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縣的仙學,公立的只此一家。所以祿縣人嘴里提到的仙學里的“小學堂”、“中學堂”,自然也就是祿縣公立仙學的中小兩部學堂。凡是讀仙學的學生,連學費都不用繳納,是朝廷撥的款。
除了仙學以外,當然也有學仙術的地方。往日主流的術師從來都不是在仙學學的仙術,而是遍布在各個山頭的那些寺廟。他們要過清苦的日子,要長時間地與世隔絕,要為師父做牛做馬任勞任怨,方能學得一身本領下山謀職。學的好的,下山后也干得出色,有人賞識便可以改變命運,建立家業(yè),幸運的甚至成為一方豪貴;但大多數的人并沒有那種悟性,學不成仙術,要么就自行放棄下山,要么便一輩子呆在山上直到老死。
無論是仙學還是仙寺,穹洲所謂的修行界,所學的無外乎兩個東西:小元神術與大元神術。
仙家有言,天地萬物間充盈著力量,喚作“博”,取博大之意?!安北静粸榉踩怂茫蛄诉h在仙土的仙人恩賜,凡人方能觸碰一二,偶有學得皮毛的,便稱為術師,其中大成者受盡千般考驗后,便得以飛升到仙土去,也成為一個仙人。仙人教導凡人,“博”僅可被元神所操縱,所以修行的關鍵,就是這個“元神”。
所謂小元神術,便是汲取出“博”,卻不直接注入體內,而是通過修行在丹田出煉化出一個元神,將“博”轉化成各種形式的力量。
所謂大元神術,便是汲取出“博”,直接注入體內,將身體視作一個大元神,但轉化的力量往往只能作用于自己的身體。
而在這日新月異的時代,大元神術這種只能強化自己身體的力量已經極為過時,且對各式各樣的仙器與工具很不友好,漸漸地大元神術便沒多少人研究,從此落后于時代了。眼下這個時代是小元神術的時代,現存的偉大術師一定都是小元神術的高手。
因此以培養(yǎng)出杰出術師為目標的仙學自然也是由小元神術占據主流,甚至于一個學徒能否出師,一定要考查其小元神術的修為是否已經達到出師的水準。
元教仙家將小元神的修為分為了五個階段,分別是潛隱期,躍見期,承順期,革利期和真陽期。祿城仙學出師的一個條件,就是小元神的修為達到躍見期的大成。仙學小學堂度過潛引期,中學堂度過躍見期,至此便有了作為術師的能力。
術師需要仙家授予資格,在穹洲各地一般由元教舉行。授予儀式一年一度,會選在當地的寺廟舉行,祿縣不是一個小地方,因此往往辦得很隆重。
恰巧今天就是授予儀式,由城郊的喜安寺主持。不僅有待授予的學徒,還邀請了一批修行界的人士參加。
當然這樣的日子,即使非修行界,世俗百姓也多多少少會有耳聞的。尤其是當街上突然少有地出現了一隊很年輕又穿著仙道服飾的男男女女時,自然會明白這一天并不普通。
他們穿著仙學的正禮服飾,男式是深紅色上衣下褲,上衣是圓領窄袖系腰帶,下褲是直筒寬松收腳踝;女式是暗紅色齊腰襦裙,前胸對襟左右各有難以分辨的刺繡。無論男女,都還要再批一件看起來很厚重的道袍。這幾身舊式的衣服端莊華麗,普通人很少見到,連這幾個學生也很少穿,只有到出席重要場合時才被先生們要求穿上,因為它們實在不方便活動。
幸好觀禮的時間并不長,他們并不用長時間地忍受禮服的束縛。時過中午,他們就已經在返回仙學的路上了。
一男學生面露驕傲神色,道:“我們祿城仙學今年出師一百零一位,足占了整個祿縣的四成。襄都的仙學恐怕比不上吧?”
另一男學生附和道:“尤其是今天的狀元,范之澤范師兄,年紀輕輕就已經突破躍見期,踏入承順期,假以時日,說不定真的能成仙呢!”
一女學生道:“那是自然!我們祿城仙學承襲的是定紡、蘭谷二寺,往日的長老個個都是步入真陽期的仙道真人,歷史上飛升仙土有近十人,我們祿城仙學如何會不強大呢?襄都仙學是依托于朝廷,實際上并無底子,當然跟我們比不了了!”她忽然遠遠望向隊伍前頭,壓低聲音道:“否則,那位黎衾雪怎么又會甘心留在咱們仙學呢?”
那男學生道:“是了。黎衾雪的父母都是襄都當官的大員,如果不是祿城仙學,怎么會愿意讓女兒留在祿縣呢?”
