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賢端著一大盤面進(jìn)來,打擾了語笑宴宴的霍家母女,幾個女兒目光不善,狠狠盯面前這個不識趣的女人。她們記得太清楚了,就是這個女人,見她們就罵,旁邊沒人就把她們推倒,母親多少次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居然還有臉來,怕不是來看笑話的。
“喲,大姐呀,飯里放了什么啦?怎么這個味?”二姑娘冷冷地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刀一樣鋒利,向來人砍去。
奉賢不動聲色地把木盤放下,雙手端了一碗放在霍家老太太面前,“姨媽,你嘗嘗看?!?p> “嗬!不易!有勞您了!”話依舊是陰陽怪氣的,“沒下信吧,今兒可是把我們母女一網(wǎng)打盡的好機(jī)會呢,錯過怪可惜的!”
“閉嘴!”霍老太太沉下臉喝了一聲。
流連端著一托盤小菜跟著走進(jìn)來,“三姐最好詼諧,見誰都得說笑幾句,干娘可得管管她,她慣會欺負(fù)人的。”說著話往桌上擺菜碟子,幾個姑娘也忙跟著七手八腳幫忙布筷子擺菜。
“奉賢,別忙了,趕緊吃,一會兒該涼了。”霍家老太太招呼奉賢道,涼面涼菜,怕涼?奉賢和柳葉兒側(cè)坐在炕邊,流連極力活躍氣氛,六姐應(yīng)和著,眾人勉為其難往嘴里塞著。
“這個豆芽拌的涼面真好吃,我能吃一大碗?!被衾咸珱]話找話,“大姑娘費(fèi)心了,一根兒一根兒擇的?!?p> “干娘,我也擇了,你怎么不夸夸我呢。”大伙兒都被流連謳笑了,卻也只是干笑而已,面上淡淡的,氣氛微妙,流連暗暗嘆了一口氣,雙方積怨已久,很難化解,只求維持個面子情吧。
霍老頭兒進(jìn)來,見奉賢也陪坐著,略吃了一驚,喜道:“你們屋里的面比外邊的看著就好吃些,小七,是不是打偏手了?”
姑娘們七嘴八舌跟他逗嘴兒,奉賢鼓足了勇氣說:“爹,要不你再添點(diǎn)兒?”霍老頭兒怔怔地點(diǎn)點(diǎn)頭,流連忙躥出去拿來一副碗筷,奉賢又盛了半碗雙手奉與霍老頭兒。
霍老頭兒坐在地下,接過碗,低下頭呼嚕呼嚕吃起來,炕上的人也趕緊把飯往嘴里送。
吃過飯,奉賢又端了一壺酸梅湯過來,霍老太太忙叫她歇歇去,奉賢才應(yīng)聲退下,別的姑娘們也跟著散了。老兩口子,一個炕上一個地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話可說。沉默良久,霍老頭兒艱難地開口,“當(dāng)年她還小,再加上舅舅們挑唆,難免犯傻。她既然肯低頭,想是也知錯了,別計(jì)較那么多了,都是過去的事了?!?p> “哼!”霍老太太負(fù)氣躺下,幽幽道,“要不是,……哼!嫁了你算我倒了八輩子霉!”霍老頭兒在她身后躺下,笑道:“許是你上輩子沒積德吧?”霍老太太回身捶了這個死老頭子幾下,口中恨恨罵道:“我不管,我要吃餛飩,叫她給我做。說起來,后娘也是娘,應(yīng)該好好伺候著吧?”
“應(yīng)該,應(yīng)該,敢不聽話,把腿給她打折了!”難得霍老頭兒豪氣一回,話頭兒十分硬。
當(dāng)晚,老太太去了,去得很安靜。吃過了奉賢端上來的餛飩湯,老太太滿頭汗,倚著窗臺樂呵呵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們搶著給老頭兒夾菜盛飯,覺得有點(diǎn)兒累就躺下來,然后,不需要說什么然后了。
霍老先生失聲痛哭。已經(jīng)多少年了,老頭兒沒這樣失態(tài)過,老太太這一去,不亞于摘了老頭兒的心去。這么仁義的老太太竟去了,不過臥床不起五六天,姑娘們還沒好好伺候她,還沒盡一下孝心呢,竟自狠心去了。
姑娘們嚎啕大哭,柳葉兒和奉賢也淚光瑩瑩。
喪事是極風(fēng)光的,女兒們都憋了一口氣在心里,要為親娘爭一份榮光,況且霍家也不缺錢。老頭兒只能用這種方式給妻子一份哀榮,多少年來,因?yàn)闆]生出兒子來,老太太承受了太多的壓力,他說過無數(shù)次不在乎,老太太終究還是心懷愧疚,以至于唯唯諾諾,從不拂逆他。老太太走了,老頭兒才明白老太太其實(shí)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這個家才是他安放心靈的港灣。
這幾天,老頭兒一直彎著腰,張著手忙進(jìn)忙出。他不明白自己在張羅什么,好像哪都需要他,又好像哪兒都不需要他。他必須為妻子做點(diǎn)什么,只有忙起來,心中的痛才能不張開嘴吞噬他。能為妻子盡力的時候不多了,他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著,令所有人心酸。
棺材抬出門去,老頭兒跌坐在地上,淚流滿面。滿滿的一院子人哪去了?老頭兒茫然無措地望向堂屋,妻子走了,連肉體帶靈魂全都走了。
天陰沉沉的,悶得人喘不上氣來。老頭兒破例給老伴兒供奉的菩薩上了柱香,求菩薩保佑別下雨。雖說雨打墓,輩輩富,寧愿老伴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至于后輩人富不富,由他去吧!
打發(fā)送葬的人吃過豆腐飯,拾掇完家伙,天還不黑。大家坐在廊下,老頭兒腦子里亂哄哄的,每天這個時候,老太太會為他泡一壺好茶,備一點(diǎn)兒小點(diǎn)心,讓他疏散疏散筋骨,坐在陰涼處或向陽處,三十多年的老習(xí)慣了。滿院子女兒女婿,竟沒有一人記得他該喝茶了。這些沒良心的,只會有事兒的時候找她們的娘,誰又記得替老伴分擔(dān)呢!
流連吩咐李媽燒水,泡茶。
看看,還不如一個外人!
突然間,他有點(diǎn)兒恨這一院子人,要不是一次又一次的生產(chǎn)哺乳耗費(fèi)了老伴兒的精力,老伴兒定能多活幾年,說不定壽數(shù)比自己還長也未可知,到時候自己眼一閉腿一蹬走了,那里用受這種苦!
算了,還是讓她先去吧,老伴兒一輩子面軟心慈,自己死了她還不得哭壞了?那樣柔弱的一個人,怎么經(jīng)得起這么大的事,這罪還是自己遭吧!
忽然間沒有任何預(yù)兆,甚至沒有響一聲雷,雨便劈頭蓋臉撲下來,扯天蓋地一幅水簾,徹夜不住。院子里面積起了尺許深的水,潑濺起無數(shù)水花。
霍老頭兒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