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碧霄宮,雪凌寒本想立刻去找莫待,又見天色尚早,只好忍耐著回了鳳舞山莊。這個時候,山莊里幾乎聽不見說話聲,到處都是靜悄悄的。那些在別處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鳥雀飛到這里就安靜了,似乎在為逝去的人默哀。從前人來人往,人語喧嘩,百鳥朝鳳的場景再也不復現(xiàn)。
當年,蕭堯派去的殺手在動手殺人之前,先以接聽圣旨為由,將慕家上下全部集中在了演武場,因而各處園子并沒有因為這場殺戮遭受破壞。如今,大部分房屋關(guān)門落鎖,慕連城及其親眷的房間也都照原樣閑置,每隔幾日便由專人開窗通風,掃塵去灰。負責管理花草的是從星辰殿調(diào)派來的,都是照顧花草的老手。后山的梅林則由花界的兩位小仙專職伺候,一年四季,春暖秋涼,從未有半分差池。
慕九公子慕無雙從小體弱多病,不問江湖事,只潛心鉆研琴棋書畫。慕連城給了他鳳舞山莊里位置最高遠,視野最開闊,格局最恢宏的房舍做書房,又將近旁環(huán)境最幽靜的園子撥給他使用。他選了最簡單樸素,離書房最近的一間做了寢室,方便來回也節(jié)省時間。緊挨書房有間茶室,是用來接待訪客的,現(xiàn)在成了雪凌寒的琴房與休息室。
自從得了鳳舞山莊,雪凌寒回星辰殿的時間就少了很多。眾仙都說,他太喜歡這里可媲美瑯寰山的景色。只有雪凌玥才知道,他并非貪戀美景,他是想守住這片土地的安寧。
憶安拿著一封信匆匆進來,人還沒到面前就已經(jīng)開始說事了:“師父,小閻王的急件?!闭f完便挑開封口,雙手將信呈到雪凌寒面前。“信使還在外面等著。要不要我打開結(jié)界,請他進來?”
“不必了。就讓他在外面候著。”雪凌寒展開信紙,只見上面草草寫著:“那個誰,速將我冥界寶物還來!否則本王就親上瑯寰山,找你爹娘老子討要!氣煞老夫也!”
“聽信使說,小閻王這次氣得快把頭發(fā)揪禿了,好幾天沒吃飯。十年前,慕連城死于梨花榆火。十年后,冥界丟了幽冥仙花,梨花榆火重現(xiàn)人間。老閻王知道后,打了小閻王一頓板子,說他玩忽職守,兩次將冥界攪入紛爭。”
“是該打板子。看他這氣性,閻魔殿沒被他燒了已是萬幸,幾天不吃飯算什么。只是他冥界丟了東西為何要找我要?該不會以為是我偷了?”
“信使說,在幽冥仙花失竊的幽冥谷,不但殘留著洗心池水的水痕,盜寶之人使用的還是正宗的仙界術(shù)法。洗心池歸咱星辰殿管,小閻王認為盜寶者出自瑯寰山,倒也正常。”頓了頓,憶安又說,“都怪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這洗心水乃神界的老祖宗所賜,本是用來試煉人心,清洗不潔,解毒療傷的。后來不知道是誰造謠,說經(jīng)池水澆灌的幽冥仙花可經(jīng)久不衰,藥效更是翻倍。從那以后,打這池水主意的人就不在少數(shù)。當真令人厭煩!”
“在利益面前,世人往往糊涂又貪心?!毖┝韬谛¢愅踝詈竽蔷湓挼南旅鎸懥司洹吧园参鹪辍保銓⑿暖B規(guī)整裝進原來的信封。“你速回星辰殿,查查最近有誰靠近過洗心池。另外,把這件事告訴我大哥,請他留意冥界和魔界的動向。”
“為何要留意魔界?”
