你怎么來了？
傻瓜，我來接你回家。
家？家……我哪有家！
有！草堂就是你的家！
草堂？對了，我要在草堂住一輩子的。
那咱倆約定好了，你可別丟下我不管！
三生石為證，我永遠不會丟下你……
我在草堂等你！生生世世，地老天荒！
好，我一定回去找你……莫待猛地從昏沉中醒來，拼了全力想掙脫纏在身上的鬼怪。他越掙扎，鬼怪纏得越緊，直纏得他兩眼翻白，就要窒息。驀地，一道紅光自他體內(nèi)射出，將周圍的鬼怪化成灰燼，被河水沖得無影無蹤。緊接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托出水面，他借力跳上錢婆婆的船，頭暈腦漲，思緒十分混亂。
“小公子，小公子！醒醒……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莫待使勁捶腦袋，總算清醒了些。是誰喚醒了我？凌寒，是你么？很早以前你就許諾要給我一個家，你還記得？抬頭對上錢婆婆關(guān)切的眼，忙道：“婆婆安心，我沒事?！?p> 錢婆婆看看又開始冒泡的河水，催道：“趁他們沒緩過神來，咱倆趕緊走！”
又一道紅光閃過，船上多了一個瘦削高挑，清麗絕塵，明眸皓齒的紅衣女子。她打量著莫待，清澈的眼眸流轉(zhuǎn)著點點笑意。
莫待暗中戒備，心想：不知道這又是只什么鬼。都說越漂亮的鬼越會禍害人，我得十二分當心才行。卻見錢婆婆已整肅衣冠，上前見禮，才知道紅衣女子不是惡鬼，隨即卸了力氣。
紅衣女子道：“你繼續(xù)行船，我與這位小公子閑聊幾句。”
“您請便?！卞X婆婆懸著的心終于踏實了，遂安心劃船去了。
莫待心想：小時候聽老人說，追魂使者喜著紅裝，見者丟魂。莫不就是這位？
紅衣女子笑道：“別打探我的來歷也別問我的名與姓。我無害你之心，只是想跟你打聽個人。你母親是不是姓林名漫，雙木林，漫漫長路的漫?！?p> 莫待冷眼相對：“前輩認錯人了。家母不姓林，也不叫林漫?！?p> “名字也許有錯，人錯不了?！奔t衣女子端詳莫待片刻，又道，“你不知道剛才是誰救了你？”
莫待思索良久后道：“在下當時已意識模糊，確實不記得了?！?p> “你有雪凌玥教導，又跟在梅染身邊歷練見識，對符咒術(shù)應(yīng)該不陌生。他們有沒有跟你說起過巫族的皓天??？”
“說過。他們都說，皓天印乃巫族初代圣女林凝所創(chuàng)，至今仍是世間最厲害的術(shù)法，無人可比肩，無人可超越?！?p> “沒錯。世間的高級法術(shù)，除了神界極個別天才人物有自創(chuàng)，其余的都脫胎于這皓天印。剛才救你的是其中的一式，名為天照。我之所以問你與林漫的關(guān)系，是因為皓天印只能用在直系血親之間，而天照是只有巫族族長才能使用的高級術(shù)法。這兩點，從巫族建立的那天開始，至今未變。你不用奇怪我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這些從來就不是秘密，三界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數(shù)，雪凌玥和梅染也都知道。”
“說了這么多，在下還是不知道林漫是何許人?！?p> 紅衣女子又盯著莫待看了一陣，搖頭：“你不信我，沒跟我說實話?！?p> “素昧平生，在下憑什么相信前輩？”
“憑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結(jié)果了你的性命，憑我知道林漫與你的關(guān)系，憑我即將護送你過忘川?！鳖D了頓，紅衣女子又說，“我已布下結(jié)界，你我之間的談話誰也聽不見，錢婆婆也不能。你不必有顧慮，大可以暢所欲言?！?p> “抱歉，在下不習慣與陌生人說話。”
