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忘川117
陰陽地界是一道綿延數(shù)萬里,狀如巨龍,一望無邊,被一重又一重結(jié)界包裹了又包裹的萬丈深淵。以這道深淵為界,隸屬人間界的土地上是一帶被結(jié)界保護(hù)的雪山,被視為守護(hù)人間的最后屏障。這里的氣候與別處大不相同,四季就只剩一季——冬季,歲歲年年風(fēng)雪交加,寒冷徹骨的天氣比落鳳山更為糟糕。巴掌大的雪花無時(shí)無刻不在下,密得讓人睜不開眼??諝馐窒”?,一呼一吸都很困難。沒有花草,難見活物,山與雪相互為伴。
雪山的盡頭是刀砍斧鑿的懸崖,滑不溜手,連鳥也站不住腳。當(dāng)然,這里也沒有鳥,只有數(shù)量很少的小獸,大型動物就更罕見。
懸崖的對面是另一道懸崖,冥界就始于此。崖上那兩扇寬闊無比,鬼氣森森的大門上懸掛著十八個(gè)口吐白煙,青面獠牙的骷髏,這便是人們常說的鬼門——從未有人活著走出的鬼門。門外有塊看不到邊際的巨石,平闊如海,供亡魂歇腳。
鬼門外終年濃霧彌漫。遠(yuǎn)遠(yuǎn)望去,天與地昏慘慘連成一片,鬼門只剩影影綽綽的影。沒有陽光插足的縫隙,沒有風(fēng),也沒有任何聲響,只有茫茫白霧,只有死亡般的靜寂。聽誤入此地的人說,到了晚上,這里的霧會化成鬼怪,抱怨、哭泣、尖叫、詛咒、咆哮、對罵……以各種方式瘋狂地發(fā)泄生前的不滿與不平,憤恨與怨懟。鮮少能聽見笑聲,即便有,也是癲狂而瘋魔的,聽不出絲毫快樂與幸福,就只剩悲慘和恐怖。
穿過結(jié)界,梅染凝神朝對面望去,忍不住苦笑:人類的怨恨究竟有多重多深?連神的眼睛也無法看透?!斑@濃霧又喚作冥霧,為亡魂殘留的怨氣聚集而成,是冥界特有的。除了閻王,只有高階的鬼怪才能看穿虛實(shí)。我這就用靈力為你鋪路,你以最快的速度過到對面。在這個(gè)過程中,無論你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停留,更不能回頭!”
“嗯,我記住了?!蹦⒁暶啡镜谋秤捌?,柔聲道:“先生,我有事想跟你商量?!?p> “什么事?你說?!泵啡净仡^,莫待上前一步,吻上他的唇。一顆丹丸落進(jìn)他的嘴,順著他的喉嚨滑入他的胃。莫待環(huán)住他的腰,雙手緊貼他的背心,將內(nèi)力送入他的身體,催化丹丸。
無論如何梅染也想不到,莫待會有此舉動。剎那間,周遭死寂一片!身體失去平衡與重量,被某種無法掙脫的東西拽著墜向深淵。梅染的血已凝固,思想已空白。他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雪花飛舞,只覺得頭重腳輕,無比眩暈,渾身上下提不起半分力氣,好似就要倒地不起。傳說中神界戰(zhàn)力最強(qiáng)的神,竟然被兩片小心翼翼的、冰涼的、顫抖的、羞澀的唇擊敗了!對著莫待明亮的眼眸,他用盡力氣艱難地?fù)Q了口氣,血液開始緩緩流動。他努力思考卻沒辦法思考,只是癡癡地、癡癡地站著,癡癡地盯著莫待,癡癡地看他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化為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淡淡笑意。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時(shí)間,又仿佛過了千世萬世。待丹丸化凈,莫待離了梅染身前,雙膝跪地:“莫待死罪!請先生責(zé)罰!”
梅染的眼珠終于能自由轉(zhuǎn)動了。他看著跪在面前的人,看他瑟瑟的單薄身軀,看他向自己磕頭賠禮,心中涌起陣陣甜蜜的哀傷:“你……為何?”他欲扶莫待起身,才發(fā)現(xiàn)手腳無法動彈?!霸趺磿@樣?你給我吃了什么?仙人墮?”
“先生莫?dú)?!先生靈力深厚,這仙人墮只能困你些許時(shí)間,于身體并無損害?!?p> “我不是怕身體有損……你起來說話?!泵啡局刂貒@了口氣,“能不能改改你這動不動就賠禮道歉的毛???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比那些上古的妖獸還要面目可憎?若不是,你為什么要怕我?”
“因?yàn)閻鄞?,所以敬畏?!蹦f著將靈犀套上梅染的手指,“武器之類的東西帶不去冥界,請先生替我保管?!?p> “既然知道帶不去,為何不放在草堂?”