“十幾年前,有人帶著梨花榆火夜闖皇宮,被當時還只是御前侍衛(wèi)的蘇舜卿打傷并擒獲。那人在臨死前招供,說他原本是魔界中人,因謝青梧聯(lián)手黑暗勢力盜取幽冥仙花,陰謀弒君奪位,血洗人間。他帶領(lǐng)的一隊人是先行,主要任務(wù)是刺探皇宮的布防及發(fā)動宮變。蕭堯震怒,集結(jié)各路兵馬誓與魔界決一死戰(zhàn)。魔界不愿意開戰(zhàn),奈何無法自證清白,只得硬著頭皮迎戰(zhàn)。好在謝輕晗極力勸阻,說動謝青梧及一眾大臣割讓魔界最美麗、最富庶、最遼闊、軍事地位極為重要、堪稱魔界壁壘的十座城池給蕭堯,以換取暫時的和平。蕭堯的軍隊入駐后,為立威屠戮了城中近半數(shù)的原住民,史稱十城哀。謝青梧悲痛欲絕,引咎退位,將君位傳給了謝輕晗。割讓國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臣民為奴為仆任人宰割卻無力救護,這是多大的恥辱!魔界怎么可能一點怨恨也沒有?這些年魔界與周邊諸國達成和解,休養(yǎng)生息,勵精圖治,現(xiàn)下已國庫充盈,兵強馬壯。反觀昭陽國,魔界割讓的諸多土地絲毫沒有延緩它江河日下的速度。這種情形下,難保魔界不生異心。這幽冥仙花牽扯甚多,多留心總是沒錯的?!?p> “謝輕晗勤政愛民,知人善用,是個賢明的君主。而蕭堯荒淫無道,就差得……”憶安猛地收住話口,惴惴不安地看著雪凌寒?!皫煾?,我……我說多了?!?p> “是說多了,但說的也都是實情?!毖┝韬畤@道,“你我雖修得仙身,超脫出紅塵??裳劭粗杳癜傩帐芸?,也還是做不到置身事外。都說天道輪回,萬物皆有定數(shù)。依我看,之所以會有天道輪回,是因為人心向背發(fā)生了改變,定數(shù)也成了變數(shù)。我們要做的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在這變數(shù)里謀求仙界的安寧,眾生的安寧?!?p> 憶安磕頭拜道:“師父慈悲,心系眾生。憶安愿追隨師父,略盡綿力!”
“你的心意我知道。起來吧!”雪凌寒將信封封好,蓋上印鑒?!澳闳セ貜湍切攀?,就說我天天忙著享用美食,暫時沒空理會這些事。等這陣子過了,必定登門拜訪,細細商談?!?p> 憶安笑了:“如果我真這么回了,那小閻王還不得立馬殺過來找您?他對美食的熱愛一點不遜于仙后,天上地下都是出了名的。”
“我就是要他來找我,閻魔殿那鬼氣森森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去。一會我要出去一趟,你交代池魚,看好門戶?!?p> 憶安應下,又道:“師父,這次摘星的人中您有沒有中意的?您可有收徒的打算?”
雪凌寒看了他一眼:“你不想我收徒,還是池魚不想?或者是別的什么人?”