本來按舊禮,女子是不能為官的。直到約五十年前仙土元教的仙人突然降臨,放開了教中的限制,從此術師可以回歸世俗,不必全部躲在深山里從事教中圣職,穹洲各地的術師由此爆發(fā)式地增長起來,不僅進入了俗世生產,還大規(guī)模進入了官場。由此朝廷便改了制,不限男女,修為高深者也可為官。因此他們口中的黎衾雪的母親既能在朝中為官,就一定是修行界中的上位者。再加上其夫亦是朝中要員,伉儷算是位高權重了,將女兒留在祿城肯定是有所考量的。
當然讓同期的學生如此推崇,不能只光靠父母背景。要知道祿城仙學的學生其實都非富即貴,少不了家中顯赫的。最主要的,黎衾雪乃是一個真正的天才。
仙學既然是一個學校,就有考制。祿城仙學是半年一考的。考核的標準除去小元神的修為外,又分出氣、凝、形、械、榮五個次術種,加上大元神術共六門,依甲乙丙丁分出四等來。仙學中優(yōu)秀的學生往往能在其中獲得一至二門甲等,就足以得到先生的青睞。
然而黎衾雪在六門術種中,取得了六門甲等。如此的出類拔萃使得她入了中學堂僅第二年,先生們就已將她視作是準狀元了。
更何況她還生得好看非凡,氣質出眾,只是十四五歲時,柳葉吊梢眉并俊俏的杏花眼,粉面櫻唇,光是站在人群中不做表情就已經顯得不俗。仙學中的男學生正是躁動青春,又多有家中榮貴的,或高傲或討好,圍在黎衾雪的周圍說話。然而黎衾雪并不理睬,讓他們很受挫,便傳言出來她是一個極癡的人,只癡迷于修行仙術,絕不為感情人際所動搖。
縱是如此,仍然有許多男學生樂此不疲,自說自話。這樣一來難免又引起了些摩擦,因為總有人覺得是別人難纏礙眼,自己做護花使者,就有必要將人擋出去,如此推來搡去便動起手來。此舉惹得黎衾雪心煩時,才不得不出手制止。
然而今天有一次發(fā)生爭執(zhí)時,黎衾雪卻恍然無視,仿佛沒有看見。她似有重重心事,連周遭發(fā)生什么都不曉得了。
爭吵的自然是兩個男學生,一個高的將矮的推了出去,啐道:“趕緊出去,你擋著衾雪的道,礙著衾雪的眼睛了!”
矮的氣急,一把抓住高個子的手臂,怒道:“你什么東西,膽敢對我這么說話?!衾雪是你叫的么?!”
說著兩人扭打起來。當然私底下打斗,仙術是不允許用的,否則就要冠上一個私斗的罪名。仙學是嚴格禁止私斗的。因此二人這么拉扯,倒也不會被罰,只是這么出丑,會被其他的學生看笑話。
若是在往日,黎衾雪早覺得心煩,便會出言喝止,然而今日黎衾雪卻不理不睬,徑直走過去。
于是那二人便繼續(xù)斗著,直至身后一個清脆輕靈的聲音叱道:“你們二人胡鬧什么?!這兒可還沒到仙學,街上到處都是人,全被人看笑話去了!今天喜安寺里師兄師姐們給我們掙了面子,可不容你們回頭就把臉全給丟光了!”
二人脫開身來,憤恨地各自扯正了衣服,扭頭看見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學生蹙眉叉腰地看著,認得是黎衾雪的好友倪小遙。他們知道此言有理,同時黎衾雪也未有反應,顯得他們更加無趣,便不再糾纏,悻悻遠離了。
倪小遙追上黎衾雪,見她心不在焉,便叫了聲“衾雪”,仍不做聲,便心下覺得奇怪,就去拉她的手。剛要觸到時,黎衾雪忽然念道:“慢了!”說罷袖底生風,猛地甩開倪小遙,隨即一陣混濁鮮厚的氣息從袖管中溢出,卷住了倪小遙的臂膀,將她虹吸過去。黎衾雪右手輕松抓住倪小遙的手腕,左手扼向了倪小遙的咽喉,瞬時將她制住。
“哎呀!”
黎衾雪行云流水地做完一套動作之后,這才仿佛驚醒過來,松開了手。她發(fā)現自己制住的原來是倪小遙后,松了口氣。她拍了拍倪小遙,輕輕笑道:“抱歉?!?p> 倪小遙揉了揉自己的臂膀,也不生氣,只是埋怨道:“你怎么失神落魄的樣子,這么敏感緊張?”
黎衾雪道:“我只是在思考一些氣系的術式,不自覺就入神了。剛好想到一個反制的動作,你的手便過來了,所以糊涂出手了?!?p> 倪小遙道:“幸好你的動作不大,不然被先生知道,肯定要被說上一通?!?p> 黎衾雪笑道:“你知道么?我設計的這個術式,就是動作小的。不求術的威力宏大,只求精密,易于在被近身時反制。如果被近身,而對手速度又很快的話,再強的術式也不會有時間施展出來的”
“對手?”倪小遙驚訝道,“原來是思考對抗的招式去了!”
