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這道題目就由趙馨茗來回答好了?!睔v史課上,老袁每每拋下去一個問題冷場了,總是習(xí)慣性地點(diǎn)我來圓場。沒有辦法,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我避不了的。
我倏地站起來,正要回答。
“袁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一下?!鼻伴T忽然傳來班主任的聲音,全班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去。
班主任面向全班說:“從今天起,我們班呢,加入一位新成員?!苯淌依餄u漸鼓噪起來,同學(xué)們紛紛交頭接耳。
我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新同學(xué),險些驚掉下巴。同桌的胡敏怔怔地扯一下我的衣角,道:“他怎么還追到班里來了啊,這么變態(tài)!”
班主任安撫全班疑躁情緒,道:“不管怎么樣,大家在一起學(xué)習(xí)都是為了備戰(zhàn)高考,不辯緣由,不問先后。你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鞭D(zhuǎn)頭對授課老師道,“那好,袁老師,我不打擾你上課了。”又在新同學(xué)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指指最后一排的空位置后,就這樣走掉了。
新同學(xué)提了一氣,在眾人的矚目下邁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學(xué)生席里只有我是站立地瞧著他的??赡苁怯蟹N獨(dú)立明顯的視覺反差吧,他自然而然地與我相顧對視了一會兒。
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神是怎么樣的一種震驚、懷疑與迷惑。但是我看見他瞧我的眼神是那么普通、平和和淡然。他甚至在我一剎那間的晃神時,對我禮貌而友好地微微點(diǎn)頭。
我簡直感覺自己看不懂眼前這個人。他從眼神、神情到肢體語言向我表達(dá)的都是同一個形容詞:陌生。
他完全從我身旁走去,沒有從記憶的閃爍里發(fā)現(xiàn)一絲蛛絲馬跡。而直到他拉開自己的座位坐下,我才如夢初醒。
“趙馨茗!”
“啊?”我愣愣地答話。
“答案是什么???”袁老師瞧著我。
“什么答案?”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剛才老師的提問,同學(xué)們笑倒一片。
“喂,趙馨茗,就算人家顏值不賴,你也不至于看傻了眼吧?!蔽业乃迶车夷冗有Φ馈?p> 袁老師用食指把眼鏡往鼻尖方向撇撇,撇開我,盯著新同學(xué)問:“這位新同學(xué),你叫什么名字?”
新同學(xué)站起來回答:“我叫明磊落?!?p> “什么意思?”
“腦瓜頂上沒開光唄!”
我聽到兩個男生在底下竊竊私語。
袁老師一貫綿里藏刀的笑:“你來回答這題好嗎?”
我看著袁老師,心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先來三百殺威棒”?
明磊落道:“對不起老師,我沒有聽到問題?!?p> 袁老師道:“我的問題是,社會主義探索時期的失誤*****自哪一年開始,哪一年結(jié)束?!?p> 我有點(diǎn)不服氣地望著這個明磊落。因為我剛才看他看得太入神,忘記了問題。老師就這樣無情的把我拋棄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叫明磊落的新同學(xué)愣愣的在原地站了半天,眉頭深鎖,嘴唇緊抿,半晌,竟吐出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
所有人,包括袁老師,呆呆地看著他足足有三四秒鐘。于無聲處聽驚雷,爆笑之聲驟然在全班響起。袁老師自討沒趣地提上眼鏡,搖搖頭:“當(dāng)我沒問,還是趙馨茗你來回答?!?p> 我呼啦一下站起來,響亮答道:“……開始于1966年,結(jié)束于1976年?!边@次我可不會給他任何機(jī)會了。就算他只是想扮演一個甫入新環(huán)境,開開玩笑逗大家一樂的逗比。
我微微側(cè)頭望向大家爆笑點(diǎn)集中炮轟的位置,看到的是一臉不敢相信的,茫然。
“茫然?”
“是的,茫然?!?p> 中午,食堂,胡敏和我。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胡敏滿嘴塞著飯,笑得眼睛都找不著了,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我真怕她下一秒就噎死了。“這是我聽過最奇葩的問題,見過最奇葩的男生。”
“有什么好笑的,他肯定就是裝的?!蔽乙徽Z點(diǎn)破。
“我知道他是裝的,可你不覺得他裝得很可愛嗎?”
我悻悻道:“可愛屁啦!你們一個二個都跟他一樣,一群神經(jīng)病?!?p> “哎,說真的。他還裝作不認(rèn)識你的樣子呢。”
“就是啊,好遜!自己是白癡,還把別人當(dāng)白癡!”