“怕先生看出端倪,有了防備?!蹦齽恿藙用啡镜氖宙?,仿佛聽見清脆的鈴聲在耳邊回響:“懇請先生陪我來冥界,并非想借用先生的靈力助我去閻魔殿,而是想請先生替我守住肉身,別讓它被冤魂野鬼拖去做了容器?!彼鲆坏婪浜脱滔?,取出鎖魂簪刺入胸膛,一手掐訣一手畫符,念出一段聱牙詰屈的咒語。伴隨著清亮的鳳鳴聲,簪頭的紅光暴漲,當(dāng)頭罩下,將他的身體和魂魄剝離。
梅染大驚失色:“離魂大法!你怎么會知道鎖魂簪的用法?”
莫待笑道:“從前不知道它的真身,也就沒留意它的用法。后來有一天,有個(gè)暴脾氣的老頭跟我說,它是四神器之一的轉(zhuǎn)魄,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p> “我都已經(jīng)來了,你為何不讓我陪你前往?”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讓先生涉險(xiǎn)。只是后來擔(dān)心凌寒回來見不著我的尸骨會難過,也怕他為我與冥界不睦,這才厚著臉皮麻煩先生。這離魂大法是以陽壽為代價(jià),換取十二個(gè)可自由支配的時(shí)辰,稍有不慎施術(shù)者就會命歸黃泉。我沒有必勝的把握,若因此喪命,煩請先生將我?guī)Щ亟慌c凌寒,替我跟他說對不起。另外,如果將來魔界遇上了難處,望先生護(hù)謝家人周全。尤其是謝三公子,他對我有大恩,始終是我心頭的牽掛?!?p> 梅染的頭扭向一邊,不去看他:“真會使喚人!你如何安置顧長風(fēng)?”
“我若死,長風(fēng)必不獨(dú)活。他會追隨我于地下,我不必再為他考慮?!?p> “你替他們都想周全了,怎么不替我也想想?”梅染雙目含悲,咬牙切齒地道,“難不成我在你心里還比不過謝家的人!”
紅光凝為一點(diǎn),落在簪頭的鳳眼里,亮如天將破曉時(shí)的啟明星。莫待吐出幾口血,向地上倒去。鎖魂簪插在他的胸口,通體血紅,像是被燒紅的烙鐵?!跋壬硖幗Y(jié)界外,必定有鬼怪前來叨擾。先生切莫以我為念,保護(hù)好自己方為上策。”
梅染抱起莫待的身體原地坐下,才發(fā)現(xiàn)手腳可以動了。他的臉冷得像身后的雪山,聲音也像是雪山深處的山石,冷硬得令人畏懼:“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我心中有數(shù),不用你來安排!”
莫待看看已成為鬼魂的自己,笑著拽了拽梅染的衣袖:“先生別生氣,先看看你懷里的人?!睙o論他如何使勁如何拉扯,也不見梅染的衣服有何變化。
離魂大法分離出的魂魄,得進(jìn)了鬼門關(guān)后才能恢復(fù)生前的戰(zhàn)力,這叫起死;回魂時(shí),魂魄必須先回到肉身,施術(shù)者才能使用生前的技能,這叫向生。這也是莫待等梅染出了結(jié)界才開始施法的原因。不然,待到回魂時(shí),他是沒辦法穿過結(jié)界的。就好比眼下,他僅僅只是有形無實(shí)的魂魄——一個(gè)連頭發(fā)絲也捻不起來的魂魄。
梅染感受到他的心跳,驚道:“你沒有完全剝離?難怪吐了那么多血!”
“是?!蹦Σ[瞇地道,“如果我死翹翹了,恐怕先生很快就會將我置之腦后,把我在草堂的房子讓給別人,說不定還會將飯團(tuán)送人。我才不要!于是我就想了這個(gè)辦法,留下一魂一魄跟著先生混吃混喝。鎖魂簪分離出的魂魄永生不入輪回道。這樣的話,我也就可以永遠(yuǎn)跟著先生了?!?p> 梅染心痛難忍,眼睛越發(fā)紅了:“不入輪回道,你就無法再世為人!你不知道么?”
“知道??!可是做人有什么好?既不能縱享七情六欲,也不能恣意地海闊天空。有什么可稀罕?我就想待在草堂吃吃喝喝,不行么?”莫待的腮幫子鼓得老高,像是氣極了,“你我可是有契約的,草堂是我的家,你不許賴賬!”
梅染的眼眶滾燙,像被地獄業(yè)火燒著。他的身體也劇痛無比,像是被人凌遲了。他說不出話來,只低頭默默看著一息尚存的人,早已亂了方寸。他不能移步,小半步也不行,只能死守原地等待。否則,就算莫待即刻回魂,也回不到身體里去。
“先生信我,十二個(gè)時(shí)辰內(nèi)我一定回來。畢竟,我不愿長風(fēng)為我殉葬,不愿凌寒為我悲傷,不愿謝三公子斗嘴無對手,更不愿先生身邊換了旁人?!蹦P腿坐在梅染面前,溫聲道,“我已聽見地獄使者的腳步由遠(yuǎn)而近,先生不與我道別么?”
