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奇幻

一碗茶的歲月

第三十四章:安土桃山(下)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9740 2021-08-03 07:56:49

  趁著秀吉高興,我悄悄問他一件事兒:“你們主公那里是不是有個‘安土殿’呀?”

  “哪有?”秀吉玩著小茶壺道,“沒有,一直就沒有?!?p>  我納悶道:“安土殿不應(yīng)該是他老婆才對嗎?歸蝶夫人去哪里了?”

  “你問這干嘛?”秀吉嘖了一聲,轉(zhuǎn)頭四覷沒人在旁,伸嘴飛快地在我耳邊小聲說,“我也不知道歸蝶夫人去哪里了,自從主公取她娘家后,她下落一直是個謎。”

  我疑惑地抬手指敲著腮問:“那……他其余的女人呢?”秀吉皺著臉覷看我的神態(tài),鼓起嘴道:“主公雖有幾個側(cè)室,但他女人不多。死的死、病的病、老的老,我覺得他不是太喜歡找女人,除非為了生孩子……你問這干嘛?”

  我拍他一下,仍是要問明白:“那……他的女人里面,有沒有人叫‘安土殿’的呢?”秀吉被拍一下,高興道:“你的手真好看!安土殿?沒聽說,安土哪有殿?要是真有,我還能不知道?你聽誰說的?”

  我咬著下唇想了一想,猶豫片刻,硬著頭皮問道:“假如他們叫我作‘安土殿’,你覺得這是什么意思呢?”

  秀吉吃了一驚,抬頭問道:“有人真的這么叫了?”我咬著下唇,朝他點了點,見他怔在那里,居然沒話兒,我不由推一下他瘦嶙嶙的肩膀,問道:“你怎么想?”

  秀吉恍然如夢初醒,張大了嘴,手抓頭發(fā),轉(zhuǎn)頭看看左邊,又轉(zhuǎn)頭望望右邊,似覺猶難相信他所聽到的,抬眼問我:“誰這么叫你?”

  我郁悶地瞅著他的怪異神態(tài),搓著衣角說:“一個名叫‘友閑’的老頭,還有小姓說信忠也稱我為‘殿下’,而且我在那里的時候,那些小姓和侍女都跪了一地。你覺得這是什么意思來著?”

  話剛說完,突見秀吉跪伏在我腳下,而且肩背顫抖起來。我吃驚道:“你抽筋了嗎?別嚇我……”

  我本來要攙拉他起身,不料手剛一伸,秀吉慌忙縮身后避,還低下頭,顫聲說道:“夫人,你別嚇我才對!我……我不相信!主公突然想續(xù)弦,這……這不是小事!不是納個側(cè)室收個小妾那么簡單,而且竟然挑的是你,不……不妙?。◆[不好,要出大亂子的。別再扯了,我不要聽!就當(dāng)你喝多了,或者我喝多了,或者友閑這老家伙喝多啦?到底誰喝多了,我搞不清楚了。小六,你看呢?”

  那個赤須家伙在樹叢里被蜂叮了一臉,叫苦道:“你說什么?我沒聽見……”

  “裝吧你,”秀吉轉(zhuǎn)頭一瞧,懊惱道,“故意弄‘苦肉計’裝蜂蟄是吧?我卻不小心聽太多了,想裝作沒聽見都不行。而且我被主公罰蟄居的時候,有樂幫過我。眼下不能不為他說句話,夫人,你父親是‘筑后守’,我是‘筑前守’,咱們一前一后,得幫著有樂建功立業(yè)。要幫忙,不要添亂?!?p>  “你家勝賴是沒棋走了?!鳖^上有蜜蜂環(huán)繞的赤須家伙說,“換作是我去那邊當(dāng)他,也一樣越走越?jīng)]剩多少棋路?!?p>  “誰現(xiàn)在說勝賴?”秀吉聞言轉(zhuǎn)面,見那赤須家伙又渾若沒事一般在那兒玩蜂,不禁笑罵,“我就說吧!早看出你剛才是裝作被蜂蟄了。不過你說的是廢話,現(xiàn)下我會在乎勝賴那邊的死活?萬一主公真的犯糊涂,咱們這邊麻煩就大了?!?p>  隨著貨郎鼓的聲響,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陌變粜∽犹嶂鴥蓧鼐谱哌^來,笑吟吟的在山路老遠(yuǎn)就說:“藤孝大人剛才到主公那兒了,我侍候完沽了兩壺好酒趕快跑過來,咦?踢球那個漂亮姐姐也在這兒吶,需要什么時髦用品記住找我啊,隨便跟誰一打聽‘名人小久久’,就會有人領(lǐng)你去找到我?;蛘邔憘€單子讓人遞給我也行……”

