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深宮54
她沒有說謊。于她而言,她壓根兒就不在乎蕭堯來不來鳳藻宮,也不在乎有多少女人爬上龍床,更不在乎誰口中拈酸吃醋的冷嘲熱諷,她只在乎有沒有人跟蕭煜爭奪皇位。她生了三個孩子,個個都是她的心頭肉,但只有蕭煜寄托著她全部的希望。她為他消災(zāi)擋煞,她為他拋卻自尊,她為他嘔心瀝血,她為他步步驚心,她為他熬白了發(fā)……為了皇位,她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口蜜腹劍,壞事做盡。她曾無數(shù)次跪求上天,保佑蕭煜躲過明槍暗箭,健康無虞,逢兇化吉;她也曾求諸神賜予她力量與智慧,為蕭煜掃除障礙,保他稱王稱帝,君臨天下。如此,她愿折壽早逝,來生甘為牛馬,贖今生的罪過……當(dāng)然,她偶爾也會在夜半無人時捫心自問,當(dāng)初那個踩死一只螞蟻也會愧疚半天的上官媃去哪兒了?她一遍一遍地追問,始終找不到答案。
鳶蘿答: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
她說:你沒說實話,我這是一念成魔。
鳶蘿嘆息:既知是魔,又何必執(zhí)著?
她笑答:無他。只因這是吾兒所愿。
鳶蘿自知安慰不了她,只是默默陪伴。就像今夜,上官媃對著一室燈火摸著墻上的影子,繞著宮室一圈又一圈,她在跟冤死的人說話。那些還沒出生的、襁褓中的、尚未成年、已封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有請人好好超度你們,保佑你們早日往生極樂,來世別再投生在帝王家!百姓雖苦,苦在生活貧困艱難,好過帝王家親人反目,骨肉相殘,到最后只剩一片血染的江山,一個堆滿尸首的王座。苦??!宮里的人苦??!她一盞盞吹滅燭火,像抹殺掉一個個不被她掌控的靈魂。失去了光,屋里的影子接連消失不見,最后化為一團(tuán)不分彼此的黑暗,直至虛無。
暗夜無邊。鹽粒似的雪花密集地落下,為天地蒙上淡淡的迷霧。簌簌的聲音像亡靈的竊竊私語,商量著該如何報仇雪恨。借著夜與雪的掩護(hù),他們悄悄靠近仇人,將憤怒與咒怨凍成尖銳的冰凌,等待時機(jī)刺入對方的心臟。
日子就在每天的請安與聽訓(xùn)、算計與被算計、苦樂并存中慢慢過去了。等到回頭看來時路時,仿佛已過了幾生幾世,又仿佛只是一場夢的時間。來不及傷感,更來不及感慨,春天的最后一場寒流已無跡可尋。
天氣回暖不過月余,宮墻內(nèi)的花草大多都已舒展。姹紫嫣紅,水靈靈的模樣絲毫不比宮里的美人遜色多少,卻很少有目光愿意為它們稍作停留。那些目光太忙了,忙著看別人的臉色,忙著給別人臉色看,忙著將自己的別人的臉色轉(zhuǎn)化成和暖春風(fēng),然后去騙別人也騙自己?;▋翰輧翰唤橐鉀]人關(guān)注,依舊熱熱鬧鬧地開,肆意盎然的綠。
結(jié)束了與幾位心腹大臣的商談,蕭煜出了密室,腦子還在盤算剛才所議之事。忙了整整一天,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做,就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信步來到后花園,他望著清明的月色好一陣出神。暖風(fēng)輕拂,將萬物之聲融合為一首卿卿我我的情詩,攜著花香在耳畔低吟淺唱,不知不覺間將胸中的濁氣一掃而光。“這夜色……可真美?。 彼溆驳男哪c里融入了一點柔軟的東西,竟讓他生出了吟詩作對的興致。這個念頭剛起,另一個念頭就接踵而至:大事未成,豈能貪圖享樂!于是,他的身體立馬繃直了,如同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隨時準(zhǔn)備射殺獵物。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個問題不受控制地飄過了他的腦子:我有多久沒好好吃飯,沒好好睡覺了?他想不起來了。他想不起來的,還有上一次這樣心平氣和地觀賞夜景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上官媃穿著一身初階宮女的衣裙從花叢后轉(zhuǎn)出來,眼眉慈祥柔善,看不出絲毫的陰損狠毒:“煜兒,這么晚了還在忙?是在為你父皇要為你求娶霧游國公主為妻的事煩憂?”