對于術師來說,仙術的比試與對抗固然是修為水平的體現,術師之間也常常出現為了爭名奪利大打出手的,但在仙學中并不鼓勵學生私底下有這樣的行為。仙學的考制里面,并沒有對對抗水平的評價??僧吘剐逓楦叩捅旧黼y以判斷,唯有對抗才能直觀地體現出來,因此每兩個月,仙學會舉行一場切磋大會,為期九天。在這個時間段內,學生可以提請邀戰(zhàn),亦或是由先生隨機安排,二人進行切磋。
對于大部分的學生來說,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去專注于思考對抗的術式,因為這些小技巧在絕對的修為高低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尤其是對于黎衾雪這種在同期中已經修為極高的天才來說,本就不該把時間花費在其中。
然而黎衾雪不僅在思考,而且深陷其中。
倪小遙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又在想那樁事!”
黎衾雪默然,旋即緩緩開口說道:“是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p> 二人所說的“那樁事”,其實是半個月前發(fā)生在黎衾雪身上的事。仙學新一輪的切磋大會剛剛結束,萬眾矚目的黎衾雪自然收到了許多挑戰(zhàn)的邀請。黎衾雪應了前兩場,結果毫無懸念地輕松碾壓。
黎衾雪甚覺無趣,一圈下來原來同期已無對手,便決定轉向挑戰(zhàn)師兄師姐去。但因為前輩一般不會挑戰(zhàn)后輩,贏了有欺小之嫌,輸了更掛不住臉,而后輩挑戰(zhàn)前輩又有必須連贏三場同期的規(guī)定。因此黎衾雪便依了中學堂的莘先生的建議,由他安排了一場比試,打滿三場再行挑戰(zhàn)。
第三場的對手黎衾雪認得,后城韋家的三少爺,韋渚。一個孤僻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浪蕩的人,據聞他時?;燠E于街頭,不務正業(yè)。六門術種只有一門得了甲,而且是最不入流,只用來強身健體的大元神術??峙螺废壬皇请S意安排,走個形式罷了。
注定結局的比試,連圍觀者都很少。黎衾雪勝了,圍觀者無趣地散去,倪小遙來到黎衾雪的身邊,卻發(fā)現她呆呆地現在原地,一動不動。
倪小遙推推她道:“發(fā)什么愣?你勝了,現在可以去提請?zhí)魬?zhàn)師兄了!”
黎衾雪卻喃喃道:“我敗了?!?p> 倪小遙笑道:“怎么糊涂了?你最后一招使出了‘碎石破’,便將他震倒在地。他便倒地三次了。不過他這人很奇怪,仙術不怎么會,卻偏偏速度快得很,好幾次不知怎么的就到你身后去了?!?p> 黎衾雪道:“不!他已有了不少于五次翻倒我的機會,卻都故意停了手讓我反擊。”
倪小遙驚訝道:“這怎么可能呢?同期絕不會有小元神修為比你還高的人!”
黎衾雪道:“他的修為不會比我高,但他恐怕是一個大元神術的高手。我從未見過能把身體練得如此迅猛的人,在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到了我的身后?!彼闳坏溃骸拔乙欢ㄒ宜麊柷宄判校 ?p> 然而二人環(huán)顧四周,哪里還有韋渚的身影?他在被宣告敗局之后,就靜悄悄地離場了,他好像沒有一點兒存在感,就這么消失了。
黎衾雪自然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勝利。原本三場勝利已經使她獲得了挑戰(zhàn)前輩的資格,但她沒有再提請任何的挑戰(zhàn),一直到切磋大會結束。
因為自那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或許是修行去了,連大先生的講學都沒有出現。終于到了喜安寺觀禮的日子,邀請名單中韋渚的名字赫然在列。黎衾雪心想總算能見到他,屆時一定要請他與自己再行切磋。
而他并沒有現身。
黎衾雪只覺得心中無比的落寞,只得在回去仙學的途中自己推演起了術式:如果這樣做,能不能反制住他?結果是倪小遙遭了殃。
這就是黎衾雪一直在想,也想不通的事情。一個修為不如她的人,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狠厲,能讓自己竟找不到一絲反擊的機會?
“你已經想他想了起碼有十天了!”倪小遙無奈道,“再想下去恐怕你就要愛上他了。”
黎衾雪看著自己的手,張了張自己的五指,道:“我只是覺得可惜。”
倪小遙忽得笑道:“他今天一定不會出現了,但你卻不必覺得太過于可惜?!?p> 黎衾雪問道:“難道你已經知道他在哪兒了嗎?”
倪小遙笑道:“我確實已經知道他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