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人可棄我，我卻不自棄

　　望河南岸，崖壁旁。

　　劉媽媽驚喜中甚至是帶著驚慌地匆忙面向望河。

　　那葉小舟如同一支黑箭，刺破白浪。

　　它近了，越來越近了。

　　然而，劉媽媽原本因為歡喜而張大的嘴，卻又隨著它的靠近而漸漸合攏。

　　她看清了，這來的不是一艘她原以為的可以救命的大船，卻竟是一葉自身都或許難保的小舟！

　　這一刻，劉媽媽臉上的表情變化之豐富，簡直都可以出一章變臉大作。

　　小舟終于到岸，操舟的老者拋下船錨扣到岸邊一塊大石后頭。

　　“咚”一聲，船錨入地。

　　老者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目光往前一掃，慈眉善目的臉上露出了和氣的笑容：“嘿，這是什么情況？”

　　只見岸邊一片狹地，后方陡崖高立，衰草枯樹且不說，顯眼的是，水岸邊上一老一少的兩名女子。

　　年長的一身狼狽，這時正僵站在火堆旁，表情呆愣。

　　年少的那個原本伏在一堆亂石上，這邊小舟靠岸，她隨即快速起身。

　　就在船上老者問話時，她擰著裙擺，一邊就從堆高的亂石上小心走了下來。

　　卻是個細(xì)瘦得仿佛風(fēng)一吹就能倒的小娘子。

　　她長發(fā)垂散在腰后，大袖隨風(fēng)獵獵，雖是肌骨細(xì)弱，可眉眼卻出奇的靈秀有神。

　　尤其一雙瞳眸，真如星河落凡，秋水浸潤，叫人一見之下，頓而忘俗。

　　老者心下便是一聲暗贊。

　　江琬照著原身的記憶對老者行了個叉手禮，語氣含著歡喜與激動：“見過這位長者，小女原是京城清平伯長女，因故路過建州，今日乘車上福陵山，不料車馬失控，以致落崖在此?！?p>　　她直接就扯出清平伯府做虎皮，料想船上人既然身懷紫氣，必定是出身頂級權(quán)貴。她要是不報個來歷跟腳，憑什么指望人家搭理她？

　　“清平伯？”老者側(cè)目，“你是這小子的女兒？長女？清平伯的長女不在西京，在建州？”

　　聽這語氣，果然是認(rèn)識清平伯的。

　　江琬連忙道：“回長者話，小女是永熙九年生人，出生時母親避禍通州，不意將小女遺落在農(nóng)戶家中。如今在西京的那位，乃是我養(yǎng)母的女兒。小女此番途經(jīng)建州，便是要從通州回歸京城去。”

　　她三言兩語交待了人生互換的這段荒唐事，老者聽得眉頭一挑，眼神漸漸有了變化。

　　“你這是要回西京去認(rèn)親？”老者嘿一聲，“你是農(nóng)戶家長大的？看不出呀。”

　　不但是氣質(zhì)形容不像，更重要的是，江琬的言語談吐也不似農(nóng)女。

　　一個人的外貌或許能有欺騙性，可談吐涵養(yǎng)這個東西卻做不了假。

　　江琬說話措辭簡練，提及人生的不公時也并無怨憤偏頗，失陷在這崖底更不見惶恐失措。見到生人，還能條理清晰地行禮報來歷。

　　以老者的見識，深知要做到這些看似不難，可實際上，就算是讀過書的大男人也未必能有此從容。

　　對比對比此刻就在旁邊正一臉緊張茫然的中年仆婦，這才是尋常人的反應(yīng)不是嗎？

　　江琬知道自己有點崩人設(shè)了，不過眼下環(huán)境特殊，她就算是裝成小原主怯懦畏縮的樣子，維持住人設(shè)的一致，對脫離眼下的困境又能有什么積極意義嗎？

　　不，那或許會使眼前這唯一的救星轉(zhuǎn)身就走也說不定。

　　反正脫離了原來的生存環(huán)境，現(xiàn)在誰見到的都是新生的江琬。誰又能規(guī)定江琬一定就是什么樣的呢？

　　“老先生說小女不似農(nóng)戶家人，這是夸小女長得好，天生麗質(zhì)，縱是經(jīng)受勞作之苦，也能不留風(fēng)霜痕跡的意思嗎？”江琬對老者眨了眨眼，俏皮地笑了。

　　她又伸出一雙手，舉到身前展示。

　　這是一雙細(xì)瘦的小手，十三歲的小姑娘，手掌纖巧，手指細(xì)長?？膳c之違和的是，這一根根細(xì)長的手指上卻凸出著突兀的骨節(jié)。

　　這雙手上還不止骨節(jié)凸出，老繭密布，掌紋也清晰繁多。

　　豆蔻梢頭的小娘子，竟有這樣一雙手。

　　光從這雙手上就能看出，手的主人是如何常年勞作，辛勤不息。

　　老者一下子啞然了，清平伯的女兒，該有這樣一雙手嗎？

　　他目光中的銳利便在不知不覺中消減幾分，聲音也放松了：“嘿，小丫頭好不知羞，還天生麗質(zhì)呢……哈哈！”

　　江琬笑吟吟道：“人人可棄我，我卻不可自棄。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有錯嗎？”

　　不自棄，有錯嗎？

　　多么簡單一句反問，老者卻一下子呆愣了。

　　因為就在江琬話音落下時，小舟的烏篷中卻竟然傳出一聲對問：“人棄你，你不自棄?？商烊魲壞悖衷撊绾?？”

　　原來就在小舟靠岸之前，原先與老者共同立在船板上的秦夙就已先行回到了船艙。

　　老者也深知自己這位郎君，是最不愿見生人的。他發(fā)現(xiàn)岸邊有人，因而立刻避入船艙，這再正常不過。

　　不正常的是，他竟然主動接了這小娘子的話，還與她對答起來！

　　江琬聽到船艙中傳出的聲音，清冷凜冽，竟似玉石擊磬，雖有繞梁之韻，稱得上十分動聽，可這動聽的聲音卻又偏偏飽蘸寒意。

　　聽得江琬沒來由竟打了個冷顫。

　　她一下子更打起幾分精神，心想：“船艙中這位，想必正是那身懷紫氣之人。”

　　雖然她的望氣術(shù)已經(jīng)因為體力不支而被停掉，但江琬也有基本判斷。

　　來的只是這么一葉小舟，甭管貴人為什么不坐大船卻坐小舟，總之，貴人是來了。

　　貴人總不能是操舟的老者吧，親自劃船，這不符合貴人身份不是？

　　而如今船艙中有人問話，江琬則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船艙里還有人，那就是他了?！?p>　　他問：天若棄你，又該如何？

　　江琬沉吟片刻，緩緩回答：“天若棄我，我便……逆天又如何？”

　　逆天而行！

　　多輕巧一句話。

　　在江琬的前世，她聽這類似的“逆天而行”的話，簡直都能聽起繭子了。

　　可在這原生態(tài)的古代，在人們敬畏著天地鬼神，崇信著皇權(quán)的時代，一句“我便逆天又如何”，卻該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船上老者一下子咬肌微緊，身軀一顫。

　　很快，他又偏頭看向船艙。

　　船艙處，正緩步走出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