“你有顧慮不肯說，那么我來說，你聽?！奔t衣女子的右手掌心對著莫待的胸，閉目不語。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她睜開眼道：“你出生在大雪紛飛的冬季，后被一個錦衣華服的男人拋棄在深山。你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你的父母，是一個沒有名字手拿紫蘿煙的孤苦少年。后來，你叫他長風，視他如兄如父?！?p> 果然是江湖郎中全靠蒙。莫待冷冷一笑：“前輩此言差矣。在下出生在炎炎夏日，不是冬天。長風拿的也不是有‘紫霞仙子’美譽、只生長在雪地的紫蘿煙，而是姑娘們用來染指甲的胭脂花，學名紫茉莉?！?p> “我實話實說，信不信隨你。”紅衣女子收了手，目光深邃：“我想看透一個人，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難?！?p> “隨便就將別人看透了，可不是招人喜歡的事?！蹦桨l(fā)警惕了，言語間便少了些尊重?！扒拜呉c我同行，我不敢有意見。只是別再研究我了，我不喜歡被人看透?！?p> “你與不喜歡的人說話的樣子，與林漫一模一樣?！奔t衣女子像在透過莫待看另外一個人，眼底流轉(zhuǎn)著萬千情緒?！拔覇柲?，林漫有沒有告訴你聚靈珠的下落？”
“聚靈珠的傳聞聽說過一二，但我真不知林漫是誰。”
“她是你的母親，巫族的圣女，也是巫族的前族長?！?p> 莫待嘴角上翹，笑容諷刺：“在下不勝榮幸?！?p> 紅衣女子瞇了瞇眼：“你這態(tài)度也很不招我喜歡。林漫有虧欠你的地方？”
“她與我陌生，談何虧欠？我的態(tài)度不針對前輩，不過是冷不丁聽說自己不但有母親而且還是巫族的族長，一時受寵若驚，接受無能的反應(yīng)。前輩若覺得我態(tài)度不好，見諒?！蹦焕洳粺岬氐?，“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必定找到偉大的母親大人，給她磕三個響頭，還了她與我的血緣之情。若她要我剔骨還母，也是可以的?？傊?，我會叩謝她的不殺之恩，沒讓我胎死腹中?！?p> 紅衣女子的眉間盡是疑惑：“你為何對她滿懷怨憤？你可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愛你。”
愛？這個詞激得莫待心中恨意頓生，咬著舌尖才將那句“如果拋棄孩子是愛的表現(xiàn)，那我殺了她豈不是愛她入骨”和血吞了，淡淡地道：“是么？那就請前輩好好跟我講一講，她是怎么愛我的？千萬別是像戲文一樣爛俗的劇情，那就招人笑話了?！?p> “我只管說，如何看待她對你的感情是你的事?！奔t衣女子看著莫待，就像看到了少年時代的林漫，神色有些恍惚?！梆┨煊∧宋鬃宓膫魇澜^學。所學之人如果天資聰慧，靈力高深，可以在五到十年間修完全部。若根基差，資質(zhì)平常，那就不好說了，二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也未必能成事。天照是皓天印的最高境界，也是六界中最厲害的封印術(shù)，能封印一切法術(shù)。比如碧霄宮的飛花令，有天照在，那飛花令就像瞎子的眼睛，只是擺設(shè)?！彼敛豢蜌獾刂噶酥改念~頭，很是不屑一顧地搖了搖手指?！疤煺者€是世間最強的守護術(shù)。印結(jié)成后，只有結(jié)印的人、巫族歷代族長及被指定的人才能看見。否則，哪怕是小閻王和梅染那樣的人也只能察覺到印的存在，而無從知曉是何種符印、封印的是何物，更沒本事破解。只是，要想結(jié)成天照，代價太大。”
“什么樣的代價？是缺胳膊斷腿，還是眼瞎耳聾？”
“使人致殘的算什么絕學？皓天有三式，一式曰天絕，用于封?。灰皇矫煸?，用于守護；還有一式就是天照，是精華中的精華，既能封印，也能守護。若只用天絕或天月，還則罷了，施術(shù)者除了靈力損耗巨大，并無性命之憂?？扇粝虢Y(jié)成天照，就沒那么簡單了。嚴格來講，如果側(cè)重于封印，對劍術(shù)、幻術(shù)、靈力和符咒術(shù)的要求都非常高。施術(shù)者若駕馭不了四神器，操控不了無相、領(lǐng)悟不透術(shù)法的精髓、沒有正位上神的靈力，都無法成功結(jié)印，完成封?。蝗绻麄?cè)重于守護，除了要有超人的修為，最少要花費十年的時間。十年！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這十年對施術(shù)者的意義及個中滋味，又有誰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