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忘川111
草堂的四季都在那株不知年輪幾何的老梨樹上。此時，綠葉落盡，只有遒勁如鐵的枝干以自由的姿態(tài)繼續(xù)生長?，樺旧狡婊ó惒莘倍?，尋常花木根本沒資格出現(xiàn)在這里。只有這梨樹，也唯有這梨樹，以平凡之姿扎根仙界，傲視群芳。
莫待拎著一壺梨花醉，閉目站在姻緣殿前，靜等小童通傳。他剛從天慕山回來，風(fēng)塵未洗，神色間略顯疲憊。在魔界的這幾天，他一刻不得閑，白天忙著伺候謝輕塵湯藥、陪謝輕云、慕蘅和清歡練劍，夜里要指導(dǎo)顧長風(fēng)培養(yǎng)的那批死士的劍法和輕功……還抽空帶謝輕塵出了幾趟天心閣，將天慕山好玩的地方都逛了一遍。
正是因為這些天的陪伴，謝輕塵才知道，看著冷面少話的人上了賭場有多豪放，進(jìn)了花樓有多不羈，整起人來有多叫人牙根發(fā)癢。
那天中午，莫待與幾個小妖賭酒賭錢，說笑間就將對方喝趴下了，連酒杯都沒碰就贏了一大堆錢。后來進(jìn)到群芳閣，他輕飄飄一句“今天做東的是謝三公子，在下身無分文，窮光蛋一個”，成功地讓蜂擁到他身邊的姑娘轉(zhuǎn)向了謝輕云。等到謝輕云被姑娘們攪得不勝其煩時，他又慢悠悠地說，謝三公子雖然有錢，長得也還算養(yǎng)眼，可惜不喜歡女人，多好看的女人他都不喜歡。他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打量伺候茶水的伙計，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贊道，這個看著就很不錯，應(yīng)該對他的胃口。姑娘們打著哈哈，咽下還沒說出口的獻(xiàn)媚與恭維，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著鬧著，一窩蜂地散去。不多久，進(jìn)來兩個身強力健，眉目周正，皮膚比姑娘還白的小伙子。他倆左一眼右一眼，羞答答含情脈脈地瞥謝輕云，直瞥得他掉在地上的雞皮疙瘩串起來能做好幾件過冬的棉衣。莫待咳嗽一聲，正經(jīng)又嚴(yán)肅地道，謝三公子昨晚折騰了大半宿，消耗特別大，今兒就只想安安靜靜地聽聽曲看看戲。你倆掂量著伺候，別整太多花樣。伺候舒坦了，重重有賞。慕蘅和清歡忍笑忍得辛苦，縮在角落里揉搓發(fā)酸的腮幫子，生怕不小心惹了誰的眼。謝輕云臉都綠了，上躥下跳如坐針氈，只差沒嗷嗷學(xué)狼叫。莫待吹著杯中的茶，賊兮兮地道，看你這樣子是不好意思了？別呀！這里又沒有外人，你隨意，沒人笑話你。見謝輕云張牙舞爪準(zhǔn)備上手，他往顧長風(fēng)背后一縮，笑瞇瞇地道，你我只有兄弟之誼，到底不宜過分親熱。公子請自重！謝輕云硬生生剎住腳，一聲哀嚎，哀怨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有生以來頭一遭，謝輕塵笑得沒了形象。他似乎有些明白，謝輕云為何那般喜歡莫待了。
隔了幾日，莫待辭了謝家的挽留，獨自起程。顧長風(fēng)留在天慕山，處理完客棧事務(wù)再回鳳梧城。謝輕云不知道莫待不能聚靈，想著回瑯寰山御劍很快就到，也就沒太操心。出了城，莫待買了兩匹快馬星夜兼程趕往鳳舞山莊，再找了由頭讓人送他回瑯寰山，直奔姻緣殿。
余歡跟在飯團身后出來，老遠(yuǎn)就在招呼：“公子怎么不進(jìn)去，倒在這里巴巴地站著？”
飯團看也不看莫待，氣哼哼地扭屁股走掉了。為著莫待看中了一壇陳年好酒，想買給顧長風(fēng)又沒錢，隨手將它押給店家的事到現(xiàn)在也沒消氣。等莫待贏了錢將它贖回后，它啪啪給了莫待兩巴掌，當(dāng)即就消失不見了。