  我忍不住轉(zhuǎn)頭跟他說:“我總算弄明白了,不是權(quán)六弄高次他姐姐身上發(fā)癢的,當(dāng)然也不是你搞來的爽身粉之故。我覺得問題應(yīng)該出在她前夫?qū)O八郎的身上?!蹦前變粜∽有枺骸昂我砸姷媚兀俊?p>  我紅了臉,支吾道:“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不能告訴你。總之……”其實很簡單,我被權(quán)六抱著胡攪蠻纏好一陣子,身上都沒癢,那當(dāng)然就不能怪他引起高次的姐姐發(fā)癢了。由于高次的姐姐還老愛跟前夫?qū)O八郎幽會,我覺得她的癢跟孫八郎有關(guān)。

  “去他的孫八郎,以及高次姐姐的爽身粉!”秀吉懊惱地把那白凈小子拉去一邊,忙著打聽,“現(xiàn)下誰關(guān)心這些雞毛蒜皮?秀政,我問你。剛才有沒聽到藤孝跟主公說了什么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事情?”

  白凈小子笑吟吟的道:“也沒說什么,藤孝大人一進(jìn)來就問:‘右府大人最近又得到什么寶貝呀?’主公顯得有點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的樣子,說:‘寶貝不少,最寶貴的是人?!傩⒋笕寺渥笮枺骸l不知你向來是寶物狩,怎么也狩起人來了?那么是哪一位寶貝呢?’”

  秀吉不由得瞧了旁邊的赤須家伙一眼,嘖然道:“別跟我賣關(guān)子,趕快說!”

  白凈小子說:“當(dāng)時我也覺得奇怪,只見主公抬手往屋外某個方向一指,說‘她!’然后沉默一陣,才對著藤孝大人含惑不解的眼光,發(fā)狠似的說:‘我已迫不及待要帶她到安土城,開幾場最漂亮的茶會給大家看看。尤其要請宗及他們來,還有那誰和那個誰。再開幾場球會,把那個誰誰從相國寺拉出來跟我的妞兒……啊呃,不要這樣說……跟我家的妞比一比?!以陂T邊聽得嘴都合不上,藤孝大人也奇怪的問道:‘這么著急要向大家獻(xiàn)寶?看把你猴急的……誰呀?難道傳聞中的鎮(zhèn)城之寶安土殿有著落了?’沒想到本來只是打趣調(diào)侃般的隨口提及‘安土殿’,然后屋里的氣氛就變得很怪異了?!?p>  說到這里,發(fā)現(xiàn)秀吉與那赤須家伙相覷一眼,又一齊瞧向我,白凈小子似是一愣,隨即聽到秀吉問:“怎么一個怪異法?”

  白凈小子伸嘴到秀吉耳邊,眼瞟著我,低聲說:“主公莫名地發(fā)火道:‘我什么時候說安土殿?你們凈會捕風(fēng)捉影,我只是跟那誰誰提過一個不成熟的大膽想法,就被四處拿去說開,你們這么快就都知道了?有什么呀,我就不能讓你們叫她作殿下嗎?我……我?guī)匕餐脸鞘菫榱烁玫卣疹欁约杭遗欤銈兙蜁?。誰說我要續(xù)弦?整天在那兒說啊說,我就不能續(xù)個弦?’這一通令人摸不著頭的發(fā)作,就連平日能坐下來與他有說有笑的藤孝大人也被弄得尷尬不已。幸好后來信忠大人到了,談起別的事情,引開了主公的注意,要不然藤孝大人真的好難下臺階。不過信忠剛談起即將開展的戰(zhàn)事,主公突然說:‘讓長益入主深志城,這個想法很好。其實我還想讓他隨后接手高遠(yuǎn)城,不過可以先讓那邊的降將干一陣子城主,穩(wěn)下當(dāng)?shù)鼐謩菰僬f。然后信州這個地方最好由我們自家的兄弟來管治,如果長益在那邊能干得下去,將來就給他打理好了。甲州、信州這類地方民風(fēng)彪悍而且遺孽多,交給別人我還不放心。尤其是三河那幫雞賊的家伙,一有機(jī)會就乘機(jī)偷食?!胖掖笕速澩鞴囊馑?,不過他對是否鏟除信玄公的子孫一個不留,跟他父親的看法比起來還顯得猶疑,不那么果決?!?p>  我聽著又難免心下郁悶,把碗往秀吉手里一擱,揩著嘴問那白凈小子:“自從那天棚塌之后,你們都不排練了么?”白凈小子怎知我揣何心思,笑吟吟地答道:“練啊,今晚和明后天都要到新劇場那邊練到熟才行。你來不來?”