憶安忙道:“怎么會?我們都巴不得您多收,多多地收。在一眾上仙的門庭中,數(shù)咱們星辰殿人口稀薄,多少年了都還是這些人。池魚天天念叨,盼著您再收幾個弟子,一來讓星辰殿不那么冷清,二來也讓她過過當師姐的癮。”
“她就愛熱鬧。這件事急不得,我會看著辦?!毖┝韬胫唇庵?,連憶安什么時候出門的都渾然不覺。待他回過神時,山莊門口的燈籠已燃出了溫暖的火光。
天還未黑透,街上的燈已亮了,照得鳳梧城宛如白晝。漫步在人群中,滿眼皆是繁華與安樂的盛景。來來往往的行人洋溢著熱情的笑容,熙攘出近似乎喧囂的熱鬧。買的與賣的都挖空心思不知疲倦地討價還價,鼓噪著各自的不易與算計?;抢锏您L鶯燕燕依窗攬客,唱的是你儂我儂,說的是陳詞濫調(diào),臉蛋卻都新鮮嬌嫩得能掐得出水來。賣藝的,雜耍的,說書的……那些只在年節(jié)期間才會有的活動火熱朝天地進行著。難怪有人說,摘星大會期間的熱鬧是比過年還要熱鬧的熱鬧。畢竟,三界高手齊聚鳳梧城,本身就是一樁已不需要任何渲染的盛事。只是,平日里隨處可見的白衣和無垢,魔術(shù)般地消失不見了。
光線昏暗,少有人跡的巷道里,傳來孩子悲慘的呼救聲。
莫待尋聲找去,沒發(fā)現(xiàn)呼救的人,只看見兩名官差打扮的男子將一個鼓囊囊的麻袋扔到即將被焚化的垃圾堆里。其中一名男子使勁跺了半天腳也沒能跺掉靴子上的血,罵罵咧咧地啐了那麻袋一口濃痰:“反正都是死,還給老子添麻煩!”
“算了,這又不是他的錯。誰也不愿活得這樣辛苦卑賤?!?p> “人人都說投胎是個技術(shù)活。錯投了人家,就是他的錯!”
待兩人罵罵咧咧走遠,莫待才從藏身的陰影中出來,將那麻袋帶離了垃圾堆。麻袋里裝著一個雙目緊閉,八九歲左右的男孩,渾身傷痕累累已昏死過去。莫待抱著他來到一戶離得最近的農(nóng)家門口,敲響了那破爛的柴扉。守家的老人是個心慈的,一邊抹淚一邊盛了小半碗米湯給他喂下,然后又端來半盆清水幫忙清理傷口。事畢,莫待道了謝告辭離去,留了些銀子在老人剛洗好的衣服里,沒有聲張。
過了不久,那孩子動了動身子,悠悠轉(zhuǎn)醒:“這是哪兒?”他的聲音又脆生又清亮,聽著頗為悅耳?!拔宜懒藳]?”
“死了,死得透透的了?!蹦阉诺降厣?,吐著舌頭瞪著雙眼,用自以為恐怖的聲音道,“我是閻王派來索命的無常,起來跟我走?!?p> “無常?就你?你既不是黑得像炭,又不是白得瘆人,黑白無常你哪個都不沾邊?!蹦呛⒆颖梢暤溃斑B白眼都不會翻還想嚇人,幼稚!”
莫待心想:說得好像你見過黑白無常似的。
那孩子齜牙咧嘴地揉著腰:“別問我為啥被抓。我不過就是跟那位貴人討要了一塊他不吃的玫瑰糕餅,這些狗東西就不分青紅皂白將我綁了,還想將我悶死在麻袋里,太心狠手辣了!連小孩子都不放過的惡棍,死后一定會被小閻王抽筋扒皮下油鍋炸成肉干?!彼煺怪觳餐?,得意地道,“幸好我裝死裝得像,不然真就死翹翹了。”
莫待腹誹:裝死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能么?也值得你這般夸耀。他見這孩子長得圓頭飽滿,模樣清秀可人,穿著簡單卻不襤褸,不像是無家可歸的樣子,便道:“你自己能回家么?我要走了?!?p> 那孩子整理好歪斜的雙髻,癟了癟嘴道:“我無家可歸?!?p> 莫待有點頭大:我要是再帶一個回去,是不是就可以開個育孤院了?
那孩子捂著肚子,眨著一雙圓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莫待,那樣子分明在說:我好餓呀!請我吃東西唄!
莫待的心一軟,默默數(shù)了數(shù)口袋里的錢,尚且夠一頓飯:“貴的請不起,只能是冰糖葫蘆和芝麻燒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