我們倆給這家伙一頓揶揄嘲諷。
“哎,你看!”胡敏忽然指向我身后,我回頭望去,大概十米遠(yuǎn)處靠窗戶的一個餐桌上,一個男生面向我們,低著頭斯文地吃著餐盤里的飯,那表情簡直可以用甘之如飴來形容。
又是那腦袋頂上沒開光的家伙,怎么今天到哪都能看見他?
“哇靠,太夸張了啦!”胡敏忍不住地吐槽,“他是上輩子沒吃過大米飯嗎?”
這時候,一個女生端著剛剛打好的飯菜,笑笑著來到他的對面坐下?!霸趺礃?,對這里的環(huán)境還適應(yīng)吧?”一坐下,就與他談笑。
“想不到,居然還有女生愿意搭理他這種人。”這是我心里話,我毫不避諱的說出來。
“明小惠。”胡敏忽道。
“誰?”我一愣。
胡敏的眼神不離那邊:“那個女生,隔壁班的。他倆……看起來好像挺熟的?!?p> “不關(guān)我們的事,扒飯!”我沒好氣地端起餐碟。胡敏忽然忿忿不平道:“那小子真可惡哎,自己有女朋友了,還跑來撩你,真是一個花花腸子。”說著就要起身。
“你干嘛去?”我立刻拉住了她。
“我去告訴明小惠,當(dāng)面揭穿這個家伙?!?p> “我們何必多管閑事,以后他再來找我說話,不理他不就得了。”
“便宜他了。”胡敏悻悻地坐下。
可是,我回頭之余,看到他和明小惠有說有笑,確是感覺一股氣堵著食道,吃不下。
今天的天氣有點(diǎn)異常,才三月份,居然讓我有種瞬間穿越到七八月份的“火爐之城”的感覺。
中午一頓飯,吃得大家的鼻尖都沁出了小汗珠。一出食堂門口,我就跑到自來水池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洗了把臉。哎,居然連自來水都是燙手的。
埋怨間,我居然心一緊。
雖然還沒看到,但卻察覺到……
那家伙就站在我旁邊!
他輕輕地擰開水龍頭,試了試水溫,等了一會兒,雙手捧著接了一點(diǎn)水,微微彎腰,把水潑灑在被熱氣蒸得微紅的臉上。
我就這么愣愣地看著他洗臉。他洗完了,小心地把臉上的水珠抹掉,看了我一眼,禮貌地微微點(diǎn)頭,然后便朝向教室而去。
我大感迷惑,瞬間感覺尷尬無比,難道這家伙真的想不起昨天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嗎?
還是說,他根本就是故意裝作這副樣子,以此打擊報復(fù)我昨天對他的無厘頭的婉拒?可是,表情可以假裝,眼神是很難做作的。剛才他看向我的一霎那間,完全就是一點(diǎn)特別的意思都不帶。
我歪了一下頭,實在想不通哪里不對。被莫名其妙的表白后,又被若無其事的漠視了。
下午的某節(jié)課余,我翹首西望窗外,天際電閃明滅,頭頂雷聲隱隱。大家坐在教室里,手里捏著本子呼扇呼扇的扇風(fēng),盯著頭上的大吊扇生氣。以三葉先生那樣的轉(zhuǎn)速,傳到底下我們這群人的臉上的風(fēng),也只有微乎其微四個字形容最為貼切了。
不知道是什么緣由,我回了一下頭,看向了平時從來不會關(guān)注的最后三四排。那邊廂,果然是那幫不知所謂的男生的天下,上課鈴聲沒響之前,擺什么造型的都有。坐在桌子一角猛侃的,兩條腿直接搭在桌子上右腳還搭在左腳上的,趴在桌上流哈喇子的。男生……還真的是一種令人無語的生物??!
然而,奇怪的是,從來不關(guān)注他們那邊的我,現(xiàn)在居然回頭觀察起他們了。而且,盡管我不想承認(rèn),但是,我確實是莫名其妙地有點(diǎn)控制不住自己地在搜尋著某人的身影。
嗯,找到了,一眼就看見了,很好找。別人都奇形怪狀的,只有他還好好的坐著。這似乎與昨天他給我的輕浮的流氓兔形象不太符合。難道二流子也會好好做功課嗎?還是,他表面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其實腿上正放著一部大屏的“愛瘋”正在偷偷地看些什么呢?
不知道。我就那么有意無意地看著他,但是他好像一直盯著桌面上,目不轉(zhuǎn)睛,時而迷茫,時而困惑。難道他竟敢把大屏放在桌面上?