  “興許吧!”我朝他眨了眨眼睛,點頭道,“我這就要去新劇場那邊踩個點兒,就是不太記得路怎么走了?!?p>  白凈小子笑吟吟的道:“這個小地方也沒多大,怎么不叫有樂帶你去逛熟?”我做個不知所謂的嘴形,說道:“我不知道他這會兒在哪里。”白凈小子笑吟吟的道:“我知道。聽說他媽媽要來,他就拉著長利到山坳下的巖屋小院那邊先打掃房間去了?!?p>  我不由奇道:“他媽媽是誰呀?”白凈小子笑道:“巖室殿呀,老主公信秀大人的最后側(cè)室?!蔽也唤班妗币宦?,撓嘴道:“他媽媽還活著?我以為早‘掛’了,提都沒提過……”

  “沒掛,”白凈小子笑著說,“他媽媽一直在他領(lǐng)地那邊住著,給他照顧小孩?!?p>  “他有小孩?”我更加驚奇,隨即又感懊惱,“這個王八蛋……”

  “有啊,”白凈小子笑道,“他從來沒告訴你嗎?”

  我轉(zhuǎn)身就走,悶頭一逕在他們愕望的目光中走出老遠(yuǎn),直到撞樹,猝然吃疼才回過神來。我提腳踢了一下樹,痛叫一聲哎呀,蹦跳著溜進(jìn)了旁邊那條分叉的綠蔭小徑。

  走了一陣,正感又要迷路,卻見樹下立起一個拿鋤頭的白臉小子,朝我打招呼:“姐姐,過會兒要去踢球嗎?等我種完這幾棵樹苗一起去,好不好?”

  我心念一動:“踢球那地方似乎也對路,不但通往新劇院,更重要是那兒有座迎賓樓。這么大的客棧,找匹馬來騎,應(yīng)該沒多難。”打定主意,就停足而望,問道:“誰要你在這兒種樹來著?猴子嗎?”那白臉小子邊挖坑邊說:“寧寧夫人讓我們這些小輩來幫著種桃樹,清正他們?nèi)ド狡履沁?,我在這兒涼快些?!?p>  我見他不時投眼望向我身后,但我轉(zhuǎn)頭卻沒看到后邊有什么。白臉小子見我疑惑的樣子,就湊近悄聲說:“你后邊跟著的那兩個似乎是甲賀的,姐姐如果嫌他們煩,要不要我?guī)湍泺F殺之?”

  我轉(zhuǎn)身又張望一陣,沒看見有誰跟著,覺得又被忽悠一次,蹙眉道:“為什么不說‘鴆殺’卻說‘鳩殺’?”

  “掩人耳目聽說過嗎?”那白臉小子笑道,“這么惡毒的事怎么好明著說?”

  隨即擱下鋤頭,拿草帽兒為我扇風(fēng),殷勤的說:“我是片桐。不過姐姐你叫我且元就可以了?!?p>  我問:“踢球的時候見過對吧?”那白臉小子掏出個手帕包著的果子,殷切的湊近說道:“對!姐姐口干了嗎?請你吃個水果潤潤喉?!?p>  我瞥見他手里捧上來的鮮紅誘人之果,不覺后退幾步,問:“吃了會不會死?”那白臉小子搖頭道:“不會?!?p>  我瞥他神色,蹙眉道:“真的?”白臉小子點頭道:“我保證!”

