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深宮56
蘇舜卿垂手而立,不肯落座:“皇后娘娘星夜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上官媃單刀直入:“城主此番入京,可是奉命替圣上尋找長生秘藥?”
“這話娘娘是聽誰說的?”蘇舜卿下意識地看向門外,沒發(fā)現(xiàn)跟蹤者。
“城主不必著急否認,也不必奇怪本宮怎么會知曉此事,更不必擔心今夜之事會泄露出去。這驛站的活物除了那兩條狗和馬匹,都有把柄在本宮手里,他們恨不得自戳雙目自挖舌根,哪敢胡言亂語。況且,他們中了仙鶴門的迷藥睡得正香,沒人偷聽也沒人會泄密?!?p> 蘇舜卿心想:聞名不如見面,果然手段了得!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坐下了:“娘娘深夜遠行,就不擔心圣上突然駕臨鳳藻宮?”
“本宮自有安排,不勞城主費心?!鄙瞎賸Y遞過去巴掌大一塊臟污破舊的皮子,倒了酒當茶喝,“這是一張上古流傳下來的長生秘方,本宮免費贈送給城主,請城主對它稍加修飾后說給圣上聽?!?p> 蘇舜卿再吃驚面上也不動聲色:“不知娘娘想怎么改?”
“簡單。就說若以剛成年不久,身強力健,心地善良且為童子之身的親生兒子為容器,泡足四十九天,成功的幾率會翻倍,藥效也會大增。如何?”
上官媃的話一出口,蘇舜卿就明白了她的意圖。咱們這位國母,一生所求不過是將她那寶貝兒子推上帝位,她這是要借刀殺人,鏟除異己。“這哪成?以圣上的脾氣怕是……皇后娘娘,微臣才疏學(xué)淺,擔不起娘娘的厚望!娘娘手下人才濟濟,再找個人替娘娘分憂應(yīng)該不是難事?!?p> “你在怕什么?怕背負謀害皇子的罪名?多慮了。老祖宗留下的神物歷經(jīng)歲月變遷,其方法早就眾說紛紜,沒有定數(shù)。你不過是又獲知了一種傳言,不敢隱瞞圣上才說給他聽。至于要不要采信,全憑圣上定奪,謀害皇子的罪名怎么都落不到你頭上?!?p> “據(jù)微臣所知,圣上的皇子雖多,可眼下已沒人能跟賢王殿下抗衡。娘娘何必要趕盡殺絕,就不能給他們留條活路?”
“江湖上有句話叫‘斬草不除根,春風(fēng)吹又生’。當年屠戮慕家時,連襁褓里不足月的嬰兒都被摔死在鳳凰樹下,那是何等的滅絕人性!跟他們相比,本宮這些手段算什么?若本宮今日因一時心善留了活路給對手,說不好哪天他們就會齜出隱藏的森森獠牙,咬斷本宮的喉嚨,將本宮挫骨揚灰。到那時,誰又會同情本宮,給本宮留活路?大概個個都只會笑話本宮心慈手軟留下了禍根,活該吧!”
“娘娘何不自己說給圣上聽?比起微臣,圣上應(yīng)該更信任娘娘?!?p> “在本宮來找你之前,這件事的知情者應(yīng)該只有你和圣上,再無旁人。如果這話從本宮口中說出來,要么,圣上懷疑你是本宮的眼線,會殺了你;要么,圣上認為本宮在暗中監(jiān)視他,會殺了本宮;要么,圣上會不分青紅皂白,以謀逆之罪誅了你我的九族。請問咱們孝順的城主大人,其中哪個結(jié)果是你想要的?”
蘇舜卿忙道:“微臣萬死也不敢牽連皇后娘娘!”
“那不就結(jié)了?此事本宮不能說,可是你能。你奉旨辦差,說點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給圣上聽,順理成章,也無可厚非。即便有哪里說得不對,也不用擔心。若圣上追究,自有人幫你轉(zhuǎn)圜?!鄙瞎賸Y見蘇舜卿油鹽不進,心頭已有怒意,便存了震懾他的心思,“原本這件事本宮想交給翩妃去辦。思來想去,還是城主比較穩(wěn)妥,你切莫辜負本宮的一番美意!”
蘇舜卿暗驚:翩妃竟是皇后一黨!恐怕朝中上下沒人能猜中她們的關(guān)系。這兩個女人聯(lián)手,后宮還不成了她們的掌中之物?如此,我的路倒沒那么難走了?!翱墒恰\害皇家血脈的罪,微臣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還請娘娘高抬貴手,放微臣一家一條生路!”