“是,也不全是。”蕭煜上前兩步,扶著上官媃的胳膊,“母后這么晚出宮是有要緊事跟孩兒商議?有事您讓鳶蘿姑姑傳話,孩兒自會進(jìn)宮去,您不必親自前來。您出來一趟太難了!”
“說難也容易。你好長時間沒進(jìn)宮了,母后想你了!想來看看你府上的情況,看看你與母后一起種下的花都開好了沒有?!鄙瞎賸Y端詳蕭煜片刻,神情溫婉和悅,“略瘦了些,精神倒還好。你呀,不是要緊事就讓手下人去做,別事事親力親為。想成就一番事業(yè)首先得有好身體,知道嗎?”
“母后這樣放心不下,是拿孩兒當(dāng)小娃娃了?!笔掛厦嗣?,稍微有點涼,“母后愿意去書房,還是就在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今晚的空氣很舒服,咱娘倆就在這里說說話吧。別擔(dān)心,我雖然生在丞相府,但打小就是上墻爬屋,抓雞追狗到處竄的主,你可千萬別把我當(dāng)成嬌滴滴的嬌小姐。”上官媃拂去對面石凳上的落花,示意蕭煜也坐?!澳庆F游國皇子眾多,卻只有辛夷這么一個公主,從小舞槍弄棒,驕縱著養(yǎng)大,要月亮就絕對不會給星星,其刁蠻任性的程度不亞于雪千色。這樣的人不但不能成為你的助力,還有可能惹來麻煩。賢王妃的寶座絕不能落入她的手中!”
“父皇已決意下旨賜婚,若拂了他的意,少不得要惹來一場狂風(fēng)暴雨。”蕭煜頗為愁楚地道,“孩兒身家性命是小,連累了母后就是孩兒不孝了?!?p> “我兒莫出此言。你父皇那里說不通就不說,母后自有辦法讓霧游國主動悔婚?!鄙瞎賸Y拍拍蕭煜的手背,安慰道,“母后會替你物色一個才貌雙全,賢德智敏的女子為妻,絕不允許旁人拿你的終身大事謀利。我兒半生辛苦,母后希望你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
蕭煜黯然道:“身在皇家,婚姻無法自由,孩兒早就認(rèn)命了。母后不必為孩兒冒險?!?p> “他們不能婚姻自由是他們的母親無能,沒有盡到母親之責(zé)給孩子保護(hù)。你是我上官媃的兒子,我必要為你覓得良人,一生圓滿幸福!”
“孩兒多謝母后成全!”蕭煜笑了,“有母后在,孩兒高枕無憂!”
“你啊,只要做好分內(nèi)的事就好,不必再擔(dān)心其它。一切有母后!”上官媃含笑注視著蕭煜,眼里慈柔一片。“兩個時辰前,蘇舜卿奉旨秘密進(jìn)宮了,聽說是為了水月硯而來。不知是何故,你父皇突然對那東西志在必得,派出大批高手到處打探其下落。從前他想要水月硯,是有傳聞?wù)f水月硯關(guān)系著一部兵法,得之可安天下。可看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他想要的恐怕不是天下安,而是另有所圖?!?p> “身為君王卻不想振興河山。孩兒實在想不出父皇到底想要什么?”
“人總是被更深奧玄妙更觸不可及更符合幻想的東西引誘,這才是欲壑難填的真相。你父皇是個例外,他并非被旁人迷惑,被欲望勾引,而是他本就是貪欲的化身?!鄙瞎賸Y想著蕭堯做下的荒唐事,眼里的譏誚之意漸濃,“在我們看來,還有什么比皇權(quán)在手更令人心動呢?然而,這對他來說卻算不得什么。他早已玩膩了歷代君王玩過的那些把戲,現(xiàn)在他想玩更新鮮更刺激更銷魂的。坐擁天下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功能最齊全也最方便的一個玩具,隨時可以拋之棄之。所以,他要利用水月硯做的事,還真不是咱們能猜中的?!?p> 蕭煜冥思苦想好半天,也沒能理出頭緒來:“認(rèn)真說起來,孩兒得到水月硯也實屬運氣。誰能想到時隔多年,會在那窮山僻壤邂逅慕連城的老管家?依后來的情形看,猜到水月硯在他手里的大有人在,不然不會一路咬著不放。孩兒尚未查清這批人的來歷,父皇應(yīng)該也還不知道水月硯的下落?!?p> “鳳舞山莊被屠時,慕家上下沒留一個活口。為何這管家會安然無恙?還拿走了慕連城準(zhǔn)備進(jìn)獻(xiàn)的水月硯?這件事越想越蹊蹺,怕是有人設(shè)套,故意為之?!?p> “老管家說,事發(fā)當(dāng)晚,他早早地歇下了。后來慕連城將他喚醒,親自將水月硯交到他手中,叫他無論發(fā)生何事都要守好水月硯,不能辜負(fù)圣恩。他見慕連城神色凝重,就問出了什么事。慕連城一言不發(fā),嘆著氣走了。