  說著扔過來,一個面有病容的家伙扛著鋤頭剛好路過,晃手一接,邊吃果子邊走。我和白臉小子在后邊愣望,好一會我才反應(yīng)過來,問:“那是誰呀?”

  白臉小子回答:“他就是我們秀吉大人身邊那位孔明一樣的軍師重虎。這個家伙很厲害,聽說他只用十七個人,就拿下了龍興公子的主城稻葉山,然后又將城池原封不動歸還龍興,一舉震動天下。那時他還年少,見其主龍興公子冥頑不靈,決意以行動勸諫龍興,就率領(lǐng)十六人營造出大軍來犯的假像令城中大亂,斬殺了城將,龍興亦在混亂中化妝成婦女逃亡。得知固若金湯的稻葉山城已經(jīng)易主,對龍興公子領(lǐng)地垂涎已久的信長公立刻派人前來,要重虎加入他家,許諾賞給半個美濃之地,卻被重虎拒絕。后來重虎將稻葉山城交還給龍興,申明自己是為了激勵龍興振作而進(jìn)行此一奪城舉動,隨后便遠(yuǎn)逸隱居近江的山中。其事跡引起了秀吉大人對這個拿下了稻葉山城卻又放棄稻葉山城的人產(chǎn)生興趣,面對秀吉大人的三顧之禮,重虎深感其誠,于是在他舊主家族滅亡后出仕信長公麾下。此前在長秀的謀略下,信長公已經(jīng)拿下了龍興公子大部分地方,使稻葉山城完全陷入包圍,撐了沒多久,龍興公子終究不敵,稻葉山城陷落,清洲軍完全平定美濃之地。”

  我吮著手指問:“不是說輝元大人像孔明一樣嗎,怎么這里又有個孔明一樣的人呢?到底誰才更像呢?”白臉小子啃著指甲說:“輝元只是扮相看上去像,打起來就露乖。他們很快就要開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那個面帶病容之人沒走多遠(yuǎn)就劇咳,還被果子嗆得透不過氣來,在我們愕望中踣倒在路邊。白臉小子忙道:“不關(guān)我的事,真的不關(guān)我事?!边吶逻吪荛_了。

  后來聽說重虎沒多久就死了,才三十六歲。

  作為一個愛聽故事的人,我平時認(rèn)真聽了好多故事。其中,秀吉和他小伙伴們的故事不少。而且由于他以前走過江湖,尤其愛結(jié)交各路能人異士,一激動就拉人拜把子。有一次,重虎看到秀吉賜給另一個軍師如水“兄弟的誓紙”。重虎就勸告如水:“閣下與秀吉殿乃主從,非兄弟。誓紙之事請速忘記。”便將誓紙撕碎后投入火盆。如水受重虎訓(xùn)誡,終生引為自戒。雖然重虎從不跟秀吉拜把子稱兄道弟,他卻為秀吉耗盡了生命的最后一絲力量,在軍中病逝。

  我覺得,秀吉這邊的軍營好像不太干凈,他們光會吃喝,不愛收拾。我認(rèn)識的好幾個人先后病倒在兵營里,其中包括蜂須賀小六、重虎,以及后來突然發(fā)病死在營帳中的堀秀政。我還到秀吉那里察看過片桐掌管的廚房,里邊果然不那么干凈。而且他很愛捋起衣袖親自下廚。

  或許那個面帶病容之人本來就病得不輕,未必只因吃了片桐的鮮紅誘人之果就咳成這樣。我不忍見他伏地劇咳不止,且還伴隨著陣陣似乎透不過氣來的促喘,就走過去給他輕拍后背,眼望四周,看到前邊有片樹蔭很好,便攙扶他去那株大樹下坐著歇會兒。

  雖然我不是郎中,見到那人臉色很差,憋悶著難以透氣喘息的樣子,我擔(dān)心如果就這么離開,剩下他一人坐在此處會更加難捱。想起那日曾從梅雪居士現(xiàn)身的寺廟里某個房間揀取了些我覺得有用的藥物,其中似乎有這方面的。便摸索著找出來,擰開小瓶塞兒,給那人喂服。

