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目光霍然一閃，隨即又迅速暗淡下來。她如何看不出自己的這位好侄兒心里對那個丫頭是何等的牽掛，喜愛，擔憂，然而話說到這幅田地，她早已沒了退路。想著，王夫人無聲的透了一口氣，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也逐漸恢復成常色，半晌方道：“她終究是老爺?shù)耐馍覐奈从羞^任何加害她的心思，她得老太太寵愛也是因為老太太可憐她孤苦無助罷了。金玉之事是在告知她知難而退，更是在告知她兒女婚事因由父母做主，而非擅作主張。可我萬萬沒想到她棄了寶玉后，又接近了你，這便是犯了我的大忌！至此，我便愈發(fā)的瞧不上她，也愈發(fā)的厭棄，試問這般女子，又何德何能入主正位？”說罷，便目視王攸，眼神中那期待懇求和難過憂心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
饒是王攸再如何的心如止水，鐵石心腸，此刻也被姑母王夫人的企盼目光揪得心一陣隱隱作痛，以至于悶聲難言。
“但我還是輸了！”王夫人自嘲一笑，凄然的又望向王攸手中的那卷文書，“沒想到你父親他竟是這般打算，是我低估了他，同時也高估了我自己。還有就是你，我的兒，旁人將你與寶玉比作我的手心手背，這話不假。那年你父親出都巡邊，將你寄養(yǎng)于我膝下，較之寶玉的頑劣，跳脫，你安靜，穩(wěn)重，一天到晚就呆在自個兒的屋子里讀書寫字，就像小時候的珠兒那般好學上進。”提及賈珠，王夫人難以自已，老淚縱橫，“你學成歸來，一舉高中，摘得頭甲，那晚我高興的整夜沒睡。你可知道我金陵王氏自立族百余年，從未有一人從舉業(yè)起家，就連老爺他也是羨慕不已，感慨萬分，明言王氏一門必將因你更上層樓。”
王攸聽得神色黯然，只因王夫人對自己的疼愛是出自真心。
王夫人拭淚又道：“天子命你為林如海守孝三年，我甚為不滿。就算他林氏一門是清貴之家，祖上是列侯，那也不該讓我王家嫡子為之守孝，還是三年之久。反倒他自個兒生養(yǎng)的女兒，罔顧大禮，招蜂引蝶，自傷自賤。又說娘娘省親那日，本意讓你一眾兄弟姐妹共享盛景，題詩作詞，獨她鋒芒盡顯，好似別人皆不如她，豈不知女子應當藏愚守拙，行舉得當，如此才是大家閨秀，否則與那娼妓有何不同！”
“你出園入仕，走馬江南。她更是變本加厲，每以正主自居，試問彼時你與她可定姻緣？還是你母親迫不得已之下，與老太太速定親事，免得閑話百出，對你仕途不利。老太太自然樂得順水推舟，可那又何嘗不是一種放棄，放棄了她一開始認定的木石姻緣，慢慢的接受和認同我的想法。什么金玉結(jié)緣是老太太迫不得已，老太太縱橫幾十載，通權(quán)達變，什么場面不曾見過，又豈會因為一個外孫女，斷送整個賈家的將來？若真是如此，那作為嫡親孫女的娘娘她又豈會入宮，苦熬數(shù)年？”王夫人頻頻冷笑，笑的是王攸夫妻二人太年輕，皆被賈母的慈愛蒙蔽了雙眼。
王攸的臉像是被一下子抽干了血，變得又青又黃，他本以為就自己被賈母算計，不曾想連黛玉也被一同算計在內(nèi)，甚至被當作一枚棄子扔了出來。
“我不忍見你被算計，連帶著兄長，你母親，甚至是整個王氏一族，皆被老太太當作延續(xù)賈家命脈的柴薪。所以才會百般阻擾，其后見勢不可擋，又木已成舟，便向兄長提出分家，就連南面的族人之中我也去了信，否則你如何會那般順利的出了京，去了洛陽，甚至連反對的聲音都沒有。你也太小瞧了咱們金陵王氏了。你又可知就在老爺從洛陽回京的當晚，老太太便提出要見那丫頭的請求，名為見她，實為見你。然而天不遂人愿，兄長身死，你應召回京，但出她意料的是那丫頭沒來，故而才有了后來那半截簪子！至于目的，顯而易見?！?p> 王攸的聲音變得又濁又重，問道：“照姑母的說法，金玉結(jié)緣原本的目的是為了使王家與賈家分庭抗禮，可后來卻被老太太利用，成了王家，薛家皆為賈家所用。至于玉兒如何？對賈家整體而言，無關(guān)痛癢，好則好已，不好便是命數(shù)。就好比二姑娘嫁給孫家？可二姑娘親事老太太不是持反對意見的嗎？”
“反對？呵呵。”王夫人笑道，“我早就說了，兒女親事皆在父母之命，老太太與大老爺?shù)年P(guān)系本就微妙，更何況當時的情況是老太太心力難濟，體力難支，為身后計，才沒說太多，至于說什么不同意孫家，那是她看不上孫家罷了。說道此處，昔日南安太妃要探丫頭做義女，遠嫁番邦，結(jié)秦晉之好，她可是一句反對皆無，還是我不忍見探丫頭受苦受難，帶她見了兄長，與你為妾?！闭f到此處，王夫人相當開心，在那場博弈中，她是贏家。
“姑母，我還有一事不解。”
“是關(guān)于林如海？”王夫人好似看透了王攸的想法。
王攸點了點頭。
“你此前有句話說的不錯，賈家內(nèi)囊盡上，入不敷出，寅吃卯糧的事常有?？赡悴虏驴礊楹钨Z家仍能維系這么多年？”
“和老師有關(guān)？”
“是！”王夫人回答的十分肯定，“鳳丫頭的能耐是厲害，可她能把控的也僅是賈家的內(nèi)宅而已，賈家真正的開銷多是在外院。就是娘娘省親那一次，用的銀子也是他姓林的。林如海是巡鹽御史，本就是不可多得的肥缺，他雖是個清正的人，可架不住老太太要孝敬。你老師是病死不假，可未嘗不是被逼死的。你可仔細想想，為何林如海一死，老太太就急不可耐的命璉兒去南面接手操辦？還不是怕別人捷足先登；你還可以仔細想想？為何這么多年，林氏宗族沒一個人敢上京接那丫頭；你再仔細想想，為何她一點都不在乎你隨意進出瀟湘館？寶玉進出，還可以對外說是他兄妹照顧，兩人自小親密無間，你和那丫頭之間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