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行路
無需開門確認(rèn),唐立也認(rèn)得出腳步聲的主人是唐正。
待后者入屋后,唐立冷不丁地出聲問道:“我暈了幾天?”本欲嚇一嚇唐正,但聲音的沙啞程度反而嚇到了唐立自己。
唐正似乎對唐立醒來早有預(yù)料,他倒了杯水,扶著唐立躺倒在枕頭堆里喝:“原來你還能醒過來,你暈得不久,也就三四天吧?!?p> 唐立還喝得不夠順溜,連嗆幾口,咳嗽時帶著后背一塊痛,痛得他呲牙咧嘴:“嘶,那這里又是哪呀?咱們還沒到族里嗎?”
唐正接過杯子,把失燈的過程跟唐立簡略一說,說完后一臉嫌棄地盯著唐立:“既然醒了就趕緊下地自己伺候自己,我傳你劍法還要照料你吃喝拉撒洗,別真把自己當(dāng)作我兒一樣。”
唐立一看身上的素衣確實同自己那件不同,臉便紅至耳根:“你罵誰呢?我暈三天為我自己呀,還不是為了燈。”
“好麻,唐大公子,燈你護(hù)住了么?在哪呢?”
唐正一句話堵在唐立心口,唐立憋著一口氣,忍痛噙淚便要下地。
“上哪去?”
“放水!”
在唐正面前,唐立盡可能地忍住后背的痛,在唐正走開時.唐立才呻吟叫喚幾聲。
據(jù)唐正不算是很情愿地講,唐立習(xí)武之人體質(zhì)比尋常人家的孩子還是好一些,身上多是擦傷,疼傷,倒不至于傷及筋骨,清創(chuàng)敷藥、安安分分地坐或躺數(shù)日自然能好。
唐立在房內(nèi)靜坐運(yùn)功療傷,唐正卻東奔西跑的,他見前者能夠自主活動后,回客棧的時間越來越短,至于他在外面做什么事情,唐立也沒問。
唐立知道這次族里托予的任務(wù),他們算完成了大半,但剩下一點沒做完就等同于整件事情沒做。他以為自己為護(hù)燈而受傷昏倒,族里就是要責(zé)罰也罰不到他的身上。
于是想到這節(jié)后,唐立就沒有再細(xì)想下去,每日打坐運(yùn)功療傷、規(guī)律飲食、默誦心訣,間或也練習(xí)有馭火術(shù)。
日出日落,一晃眼小半個月過去了,唐立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還不敢太過用力。
就在唐立煩悶無聊時,唐正告訴他訪探到燈的下落,準(zhǔn)備收拾東西赴一趟忠州。
唐正原先估算的是,三盞主燈被劫去后,雙方得燈不全,對方必會在劫燈不久后主動聯(lián)絡(luò)自己謀求交易。但夫人得手后,反倒消失得半點蹤跡也無,唐正孤身一人探訪商隊遇襲山道附近的一眾綠林,竟訪出那伙賊人是外來客的消息。唐正將近來所獲寫作密信,交托族人帶給唐渲,唐渲的回復(fù)僅三字:查應(yīng)家。唐正又去信應(yīng)家,措辭謹(jǐn)慎地詢問夫人的來頭。應(yīng)家很快回了一封長信,信里大段大段是對唐正兩人的關(guān)心,只一小段隱晦地提示是忠州防御使趙安祉指示那夫人來易燈的,至于商隊遇襲的損失,他們在信中一字未提。
由此,唐正決意一去忠州試探那趙安祉的口風(fēng),便回客棧教唐立準(zhǔn)備起程。
唐立聽了,自然高興雀躍,至少他用不著再成天悶在這破地方里了。
兩人次日趁早,攜干糧飲水,策馬南下。一邊走,唐正一邊給唐立講說目前的大致情形。
唐立放馬疾馳,享用著無際山野美景的愜意,倒也不怎么把唐正的話聽進(jìn)腦袋里,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并堅信:只要他們?nèi)ペw安祉家把人揪出來問一頓,讓他把燈交出來就行。