  這個名叫重虎之人似是已經(jīng)很難受,快要憋不住又劇咳了,此刻我趕緊把能用上的藥物給他服用。他毫不遲疑,張口便飲,后來就連再難吞的丸子也艱難地吞咽下去了。我拿他自己腰間的水袋給他喂了些水,陪他坐了一會兒,輕手揉搓后背,試著幫他順氣,感覺似乎緩過來了一些,至少沒再猛烈咳嗽,漸漸的也顯得能透過氣了。

  我心里暗佩:“那間擺放好多藥物的禪房似乎曾是某位醫(yī)師棲身之處,不知是不是傳說中的‘敬滅’留下這么多好藥,想不到還真管用?!?p>  那個名叫重虎之人又飲了些水,待到喘息漸暢,看了看我給他拿在手里的小藥瓶兒,低著頭說:“和順理氣,看上去簡單的醫(yī)理,我吃了多少藥也沒能緩和片刻,不料今次服用過這些,竟得抒解不少?!蔽野诵┧幫鑳?,又給他放在衣袋里,囑咐他每天服用,隨即坐在一旁瞅著他,歉然道:“這類的藥,能用上的都給你了,可惜沒有更多了。”

  重虎將那小藥瓶兒攥握手心,垂首說道:“我剩下的時間料想不多了,更多的藥恐怕沒機(jī)會吃。不過有了這些良藥,剩余的日子應(yīng)該好過一些?!编嵵氐卮鹚幤績?,轉(zhuǎn)身朝我跪下施禮,低頭說道:“先已風(fēng)聞夫人許多事跡,今日得遇,果然不一般!”

  我忙攙他坐下,說道:“只是借花獻(xiàn)佛,沒做什么真正能幫得上你的?!敝鼗⒐?,語聲微噎的說:“沒有人能像夫人這樣幫過我。遺憾的是在下命難久長,沒機(jī)會報答了!”

  我微笑道:“舉手之勞么,你指條路,告訴我該怎么走,才能走出這個地方,我要去迎賓樓那里?!?p>  “這個地方,”重虎指了路,又移手朝著山林外云霧覆籠的方向,目光顯得若有所思,低嘆著說,“我看也不是夫人這般身份的人物可望久留之處。越早走出去,倒也越好!”

  我覺得他似乎話中另有所指,只是當(dāng)時不明白,轉(zhuǎn)覷而問:“我覺得好迷離。怎么走,好像都走不出去,而且不管往那邊走,到頭來發(fā)現(xiàn)都是困境。先生是有智慧的人,你怎么看?”

  重虎望著遠(yuǎn)山云巒,喃喃自語般的說道:“夫人所感受到的困境,我想只是一時迷惘所致,其實答案一直早就埋藏在你心里。眼下我們面臨的不算真正的困境,亂世之中充滿機(jī)會,給每個人提供真正施展才能的舞臺,幾乎沒有任何固定的東西去桎梏你,不論出身如何、本來是誰,只要愿意,都能在這個時代找到屬于自己的機(jī)遇,去改變命運。雖說我們所處的時代也有痛苦,無可否認(rèn)卻是充滿了機(jī)遇。我跟夫人不同,你不一樣,既能適應(yīng)太平之世,又能在亂世之中縱橫來去、如魚得水。而我這樣的人,卻只屬于亂世。能生逢亂世,反而是我的榮幸?!?p>  我摘了根草,含在嘴上,吮吸著青草的甘澀滋味,聽他嘆息。

  “我覺得,我看不到太平時候了。不過其實,我更喜歡不那么太平的時候,沒有形成那種強(qiáng)大的力量肆無忌憚地蠻橫欺負(fù)每一個人,而在那種強(qiáng)權(quán)欺凌弱者的所謂太平盛世,讓你感覺不論做什么、付出怎樣的努力都是無用功,不論怎樣折騰,到最后只會感到無力和壓抑。雖然輝元公正在與我作戰(zhàn),屬于敵人,不過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這方面的看法跟我一樣?!?p>  我銜著草葉子,不由轉(zhuǎn)面惑問:“什么看法???”

