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墨色漸褪,已隱隱透出灰白,留給它的時間所剩無幾。
石像虛影倏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山外一處地勢平緩、然陰氣沉積的所在飛去——那是一座附近村落共奉的墳山,亦是鄉(xiāng)民口中的祖塋之地。
雖無深谷幽林的天然陰煞,但經(jīng)年累月的香火愿力與亡者執(zhí)念相融,亦生就一股獨特而沉厚的陰靈之力。
但見墳冢排列尚稱規(guī)整,殘碑錯落,紙錢灰燼在夜風(fēng)中飄旋不定。
妖識方一探入,便覺此地游魂甚眾,且泰半魂體因承后人香火供奉,頗為凝實。
俄頃,妖識鎖定了目標(biāo)——幾道盤桓于家族墓群周遭的魂影。
其魂體上猶存清晰的儒衫形廓,周身猶帶微弱的文氣,顯是生前讀書之人。
蛇精不耐,徑將其中幾道魂影強行裹挾至石像近前。
其一書生游魂,身形清瘦,魂體自透孤高。
方被攝至,便昂首睥睨,魂念倨傲:
“何方妖物,安敢擾我安眠?吾乃甲榜題名之士,豈是爾等魑魅可輕辱?”
其心念深重,唯懼死后聲名蒙塵,清高傲慢已刻魂髓。
其二書生游魂,魂體端方,隱隱含浩然之氣。
直面石像妖威,竟夷然無懼,未待常樂開言,魂念已如金玉交擊:
“生未得持笏諫君于朝堂,死亦當(dāng)守正護(hù)佑此一方!邪魔外道,休得妄圖惑我心神!”
其生前當(dāng)為鄉(xiāng)間方正塾師,所執(zhí)在于守護(hù)鄉(xiāng)土清寧,剛正不阿,寧碎不屈。
其三書生游魂,身形微僂,魂念絮語喃喃。
遭攝之后,口中猶自喃喃誦念: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克己復(fù)禮為仁…”
其魂體深處,唯余對古禮近乎癡頑的偏執(zhí)與衛(wèi)護(hù),啟唇闔口,不離圣賢古訓(xùn),迂腐刻板,全無通變。
石像眼窩中兩點青碧鬼火幽幽流轉(zhuǎn),冰冷地脧巡著這三道魂影。
傲慢過甚,鋒芒畢露;剛直不阿,難以折節(jié);迂腐守舊,不諳世情……
似此等心性,如何能扮作一個十歲頑童,行那李代桃僵之計?
莫說模仿李念安那頑劣跳脫之態(tài),縱是尋常孩童的天真懵懂,亦與此等魂性鑿枘難入!
妖魂深處陡生強烈的失望與厭棄。
煉化此等劣魂,徒增怨念雜質(zhì),非但無益妖元,更于事無濟(jì)。
冰冷的意念拂過墳山,再無半分眷顧。
石像虛影猝然拔升,在晨曦初露的魚肚白未及盡染天幕之前,若一道絕望的流光,疾掠而返李府方向。
一夜奔勞,終是徒勞無功。
那契合的、能行此‘李代桃僵’之策的讀書人游魂,依舊杳然。
常樂的煩躁,若濃墨染魂,沉甸甸壓在妖魂之上。
石像之內(nèi),蛇精常樂冰冷的意念悄然盤桓。
因它先前嚴(yán)令閉關(guān)凝練妖元,柳清雅等人果是未曾踏足佛堂驚擾。此般情形,正合它意,省卻許多周旋工夫。
接連兩夜奔波無果,欲尋成年書生游魂以行“李代桃僵”之計,顯是已入絕境。無論是深山幽壑中的孤魂,抑或祖墳塋地里的游靈,其心性非孤傲刻板,即剛直迂腐,全然難合李念安那頑劣跳脫的孩童本性。倘強行置換,必致破綻百出,徒惹柳清雅疑竇叢生。
冰冷的妖魂中,一個念頭如毒蛇吐信——
既然飽學(xué)儒生的魂魄難覓且非合用,何不……退而求其次?
不若今夜,便去尋覓那些早夭的孩童游魂!
此等幼魂,學(xué)問深淺倒在其次。
緊要處,在于心性未固,懵懂純稚,甚或沾染著孩童獨有的頑劣與好奇。
以此替代李念安那冥頑原魂,縱使腹中空空,無甚文墨,然在言行舉止上模仿一個六歲頑童,反更易掩人耳目,不顯突兀!
即便柳清雅日后察覺安兒“性情微有變化”,亦在情理可容——靈智豁開,慧根增益,心性隨之略生轉(zhuǎn)變,豈非再自然不過?
彼時,只需稍加導(dǎo)引,便可輕易圓說。
此計雖為權(quán)宜,然眼下情勢危殆,李牧之換嫡之刀已懸頸側(cè),實為當(dāng)下可行之法。
冰冷的決斷,已然在妖魂深處凝鑄成形。
既已定下方略,蛇精常樂心中那點糾結(jié)便如煙云消散。
它冰冷的意念不再糾纏于游魂難覓之事,轉(zhuǎn)而沉入當(dāng)下。
那十名乞丐的精血與魂體雖已煉化殆盡,化作絲絲縷縷的妖力融入石像深處,然此等“血食”終究駁雜不純。
此刻正需靜心凝神,運轉(zhuǎn)玄功,將這股新得的、尚帶幾分躁動兇戾的妖力細(xì)細(xì)梳理、反復(fù)淬煉,使之與自身本源妖元徹底交融,臻至圓融無礙之境。
冰冷的妖念內(nèi)斂,如同幽潭歸寂。
石像之內(nèi),那新得的、帶著血腥氣息的妖力,在常樂精微的操控下,開始沿著無形的妖脈緩緩流轉(zhuǎn)、滌蕩、凝實。
每一次周天運轉(zhuǎn),都似以無形之火鍛打雜質(zhì),將那源自“血食”的戾氣與雜質(zhì)一點點剝離、碾碎,只余下最精純的陰寒能量,匯入妖魂深處那深不見底的淵藪之中。
佛堂內(nèi),死寂如初。
唯有供桌上殘燭的火苗,在無聲地?fù)u曳,映照著那尊冰冷石像投下的、愈發(fā)幽邃凝重的影子。
石像表面,那層用于遮蔽氣息的扭曲漣漪,似乎也因內(nèi)部妖元的流轉(zhuǎn)而顯得更加穩(wěn)固深沉。
此等鞏固淬煉,雖無立竿見影之功,然根基每夯實一分,待今夜再赴深山,獵取那孩童游魂時,妖元運轉(zhuǎn)方能更顯圓融自如,把握亦多添一分。
昨日,陸婉婉聽聞李牧之責(zé)打李念安掌心后,心下微動。
她雖素知柳清雅母子待己與毓兒疏離,除卻禮數(shù)所需,從不主動往其跟前湊,更無半分令毓兒染指侯府承嗣之念,然念及李念安終究是夫君嫡子,此番受責(zé),亦恐父子隔閡愈深。
思量片刻,她便借著李牧之的名義,命貼身丫鬟將一份上好的化瘀膏,連同兩冊書籍——一本《千字文》,一本《機巧圖說》——送至李念安院中。
此舉非為示好柳氏,實是盼那頑童能借此稍解皮肉之苦,更冀望那新奇有趣的機關(guān)之術(shù),或能引其分心,略收野性,若因此識得幾個字,知曉些道理,亦算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