唐正當(dāng)然早知唐立少年心性,只當(dāng)這是出來野游,并不把尋燈一事看作要緊的任務(wù),他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同唐立一般年紀(jì)時,侍隨唐瀧師父走南闖北的事情,泛起不少對唐立的羨慕來。
唐立不知的是,趙安祉是廣陵郡王趙孝永之子、益端獻(xiàn)王趙頵之孫、宋英宗趙曙的曾孫,同當(dāng)朝皇帝是伯侄關(guān)系。憑他們兩名布衣之身,如何能同趙安祉見上一面?唐立自然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而煩惱。
一路上,唐正不忘指點唐立劍藝、教習(xí)唐立功訣,還示意如何融馭術(shù)入劍法,唐立看到,唐正隨意捻起的是“鎮(zhèn)”字訣,能馭的火,焰色銀燦燦的,甚是好看。
只是唐正也道:“同江湖中人打交道,使馭火仙術(shù)無多大意義,單憑一柄劍,我便無懼三教九流之徒,這仙術(shù)反倒易惹是非?!?p> 又是小半月的時間,兩人已抵近忠州。
縱是唐立平日里再疏于留意周圍事物,也不能不看見一個并不尋常的現(xiàn)象:“咦,正哥你看,忠州好多道士呀?!?p> 唐立勒定馬,隨唐正緩行溜馬,這一路上,他們看見不少道士裝束的人,看道路方向,都似有意投忠州那邊去。
唐正看著一隊道士打馬而過,思索片刻也不明其義,唐立見唐正也不了解情況便不再問。
兩人投店所在地名喚淺灘鋪,地上客店不多,全鋪只兩三家,唐正兩人奔至最后一家才得了兩間窄房。
就在店伙牽馬喂草、唐正同店主談攏價錢時,天上“轟隆”地一聲接一聲,不久后便下起了大雨,唐立悠閑自得地坐在長凳上,啜飲熱茶,享用著店伙遞來熱巾擦臉時帶來的舒適感,他實在太愛外頭下大雨而自己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感覺。
但唐立的舒適感受很快就給一伙闖進(jìn)來的道士揚(yáng)了。
那些道士先在門口大呼大喝地叫店伙牽馬,又一窩蜂地涌進(jìn)來邊罵著,邊把身上道袍沾上的雨水甩得到處都是。
見狀,唐立心有不悅,但對方并沒有過分舉動,唐立也不愿生事,就想先同唐正回房。
為首的道士喚來店家,要他將自己帶來的十來名道士安排妥住宿的事,店家露著為難的神情,臉上仍堆著笑:“這個,道爺,對您不住,小店近來客多,房間己住滿了,你看能否往東邊走走,興許那頭還——”
“我們就是從那邊來的,到你這是最后一家了,”那道士己聽得不耐煩,連聲喝道,“就是沒房了也得騰出地來讓我們住?!?p> “這個……”
店家給難住了,只能吞吞吐吐地勸道士:“店中住客都是早有預(yù)訂的,道爺,這個,敝店實在對您不住,您老能不能往別的店走走問問?或者,哎,這鋪往前有個道觀,興許您老人家同那邊認(rèn)——”
“外頭那么大的雨,你卻叫我們往哪投店?罷了!”道士一聲暴喝,手掌用力往柜面一拍,震得店家耳膜吃痛,但他仍抱有希望,希望道士一聲“罷了”之后赴往別家客店,可道士后面續(xù)說的卻是:“把你跟你伙計住的地方收拾干凈了,我們湊合著住,這回可行了吧,???”
道士聲若炸雷,他同店家爭執(zhí)的話傳至店內(nèi),不少住客從后房出來窺視著,看看究竟發(fā)生什么事。
道士的徒子徒孫發(fā)現(xiàn)住客們在圍觀熱鬧,擁上去呼喝驅(qū)趕:“看什么看,沒見過你道爺?”