  “將來你就知道了,”重虎飲了口水,目光誚然自嘲般的說,“雖說彼此眼下為敵,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看事情與我倒也有些相似之處。在下之所以剛才發(fā)了這么多感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太平時世還沒到來,僅似臨近了一些,然而就算只是近在眼前,已令我有了越來越喘不透氣的壓抑和無力之感?!?p>  隨即他轉(zhuǎn)面看了看我,澀然道:“夫人剛才問我,路怎么走。其實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心里憋著的話我不敢對別人說,即便是秀吉大人,我也沒跟他說過這些。聽說夫人與本愿寺顯如上人有故,我才敢在你面前發(fā)一會兒感慨。你認(rèn)識村重大人么?總該聽說過他的事情吧?”

  “彌介嗎?”我想了想,說道,“我學(xué)茶藝的時候見過他,沒想到他后來成為武將了,還是敢與他主公信長對抗的武將。不過我一直納悶,印象中他那樣性格溫和的人怎么竟敢跟有樂他哥干起來了呢?最后打輸溜掉,全家被誅了是吧?”

  村重的妻子兒女仆從被有樂他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下令屠戮,就連傳教士佛洛伊斯也有記載:“他首先將一百二十名地位較高的女人綁在十字柱上刺死,第二次的處刑是對完全無罪的人處以殘酷的屠殺,其殘暴前所未聞。第三次處刑更加恐怖,毫無人道。他將五百一十四名民眾分別關(guān)在四間平房,其中有一百八十人是婦女。他收集大量的木材,放火將他們活活燒死。那些男女發(fā)出悲慘恐懼的喊叫聲?!?p>  接著就連其一族子女?dāng)?shù)十人,也被斬首示眾。村重從海路逃亡,得到輝元家的庇護(hù),或許因為無法忘卻那些死去的人,村重剃發(fā)出家。我問:“聽說他取號‘道糞’?”

  “對呀,他郁悶啊,”重虎嘆道,“換成誰都郁悶,而且內(nèi)心充滿自責(zé),這樣自怨自艾也是難免的。曾經(jīng)當(dāng)年‘天下威名弓取’的梟雄,從此漁父生涯竹一竿。那時斷然決意對抗畿內(nèi)的霸主信長公,困守孤城苦盼輝元的援軍不到,唯有眼睜睜地看著妻兒在城外被戮,拒不投降。一度震動畿內(nèi)的反叛,終于流為無果的掙扎。光秀曾向信長公進(jìn)言,只要村重投降,就免他一死。然而村重根本不予考慮,信長公因而大怒,瘋狂地殺他家人,要刺激他?!?p>  我聽著不禁呶起嘴,說道:“唉,我也很煩他哥哥。村重既然打不過,為什么要急著反他呢?”

  重虎嘆了口氣,說道:“那是因為傳聞村重被派去圍攻石山本愿寺的時候,不忍見石山圍城中餓殍遍地,默許他軍營里有人輸送了些糧食給城內(nèi)飽受饑餓的人,這些流言傳到安土城,引起了信長公的懷疑,命令村重只身前往安土城作解釋。信長公的無情是有名的,而本愿寺已日薄西山,村重?fù)?dān)心遭到‘卸磨殺驢’收場,不得已之下,向石山本愿寺法主顯如上人送上誓書,與本愿寺和輝元家訂下了盟約,還拘禁了秀吉大人派來勸說他的如水,等于樹起反旗。藤孝聞訊向信長公稟告村重率軍離開圍城陣營,返歸攝津的動向,此時村重已撤回了包圍石山的軍隊。信長公派遣光秀等三人前往詰問,村重只是敷衍了事。然后,完成了據(jù)守城池作戰(zhàn)的準(zhǔn)備,而且將嫁過來的光秀次女送還其家?!?p>  我聽著不禁好笑:“光秀又夾在這種麻煩事里面,好難做人喔!他怎么總是這樣子被夾著?”