“我有事求見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方便？若不方便，我先回披香苑，稍后再來?！?p> “公子不用回去了?！庇鄽g笑道，“那天先生跟凌玥上神說，公子愿陪先生長住草堂，配藥煉丹。凌玥上神頗為高興，當(dāng)時就派人把公子的東西送過來了?！?p> 莫待愣了：我只答應(yīng)陪他煉藥，沒說過要長住草堂吧？即便住，也該住在姻緣殿，怎么就住到草堂去了？咋感覺什么話到他這里就變味了？這事要是放在太監(jiān)身上，是不是就叫假傳圣旨，得殺頭？他這般想著，話卻說得客氣：“草堂是仙界禁地，我一介書童，豈能擅自出入？怕是不妥。”
“是不是禁地得看對誰而言，妥不妥得我家先生說了算，公子何必計較那么多?！庇鄽g指著通往草堂的路道，“先生今日并未外出，公子自行前往草堂就好?！?p> 莫待道過謝，獨自向桃林走去，一路都在想雪凌玥為何會同意他與梅染同住。梅染雖貴為仙界最強戰(zhàn)力，但孤僻冷酷，不近人情，脾氣大得整個仙界都沒人搞得定。將自己與這樣的人放在一處，難道是想利用梅染的神通監(jiān)視自己？或者說這是方清歌和雪慶霄的意思，讓自己從此遠(yuǎn)離雪凌寒？又或者只是梅染單方面的決定……不知不覺中，他已來到那塊寫著“禁地”的石頭前。進(jìn)還是不進(jìn)？進(jìn)，怕是以后都沒自由可言了。不進(jìn)，得罪了梅染承擔(dān)不起后果不說，自己也沒了去處。他望著晴朗的天空前思后想，真希望顧長風(fēng)下一刻就出現(xiàn)在眼前。他又想起雪凌玥的栽培與愛護，暗罵自己忘恩負(fù)義，太過小人之心，遂提步前行。
草堂門口，一樹繁花下，擺著一桌香氣撲鼻，熱氣騰騰的飯菜。一盤色澤金黃，肉質(zhì)肥厚的小魚干擺在最中間的位置，上面點綴著翠綠欲滴的香草，看著相當(dāng)誘人。莫待伸手就抓。瞧我這運氣多好！回來就趕上吃飯。罷了，看在有吃有喝還有小魚干的份上，暫且住下，再做計較。
“洗手。”梅染的聲音將他的手截停在半空?！安慌露亲犹郏俊?p> 莫待攤開手看了看，在袖子上蹭了蹭：“比我的臉還干凈些。”說著又伸出手去，“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這是大夫常說的話，我這是遵醫(yī)囑?！?p> “休想把個人的不良習(xí)慣賴在大夫頭上。不洗干凈不許吃飯。要不我?guī)湍阆?？?p> 莫待嚇得倒退兩步：“不！我自己來，自己來！”他的手確實不臟，潔白如玉，沒有一絲污垢。他把手浸在清凌凌的水中，嘟囔道，“挑剔的人！哼！”
梅染默默看他，看他那一臉的不情愿，看他高高撅起的嘴，看他微微凌亂的發(fā)，看他沾染了風(fēng)塵的臉頰?！安艓滋鞗]見，怎么就這么瘦了？”他平淡的語氣像例行公事地詢問。
莫待將臉埋進(jìn)水里，片刻后抬頭笑道：“不能胖，胖了會被飯團嫌棄?！彼麚芘鴿皲蹁醯陌l(fā)，任清澈的水滴滑過光滑的額頭，掛上濃密卷翹的睫毛，滴落在潤白的臉龐，順著修長的脖子流進(jìn)衣領(lǐng)。稀薄的陽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整個人都閃著光，耀眼得攝人心魄。
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歡喜閃過梅染的眼底。他看著倒映在水中的藍(lán)天白云，只覺得世間萬物都是那般美好。他向桃樹走去，目不斜視，只盯著路看。