當(dāng)代皇帝尊崇道教,眾士大夫也以修養(yǎng)道心為榮,由上至下使天底下的道土地位都變高了不少。
盡管如此,后房里仍傳來別的聲音:“道士見不少,如此不講理的道士倒第一次見。”
好巧不巧的是,這話偏在雷聲后說出,讓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只是聽不清這話從誰的口中傳出。
道士們立即炸了窩,很像是說那話的人扯開他們的道袍,然后往里面丟了根引燃的炮仗,道士們罵著就要進(jìn)廂房里揪人出來打。
一時間,叫罵聲、摔打聲、女眷幼兒哭泣聲和外面的雷聲,風(fēng)雨聲混雜在一起,整了一出鬧騰得不行的劇目!
只是熱鬧大了,許多房客又躲回去閉門鎖窗,要非禮勿視了。
那些道士揪著一個打過后,又叫著砸門去找人。
店家見一片混亂,哭喪著臉,扯著為首道士的衣袖央他去阻攔,那道士只用力甩開他的手,冷哼一聲:“今天我們就來講講道理?!?p> 看到混亂的一幕,唐正剛想對唐立說話時,就有三個道士圍了過來,大聲責(zé)問:“是不是你倆說道爺不講理?”
唐立道:“你們確實不講理,把好好的東西都砸——”
“原來是你說的!”
第二個道士手指作戟狀,幾乎戳到唐立的鼻梁上。
就在唐立皺眉間,其他道士聞聲而來,放過后房轉(zhuǎn)而圍住唐立兩人。
為首的道士見狀,離開柜臺,緩步踱來,那些正聒噪的道士一見他來,立即變得溫順,口稱:“玉精道長。”
盡管為首道士明知說“不講理”的聲音是從后房傳來,而唐立兩人一直在棧門處,但他仍是前來質(zhì)問:“小友,話可不能亂講?!?p> 唐立知有唐正在,這些牛鼻子拿他沒辦法,便大聲說道:“我沒有亂講,你們就是不講道理,憑什么不讓人說話?還亂打人、砸東西。”
玉精道長并不想拿正眼瞧唐立,他雖是同唐立說話,但一直在用余光掃視著一旁的唐正。
在道長眼中,這兩人裝束完全是游走江湖的人士會有的打扮,更別提他們腰間懸著一口利劍,只是一時之間還看不透他們的來歷。
道長既不愿像他傻得要緊的徒子徒孫們一樣,一上來就得罪兩個看不出師承派系的江湖中人,也不想失了面子,沉吟片刻,道:“看你們兩位也是初出茅廬之輩,不知我的名頭和能耐,這樣,小友,拔你的劍,在這茶涼得不冒熱汽時,若能傷得了我,我就帶著所有人離開這里,如此,能討你一聲在理了么?”