  “其時許多人都見風(fēng)使舵,紛紛降伏了,村重卻偏偏在這當(dāng)兒孤注一擲,與勢力如日中天的信長公翻臉攤牌?!敝鼗嬃丝谒?,敘說道,“不過圍城十個月之后,秀吉養(yǎng)子八郎他家的軍隊阻礙了輝元的軍糧運輸,使城中糧食將盡。村重化裝從懈怠的蒲生陣地逃出,手上竟然還抱著寅申壺、立桐筒這些知名茶具。主帥拋棄將士,完全不顧名譽(yù)地逃走,導(dǎo)致城內(nèi)軍心徹底崩潰。清洲軍大將瀧川得知此事后甚至不敢相信。隨后攻城拔砦,守將多人自殺。瀧川大軍攻勢下,村重的潰兵紛紛逃入城中,啼泣遍地,戰(zhàn)況極為凄慘。最終在光秀大人說服下開城,信長公命恒興的長子擔(dān)任城主留下鎮(zhèn)守?!?p>  我聽得入神,唏噓道:“精彩是精彩,不過這些事怎么沒聽有樂提過?他應(yīng)該也是認(rèn)識彌介的呀?!?p>  “你別跟他講這些,他們兩人合不來,”重虎飲著水,澀然微笑道,“與光秀、藤孝合稱信長公身邊三大文雅之士的村重,同那位自號‘有樂齋’的長益公子向來風(fēng)氣不合。據(jù)他們茶藝同道說村重修養(yǎng)很高且認(rèn)真,在他眼里長益公子則不太專心。而且他總懷疑長益當(dāng)初去學(xué)泡茶是為了泡你,這使他更加鄙夷,除此以外,兩人性格和想法也不合,村重渴望建功立業(yè),在其主公麾下的地位提升更快些。與此相反,長益公子身為信長公的親弟,終日只以‘活著、喝茶’為樂。懂得優(yōu)勢、劣勢,按自己的能力從不以求封為目標(biāo),悠然生活,只為享受人生善始善終。村重在反叛失敗后才真正專心于茶藝,竟然越來越理解有樂的活法,此后改號‘道薰’,最近聽說他這樣感嘆:‘比之高觀遠(yuǎn)瞻,求功利,不若平實而求生,方寸間自成天地?!欢袠愤€不知曉村重的這些轉(zhuǎn)變?!?p>  聽他談及有樂,我絞著手,在那兒含著草葉子笑道:“我覺得有樂是個很好玩的人,跟他在一起,心里沒什么負(fù)擔(dān),而且很輕松快樂。不過他有時候也很讓人郁悶……對了,咱們剛才一開始在聊什么來著,怎么就扯到了這么遠(yuǎn)呢?”

  “剛才說到我才是真的走投無路,”重虎垂下眼皮,澀然道,“如水仗著往昔與村重同為耶穌會老教友的交情,前去說服村重,不料反被村重囚禁,還在牢籠中弄瘸了一條腿,如水的失蹤被流傳為他投降了村重。此事傳進(jìn)了信長公的耳中,命令秀吉大人誅殺如水在他家的嫡子松壽兒。秀吉大人也不好做,就睜只眼閉只眼讓我藉回鄉(xiāng)養(yǎng)病為名,將松壽兒從城中暗渡陳倉帶回菩提山城加以保護(hù)。后來瀧川和恒興攻破村重之城,如水得到營救,但那時對好友如水性命安危的極度驚懼與對信長公的氣憤,使我的病情迅速惡化。更糟心的是,私自藏匿松壽兒之事被信長公知曉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疑神疑鬼,對于部下稍有背叛之舉決不輕饒,這件事情早晚要算帳,恐怕不會放過我。”

  我聽著也不免為他擔(dān)心,絞著手,蹙眉問道:“那……該怎么辦呢?你這么聰明,總會想出法子的,對吧?”

  “為何我生來不傻一些呢?”重虎拿著那個鮮紅誘人之果,看了看,卻在苦笑,“死期已經(jīng)來臨,我只希望在陣中死去?!?p>  我聞言一驚,問道:“片桐給的這個東西果真有什么不對嗎?”

  “有的時候,毒藥也能是治病的良藥,”重虎拈起那個果子示意我瞧上邊插著一根銀針,隨即拔給我看,說道,“片桐之母,據(jù)說出自藥物世家,祖輩有許多不外傳之秘,甚至以毒攻毒,也曾經(jīng)治愈不少人。到了他母子這一代,治愈之術(shù)早就丟得凈光,只學(xué)會用毒,能不動聲色之間,取人性命。我剛來的時候,就有人好心提醒過,他給的東西,不要隨便吃。不過這枚銀針可以讓你知道,果子應(yīng)該沒毒。它只是引起我咳嗽驟劇,唉!連水果都吃不成了,還能活多久?”