莫待追著他問：“先生，飯團是不是跟你告狀了？說我對它不好？”他亮出手腕，可憐兮兮地道，“瞧見沒，其實是我被它欺負(fù)來著，這只有靈獸才有的齒痕是做不了假的?！?p> “你……你別靠我這么近！”梅染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你想怎么罰他？”
“罰？瑯寰山的人都知道飯團是姻緣殿的靈獸，是先生正經(jīng)八百的親眷。我一個小書童怎敢罰它？我知道先生向來公允，絕不會叫我吃虧。先生如果有心補償，就陪我去一趟冥界可好？我找小閻王有事?！?p> 梅染挑了挑眉：“冥界？你怎么不說要去天外天？”
“先生什么意思？是不愿意陪我去么？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泵啡韭掏痰氐溃熬褪遣辉敢??！?p> 莫待氣呼呼地道：“就知道你不會答應(yīng)。小氣鬼！”
梅染慢條斯理地擺放碗筷，表情是慣常的無波無瀾：“知道去一趟冥界要損耗我多少靈力么？足以修復(fù)你手腕上的傷痕十萬次。請問我為何要做這么吃力不討好的事？”
“也是，這樣說來是有點過了……請先生說說你的條件，要怎樣才肯幫我？”
“我不去，也沒條件好講。你另請高明吧，看看有誰愿意無私奉獻(xiàn)?！?p> “我就只信得過先生?！蹦∠骆i魂簪，又將口袋里亂七八糟的小玩意掏出來并排擺好，“我窮，除了這些就只剩一條命了。先生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p> “區(qū)區(qū)鎖魂簪也配用我梅染的靈力換？我還真是被小瞧了?！泵啡緦⒁稽c緋紅色的印記彈入莫待的掌心，言辭間多有無奈?！胺角甯柚恢梨i魂簪能試煉人心，卻不知道鎖魂簪最大的用處是破結(jié)界，可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你得搞清楚，若論資排輩，再過幾十萬年她這仙后也還是得尊我一聲先生。這是我最沒用的靈印，我連名字都懶得取。靈印入體，無蹤無跡，無人能察。有了它，天上地下，就沒有你過不了的結(jié)界。是不是比你這根破簪子方便多了？”
“那必須是！”莫待忙不迭地把簪子收入懷中，“那這無名印的有效期是多久？”
“永久。我不解印，就永久有效?！泵啡景櫭嫉溃澳阍摬皇窃趹岩晌业哪芰?？”
“豈敢！豈敢！”哈，賺了賺了！賺翻了！沒想到神仙也有大方的。莫待忍住歡喜，臉上的苦楚有增無減，“可是就算有無名，我也照樣到不了冥界。先生還是沒有解決我的問題。”
梅染忍笑道：“我有說過要幫你解決問題么？吃飯吧，飯菜涼了?！?p> “沒胃口，吃不下?！蹦龕瀽灢粯返氐溃皢栴}沒解決，我發(fā)愁呢。”
梅染指著滿桌子的菜道：“得吃飽了才有力氣發(fā)愁?！?p> “好，我吃。長風(fēng)說了，什么時候都不能跟飯過不去。”莫待邊說邊夾了一條小魚干到碗里，繼續(xù)長吁短嘆，“怎么辦，我的頭發(fā)都要愁白了！好可憐！”
梅染知道他是故意說給自己聽，不愿出言反駁，索性裝聾作啞，安靜用餐。
“我的命太苦了！”莫待又是一聲長嘆，“孟星魂說我沒背景沒靠山，還真沒說錯。瞧瞧，關(guān)鍵時候想找個幫忙的人都沒有。想來也只有長風(fēng)才肯無怨無悔地幫我。真想他?。￠L風(fēng)，你在哪兒??？你可知道公子我碰上了天大的難事？”他捧著一張吃了豬苦膽的臉，愁眉苦臉地盯著梅染，一副茶不思飯不想的幽怨表情，好像隨時都有哭出聲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