“不過是幾句話而已,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你照本宮說的去做,本宮保你沒事?!?p> “娘娘!萬望娘娘三思!”蘇舜卿的頭越磕越響,姿態(tài)也越來越低。哪個皇子死哪個皇子活他一點都不緊張,他緊張的是這件事會不會牽連城主府?!叭及?!”
“三思?你以為本宮是一時沖動才找上你?”上官媃又倒了杯酒喝了,“人的習(xí)慣一旦養(yǎng)成,還真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城主年輕時就喜歡香菱渡的酒,過了這么多年也還是喜歡,每次往返途中必定要來喝一杯。這味道確實異乎尋常,本宮也很喜歡。”
蘇舜卿一時沒領(lǐng)悟上官媃話里的深意,一面納悶她為何突然就換了話題,一面順著她的話往下說:“這酒口感糙了些,適合微臣這種在刀劍中打滾的人,沒想到能得娘娘青睞。這是它的福氣?!?p> 上官媃微微一笑:“本宮喜歡的不是酒,是酒背后的故事。”
蘇舜卿臉色微變:“娘娘此話何意?”
“本宮讓你辦事,你照辦就是。別推三阻四諸多說辭,惹本宮厭煩?!鄙瞎賸Y的措辭嚴厲了,笑容和語氣語調(diào)反倒更溫和了。“城主想過沒有,如果本宮將剛才的話散播出去,再由好事者傳到圣上跟前,會發(fā)生什么事?你說圣上會不會治你一個辦事不力的罪名?又或者,圣上會不會懷疑是你故意走漏了風(fēng)聲,引起江湖騷動和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毀圣上清譽的事不能做,會被殺頭的。摘星大會上那個叫莫待的新秀,不就是以此為由,當著一眾高手的面殺了燕雙飛,堵得城主你連找茬的機會都沒有,而圣上知道后還夸他做得對。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城主切不可不長記性吶!”
一想起蕭堯不講情面,殺人不眨眼的樣子,蘇舜卿就慌得六神無主,脫口道:“微臣對圣上忠心耿耿,娘娘怎可誣陷好人?”
“忠心耿耿?誣陷好人?城主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么?”上官媃笑得肆無忌憚,完全沒了中宮娘娘笑不露齒的淑靜秀雅?!案覇柍侵?,蘇映雪是不是好人?林懷遠是不是好人?慕連城是不是好人?那些被誅殺的又有幾個不是好人?他們是怎么死的?自殺的么?他們哪個不是被誣陷而死!跟本宮說忠心耿耿,誣陷好人?簡直是笑話!”她輕蔑地看著蘇舜卿,眼神犀利而狠辣?!拔疑瞎賸Y蛇蝎心腸,殺人如麻,從來就不是善男信女,也不信什么因果報應(yīng)。我對自己做過的事不推諉,不粉飾,不后悔。你,有這個膽量么?若你敢對著皇天后土像我這般剖析自己,我就承認你是好人,而我則是誣陷好人的那個人?!?p> “微臣惶恐!微臣豈敢與娘娘相提并論!”
“本宮冒著風(fēng)險親自來找你,不是來聽你的謙辭,也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本宮愛惜人才。枳棘叢中,非棲鸞鳳之所。城主文武全才,若明珠暗投,豈不可惜?我雖女流,但自認胸襟不輸男子。若城主愿助本宮一臂之力,共謀大事,他朝我必委以重任,同享榮華!今日一諾,天地為證!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蘇舜卿知道已經(jīng)沒有選擇的余地,只得跪下領(lǐng)命:“微臣愿聽娘娘差遣!鞍前馬后,絕無二心!”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這間屋子里,那個人對他說過的話:正氣存內(nèi),邪不可干;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當時聽在他的耳朵里,只覺得是主子換著花樣對奴才的教訓(xùn)。這一刻想來,卻是一個長者對晚輩的諄諄教誨。他死死盯著地面,想要盯出一個深坑將心中的悔恨掩埋。然而,逝者已逝,往日不可追,一切都已成定局。
“識時務(wù)者,城主也!”上官媃又是一陣大笑,“如此一來,本宮如虎添翼,何愁大事不成?”說完收了凜然之態(tài),放了酒在蘇舜卿面前,溫聲道,“這事不能急,得從緩,得讓圣上覺得這消息你得來不易,這樣他才會信你。時機到了,本宮自會差人傳信到鳳梧城,到時候你再向圣上進言。”
蘇舜卿認命地閉上眼,恭謹領(lǐng)命:“一切但憑娘娘安排。”
上官媃拿出一個小藥瓶來:“這是解藥,城主自己善后,本宮這就回去了。”她看了蘇舜卿片刻,粲然一笑,“城主還有疑惑未解?說吧,什么事。”
蘇舜卿知道此時有話直說最令上官媃放心,便指著那塊皮子道:“方子或許是真的,可這東西卻是娘娘偽造的。既然要偽造,娘娘為何不直接寫要我告訴圣上的法子?”