“我等你回來!”
“嗯!”沉默一陣后,莫待又說,“昨日先生問我與凌寒何時(shí)相識,我現(xiàn)在就回答先生。我七歲生日那天,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gè)人,是凌寒。那天,是七月初七,是一個(gè)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凌寒至今不知道我與他同生,也不知道我本姓慕名語遲。莫待這個(gè)名字只是為了方便江湖行走才起的,先生切勿跟他講。假如能活著回來,我想親口告訴他?!?p> 慕語遲?語遲……梅染翻來覆去念著這個(gè)名字,竟有些癡了。
濃霧里傳來鐵鏈響動的聲響,還有一男一女罵罵咧咧的聲音。
四目相對,莫待在梅染的眼里看到了切膚的痛苦,梅染在莫待的眼里看到了隱隱的不舍。莫待雙目濡濕,柔柔淺笑:“想我這一生,有長風(fēng)可依,有輕云可信,有先生可親,有凌寒可愛,足矣!倘若我不能按時(shí)回還,還請先生速回仙界!萬不可多生事端,更不要與冥界結(jié)怨!否則,我死也不安心!”
“我有分寸……”梅染低了頭,心慌神亂。
陰風(fēng)四起,濃霧向兩邊分散,現(xiàn)出一條長長的甬道。一個(gè)又高又瘦臉胖得出奇的白衣女人和一個(gè)又矮又胖臉瘦到脫形的黑衣男人拖著鐵鏈凌空而來。那女子的五官分開來看算得上周正,只是長在同一張臉上就有些滑稽。她大約敷了三寸厚的胭脂七寸厚的粉,使得任何一個(gè)微小的表情都能讓她掉粉無數(shù)。大概是出于對妝容的考慮,她總是面無表情,連眼睛都很少轉(zhuǎn)動,僵在眼眶里像兩個(gè)玻璃珠子。男子渾身黢黑,像是將鍋灰均勻地涂抹上每一寸肌膚后又在煙囪里鉆了幾回,除了眼珠上有米粒大小的一點(diǎn)白,連牙齒和牙齦都是黑黢黢的。凹凸不平的臉頰像雨滴敲打過的沙丘,每一處洼地都能蓄水每一座高坡都能曬谷。他似乎很怕女人的粉掉在他的衣服上,無時(shí)無刻不以戒備的眼神盯著女人的臉。
不消多問,這二位就是黑白無常無疑了。莫待想起初見小暖時(shí)他調(diào)侃自己的話,決定回去就買糖葫蘆給他。
梅染瞬間就隱身不見了。莫待換個(gè)地方蹲成一團(tuán),倉皇四顧的模樣像誤入虎口的小羊羔。
“呔!你是哪里鉆出來的游魂?竟敢在此處晃蕩!”黑無常抖動鐵鏈,喝道,“還不趕緊跟俺走!”
莫待哭喪著臉,任黑白無常如何奚落作弄,粗暴地將他捆成粽子拖拽著前行,始終一聲不吭,那樣子就和良善人無意間犯下罪惡后表現(xiàn)出的惶恐不安與后悔不迭一模一樣。
黑無常哼道:“咋,覺得委屈了?啥委屈?說說?!?p> 莫待低垂著頭,涕淚長流:“咱不……不敢委屈?!?p> “不敢委屈?那就是說你還是有委屈了?防衛(wèi)過當(dāng)了?”
莫待哭哭唧唧,半天也沒給出明確的答案:“請問尊使,什么樣的人是好人?”
看黑無常的反應(yīng),這個(gè)問題顯然無解。他踢了莫待一腳,喝道:“這么深奧的問題你得去問小閻王,他最能分清好人與壞人?!?p> 白無常冷哼兩聲,白眼珠就更多了。
莫待嚇得猛一哆嗦,再也不敢說話了。他見黑白無常每前進(jìn)一步,身后的甬道就被霧遮住一段,亦步亦趨如鬼影隨行,忙加快了腳步,生怕落后。
霧越來越濃,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物的惡臭,熏得梅染差點(diǎn)吐了。他關(guān)注著鳳眼的變化,不理睬耳邊那些如蛇吐信的嘶嘶聲,坐得比三生石還端正。莫待一動不動地靠在他懷里,跟睡著了沒兩樣。
“啊……這個(gè)身體太新鮮了,終于讓奴家等到了!奴家好想要!”女人嬌媚而妖嬈的聲音宛若催情春藥,聽得人心神蕩漾,血脈賁張?!扒魄七@長相,這身段,這氣度……可饞死奴家了!”
“你想要,我就不想?你試圖回陽多次都沒成功,恐怕你的肉體早就爛成泥了。就算你借尸留魂,遲早也是死。何苦浪費(fèi)?不如把他給我,也算是功德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