  我聽了才稍感寬心一些,說道:“沒想到你這么小心,悄悄用銀針試過了??上覜]帶銀針在身邊……”

  重虎聽了就把銀針給了我,隨即想了一想,又從腰后取出個不大的竹筒,示意我瞧里邊一卷書簡,低咳著說道:“這卷殘簡是昔日在山中從一位高人處獲得,我留著也沒什么用了,你拿去收好。平時不要輕易打開它,只在遇上許多敵人圍追的情勢緊急時刻,便取出殘卷,一只手拿住,指頭按在這個地方,朝敵人甩開竹簡,一甩即收,又松開指頭所按之處,竹簡展卷之后又會自行回卷收攏如初。別只用一次就丟掉,還可以反復(fù)使用數(shù)次。不使用的時候就束上這個套索,打上活結(jié),留它在竹筒內(nèi)。”

  我拿著竹簡,好奇地問:“甩開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呢?”重虎幫我收好,讓我揣起來,忍咳說道:“只須一甩一收,便趁機(jī)逃脫。記住,甩的時候不要朝著朋友??!”

  “尤其不要拿它朝著我這邊,”樹后一人探出半張蠟樣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先瞥一眼,又縮回去,皺著稀疏之眉,冷哼道,“小姑娘,你拿了竹中殺器,不小心會弄死整條街人的。收好了沒有?收好了我才出來?!?p>  這讓我很驚詫,在樹下坐了半天,不料樹后有人。我連忙小聲問:“樹后有一張死樣活氣的臉,是誰呀?”重虎卻似并不奇怪,垂著頭低咳道:“他叫如水,是秀吉的毒藥來著。”我聽了不禁納悶道:“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樹后那張蠟色之臉又微露半張出來,小心謹(jǐn)慎地瞧了瞧我手上,見我已收好了竹簡,他仍是沒貿(mào)然現(xiàn)身,又縮回樹干后邊,冷哼道,“秀吉大人見我好用計略,起初對我有戒心,重虎勸他放膽用我,進(jìn)諫說:‘毒藥也能是治病的良藥。’秀吉聽進(jìn)去了。”

  我聽了方始恍然,見如水這般人物竟亦如此忌憚竹筒中那卷殘簡,我不由地探手摸了摸,心想:“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么厲害的東西我還是別隨便拿出來使用?;蛘撸丶亦l(xiāng)后找個地方挖坑埋起來藏好。”

  “你摸它干嘛?”那蠟色面孔之人從樹后探眼覷見我坐那兒摸,又忙縮回了頭,嘖然道,“重虎,你怎能把這樣厲害的東西隨便交給小姑娘拿去玩?”

  重虎微微一笑,說道:“跟人一樣,每樣?xùn)|西也各有它的因緣和歸宿。在我看來,越是厲害的東西,越不能交給厲害之人。比如說你,我就不敢放心將如此殺器交托給你。”

  那蠟色面孔之人在樹后冷哼道:“你那東西我不需要,只是別朝著我就好。在我而言,計略就是殺器?!?p>  “對我來說,任何東西差不多都是殺器,”重虎靠著樹坐望天空,手拿那枚鮮紅之果,轉(zhuǎn)動著說,“我快死了,就連這果子也幾乎殺了我?!?p>  那蠟色面孔之人在樹后低哼道:“片桐家這種看著嫣紅誘人的果子本來就能殺人,只吃它還沒什么,若和蜂蜜一起吃,便使人腹脹而死?!?p>  我聽著正自暗犯納悶兒,重虎瞅著天空仰面笑道:“據(jù)說,人快要死在野外的時候,天上會有一些鳥在盤旋,等著伺機(jī)啄食。如水,你有沒看見?”

  那蠟色面孔之人在樹后冷哂道:“我沒看見鳥在你頭上盤旋,卻發(fā)現(xiàn)有些鬼鬼祟祟的東西一直在跟著她!”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