道長邊說著,邊提壺親手沏了杯茶水,如今入暑時節(jié),這茶要不冒汽,很要些時間。
只是聽了著道長的話,一年歲稍長的道士欲作阻攔:“師父,不如等弟子先試試——”
道長舉手擋下了弟子下半截話,含笑搖頭。
唐正大笑一聲,不知何時長劍已在手中:“道長,承讓了。”
道長急急攔住他:“這位小友,老道要比試的對象,乃是這位。”說著,他一指唐立。
唐正笑道:“好吧,那我借高足試試我這劍鋒利不鋒利?!?p> 道長臉色一沉:“等老道試過了他,再請教閣下高招不遲。”
道長擔(dān)心唐正胡攪蠻纏,自己手底下這些只會仗勢欺人的徒子徒孫們吃虧。
不想唐正隨后是對唐立說:“水都要涼了,你還不上么?”道長便放下一半的心來,暗道:你有多少能耐,待會一試便知。
唐立抽出封劍來,劍身熒熒泛青,一見就知此非凡物,道長心中更起奪物之意,而唐立起手作“舉火燒天”式,口呼:“得罪?!?p> 道長好整以暇,捻須未道“好說”時,唐立己踏著追云逐月的步法而來,原來因為天降大雨而顯昏暗的店面,使唐立身上銀光彌彌更似夢幻。
劍光數(shù)點,被道長左退右縮地盡數(shù)避開,后者完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他口中故作鎮(zhèn)定地道:“身法不錯?!?p> 唐立數(shù)擊不中,心生焦急,手中劍花綻放,竟有籠住道長渾身要害之意。
此時道長頗悔輕敵,只能徒手接招,方才唐立拔劍時,自己也應(yīng)當(dāng)接過徒弟遞來的兵器才對。
眾道士眼見道長身入劍影,不禁紛紛瞠目,有人自覺地稍稍離唐正和他手中長劍更遠(yuǎn)些。而房客們見道士不再來找人打,膽大的又站了出來瞧熱鬧。
道長退至桌后,抬腳將木桌踢向唐立,唐立不懂收力,硬是運(yùn)足功力將桌子劈個四分五裂,道長見唐立如此使蠻勁,心中一喜,暗道:“看你能劈開幾張桌子?!?p> 他翻身近柜臺,順手打起一樣?xùn)|西就朝唐立摔去,哪管是不是算盤、賬簿等物,這些東西只稍緩了緩唐立腳程,當(dāng)唐立又靠近時,道長用腳勾來長凳,踢向唐立。
唐立力有不逮,一劍斬落,只劈至長凳中,他一驚,劍己給嵌入凳中,欲拔不能。
道長哈哈一笑:“你還能傷到貧道么?”
此時道長背靠柜臺,昂頭大笑,己是退無可退、破綻百出,唐立運(yùn)功點地,提氣輕身,一怒而全力施展出追云逐月身法的半成威力,橫切一掌,趁那道長全無防備時,正擊其鼻梁。后者笑聲突變慘叫:“啊呀!啊??!”道長捂鼻連連避開,鮮血不斷從他指縫中滴落下來,后面又給道士們和他自己砸的東西絆了一跤,叫個不停。
眾道士再顧不上唐立兩人,長幼有序地去攙扶、問候道長。
唐立一擊得手,便速退開數(shù)步,踩住殘凳將封劍拔出,守住門戶。
唐正替唐立留神身后,以免有道士見正面打不過,暗施偷襲之策,不過道士們?yōu)楸碇倚亩季墼诘篱L周圍,而客棧外頭倒傳來不少人的腳步聲。
唐正背抵壁板,按劍看向門外,又一伙人手提棍棒闖進(jìn)客棧來,見到棧內(nèi)一片狼藉時皆面露驚奇之色。
唐正視來人衣著,不似江湖中人的裝束,更不是什么妖僧惡道,猜到這一伙人是附近鄉(xiāng)團(tuán)武師的身份,心想不好,這些鄉(xiāng)團(tuán)民眾早不來、晚不來,偏是在唐立兩人拔劍而道士們縮作一團(tuán)、遍地狼藉時趕到,很難讓人不相信這是唐正兩人前來大鬧一場,然后道士們仗義挺身卻不敵的情形。
方才同道長進(jìn)言讓他先試試唐立功夫的道士腦筋活絡(luò),一下便想通各處關(guān)節(jié),瞪眼怒斥唐立兩人:“好個賊人,不僅拆人家業(yè),還要加害我?guī)煾福瑤煹軅?!還不拔劍替天行道收了這倆賊!”
此話甫出,鄉(xiāng)團(tuán)里的人皆提棍瞪向唐正兩人,道長被扶出來,朝唐立不斷怒喝:“妖孽!妖孽!”
唐立見此情狀,張口欲辯,囫圇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