“本宮就知道,城主會有此一問?!鄙瞎賸Y滿意地道,“圣上生性多疑。一道古方只有一種說法,他是不會信的。在官方記載和民間傳說中,你猜他會信誰?”
蘇舜卿聽得頭冒冷汗,心悅誠服地道:“微臣受教了!”
那宮女伺候上官媃裝扮停當,護著她一路朝門外走去。蘇舜卿送兩人出了驛站,待馬蹄聲完全消失后才將解藥喂周尋吃下。待他醒來,蘇舜卿并未將上官媃到訪一事說與他聽,只說有人夜闖驛站,像是在找東西。周尋雖知事情有異,卻沒有尋根問底,救醒眾人后編了套說詞打消了他們的疑慮,吩咐各自安寢。
風(fēng)從渡口的方向吹來,吹得花落無數(shù),吹得塵土飛揚,吹得蘇舜卿膽顫心寒。他讓周尋收拾好行李,連夜趕路。
風(fēng)繼續(xù)吹,如同有魔力般翻山越嶺,穿林過河,一直吹進了鳳藻宮。
今晚,除了慕容瑤和林翩翩待在御書房,一個陪蕭堯下棋一個撫琴,其余各宮嬪妃皆應(yīng)上官媃之邀前來賞花。她們花團錦簇地圍在上官媃身邊,鶯歌燕語,一派和睦。周遭花開正艷,香氣正濃,不料突如其來的一陣風(fēng)吹落了剛舒展開的花朵,惹來陣陣憐惜。鳶蘿忙命人關(guān)了宮門,生怕擾了主子們賞花的雅興。
風(fēng)閃出門外,一臉糊涂:與蘇舜卿密謀的上官媃正揚鞭催馬往回趕,那眼前的這個上官媃又是誰?看她的身段和神態(tài),分明就是上官媃的影分身嘛!難道是我風(fēng)大人老眼昏花看錯了不成?不應(yīng)該啊!我看得真真的!要是豆蔻在就好了,它心明眼亮,一定能看出其中的門道。算了算了,人類這些事太麻煩了!我還是不要想了,享受我的旅行才是正道。于是,他飄出宮墻,飄向瑯寰山,尋找那個愛自由也愛收集各種小道消息的同伴去了。
離香菱渡五十里左右,一條寬闊的官道直通遠方。道路兩側(cè)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荷塘,眼下荷花未開,荷葉碧綠如翠,清香撲鼻。一個手提長劍,英姿颯爽的女子站在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周尋勒馬喝道:“何人擋道?趕緊閃開!”
那女子不慌不忙地抱拳:“在下野煙,乃淑妃娘娘的貼身女侍。娘娘有話給城主,故差野煙在此等候?!?p> 蘇舜卿心想:剛送走皇后娘娘,又來了淑妃娘娘,宮里的娘娘都喜歡晝伏夜出么?我受命于圣上,還是逃不過你們的算計與陷阱,到底想我怎樣?他越想越氣,憋著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了:“在下江湖草莽,不識宮中的娘娘!請姑娘讓路,我們趕時間。”
“城主這話說得既違心又失禮。剛剛送走的那位不是娘娘?那可是咱昭陽國最尊貴的娘娘?!币盁熌脛Φ氖直吃谏砗螅砻髯约翰o惡意。“只是一句話而已,城主聽聽又何妨?”
“若在下不聽呢?姑娘又當如何?”
“城主自認是江湖人,那你我就按照江湖規(guī)矩行事。只要城主能贏過野煙手中的劍,此路便可暢行無阻?!币盁熞娭軐は雱幼?,搖頭道,“安靜看著吧,閣下還不夠資格當我的對手?!?p> “區(qū)區(qū)女婢,也敢如此放肆!”蘇舜卿翻身下馬,拔劍就刺,下手毫不留情。
野煙輕松躲開他的劍鋒,轉(zhuǎn)到他身后直取其背心。轉(zhuǎn)眼的功夫,兩人已過了三五招,看得周尋眼花繚亂。大約過了三十招,野煙的劍才出鞘。又過了二十多招,野煙賣個破綻,引蘇舜卿攻擊她的上盤,她卻瞅準時機矮了身子,從蘇舜卿腋下滑行而過,同時回手擊中他的右肩,將劍震落在地?!俺凶??!?p> “姑娘好厲害的身手!在下佩服!”打了一場,蘇舜卿的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肮媚镂渌嚦?,怎會做了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