老管家擔(dān)心山莊里不安全,就抱著水月硯睡在外面的馬廄里,這才僥幸躲過一劫。這些年他東藏西躲,始終不敢忘記慕連城的托付。那日,我去清溪視察,路過一處受災(zāi)嚴(yán)重的村莊,發(fā)現(xiàn)有戶農(nóng)家離村子很遠(yuǎn),且獨門獨院,好像不愿意跟外人往來。打聽之下得知,那家只有一個獨居老人,多年前逃難到清溪,之后就再也沒離開過。出于好奇,我前去探望。老管家得知我乃當(dāng)今二皇子,哭著將水月硯交與我,托我轉(zhuǎn)交給父皇。我左思右想,覺得此事太過巧合,便在第二天派明澈秘密返回查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管家和整個村子的人都被殺了,連拴在村口的那條狗都沒放過。想來是有人得知了水月硯的下落,前來索要不成,便殺人泄憤。”
“之前沒來得及仔細(xì)問你這水月硯是怎么得來的,現(xiàn)在聽你這么說,倒也不像有假。”上官媃一根手指敲著腦門,回憶著和慕連城有關(guān)的事?!澳竭B城大禍臨頭還想著辦差,這份忠心可悲可笑又可嘆!估計他到死都想不通你父皇為何會滅了鳳舞山莊,也不相信自己會死于非命。死都死得稀里糊涂的,想想也是可憐?!?p> “孩兒一直很好奇,水月硯是巫族世代相傳的寶物,慕連城是如何得到的?”
“這問題至今是無解。慕連城只在折子上說他得了一個稀世寶貝,是如何如何的好,卻沒說這寶貝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你父皇心急,還沒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把人給殺了?!?p> “水月硯真有那么神奇?孩兒研究了一段時間,沒發(fā)現(xiàn)它有何特別之處??!莫不是有人故弄玄虛,借機(jī)生事?”
“賢王肉眼凡胎,發(fā)現(xiàn)不了上古圣物的玄妙也正常。”櫻花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修長挺拔,穿著普通緊身夜行服,戴著黑色面具的男子。“兩位不必驚慌。在下木晚心,沒有惡意?!?p> 母子二人內(nèi)心震驚,卻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上官媃更為老辣,轉(zhuǎn)眼間已鎮(zhèn)靜自若:“閣下深夜到訪,有何指教?”
木晚心嗅了一回櫻花香才說話:“我告訴你們水月硯的秘密,你們幫我弄到梨花榆火的配方。大家各取所需,不問根由??煞??”
上官媃道:“梨花榆火是江湖人用的東西,皇族怎么會有配方?”
“如果沒有梨花榆火,慕連城會死得那么快那么慘?”木晚心道,“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皇后娘娘不必跟我打誑語。”
“或許皇宮里確實有人知道,但本宮不知,怕是滿足不了閣下的要求?!?p> “看來這樁買賣是做不成了,在下告辭。若日后皇后娘娘為水月硯發(fā)愁,可別后悔今日所為。”說話間,木晚心已朝花園的出口走去?!百t王偷偷將水月硯據(jù)為己有,不過是想通過它找到木蘭策。那你知不知道,只有水月硯是找不到木蘭策的。沒有木蘭策,賢王有信心憑自己的本事定乾坤,安天下?”
蕭煜不假思索,忙上前攔住去路:“懇請閣下賜教!”
“賜教不敢當(dāng),合作而已?!蹦就硇目聪蛏瞎賸Y,“皇后娘娘真要拒絕我的提議?”
上官媃不冷不熱地問:“本宮憑什么相信你的話?”
“皇后娘娘聰慧,自然判斷得出我所說是真是假,不是么?”木晚心掏出一卷紙扔到蕭煜懷里,“梨花榆火的配方鎖在圣上的秘匣里,找到后將它拓在這上面。只要你們手腳利索做得隱蔽,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木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連如此隱秘的事都知道得這般清楚?!鄙瞎賸Y上下打量木晚心,“我們認(rèn)識?可否取下面具一見?”
面具下是一張傷痕累累,不忍直視的臉——千機(jī)閣密室里木先生的臉:“山野村夫,容貌丑陋,有污娘娘鳳目。勿怪。”
上官媃和蕭煜交換了眼神:“本宮承諾,幫你取到梨花榆火的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