我倒更困惑了,他究竟在困惑什么呢?
胡敏從后門走進(jìn)來,從過道走過,從他身邊走過,直接來到我的座位前,說道:“看來今天放學(xué)又是一場滂沱大雨?。≈形绲臅r候還烈日炎炎呢!”
“越悶熱越要下雨??!你的地理都學(xué)哪去了?”
“下不下雨我倒不在乎,我只在乎手頭上有沒有傘?!焙舭咽稚系囊槐滩柽f給我,坐在我旁邊。我接過奶茶。笑嘻嘻地道:“你送我一份爽口,我為你撐起一片晴天?!?p> “怎么,你有帶傘?”胡敏略顯激動。
我得意道:“你忘了我有一個會夜觀天象的老豆了嗎?”
“是準(zhǔn)點(diǎn)日常看天氣預(yù)報的老豆吧?”居然被她一語道破。
又不是美國人民見面相互打招呼,我不準(zhǔn)備再把天氣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胡敏,他在看什么?”我沖著那邊正襟危坐的家伙努努嘴。但是這句剛問出口,就意識到有些不對,開始后悔。胡敏轉(zhuǎn)頭看去,漫不經(jīng)心地說:“咳,誰知道呢。不是在紅袖添香看小說,就是在追少女時代唄,還能干什么?!焙鲇洲D(zhuǎn)念警覺地問,“你在……看他?”
令我后悔的事發(fā)生了?!皼]有,我只是偶然看見他……好奇嘛!”狡辯得分。
胡敏狐疑地盯著我的臉,抿著嘴笑,判決我的狡辯無效。
“笑什么?”我問得發(fā)虛。
胡敏裝模作樣地踱步到我面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起物理老師昨天跟我們說備戰(zhàn)高考的事,他說少年郎,悠著點(diǎn),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別在陰溝里翻了,不值當(dāng)?!?p> 我攢眉瞪著她,自然知道她話里有話。胡敏瞧了一眼那家伙,假聲假氣地吟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哎,可憐,可嘆呀!”
多話不題,到了散學(xué)的時候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一樓樓道前站滿了望天而嘆的師生,胡敏撅著臀,亮出S型,翹首望著天上落下來的斗大雨點(diǎn),唏噓道:“還好有你,不然今天我要成落湯雞了。”
“好朋友嘛,應(yīng)該的?!蔽覟槟軒团笥炎鳇c(diǎn)事而暗暗感到高興。
“喂!”胡敏忽然用肘碰碰我的胳膊。
“干嘛?”
“你看那邊?!?p> 我定睛一看,人群中,明磊落正怔怔地瞧著檐外的雨幕,一動不動。
胡敏老大不解:“那個傻瓜在干嘛呢,沒見過雨嗎?”
忽然有個人出現(xiàn)在他身后,是明小惠。只見她調(diào)皮地用食指輕輕戳了一下明磊落的后肩。明磊落轉(zhuǎn)過身來,沖她微微一笑。明小惠遞給她一把傘,兩人說了幾句話,一起撐起傘走向雨幕。
胡敏咬牙道:“真是撒了你滿身的狗血,塞了我一嘴的狗糧!”
“走吧!”我故意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
胡敏問道:“難道你的內(nèi)心沒有任何的波動嗎?”
我抱臂老實不客氣地道:“我該有什么波動。老實說那傻瓜有幾個女朋友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你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p> “原來是這樣,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還怕你會有什么想不通的呢?!焙魮崦乜?。
我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按下傘柄上的制動按鈕,打開了雨傘,道:“話那么多,走了啦!”
胡敏家和我家相距不遠(yuǎn),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基本是同路的。我們兩個人依偎著蜷縮在一柄傘下,這才體會到友情誠可貴。
但是走到一個三岔口,雨勢已經(jīng)大到我們完全罩不住了,只得跑到路口一家咖啡廳前的檐下避雨,待雨勢減弱了再走。我收起傘,察視身上哪里已經(jīng)淪陷了。
“那不是趙老師嘛!”胡敏忽然喃喃一語。
我循著胡敏的目光望去,街對面一家茶餐廳里面靠櫥窗的位置,爸爸和玉阿姨相對而坐、有說有笑。
我頓時氣炸了,沉聲道:“我們走!”
“哎!”胡敏還欲再說什么,一見我臉色不對,一句到口的問話硬生生憋回去了。
回到家里,我一聲不吭,獨(dú)自走進(jìn)房間。坐在床上,拿起床頭柜上我六歲上學(xué)時的全家照。照片里是爸爸媽媽抱著笑得最開心的我。
我好傷心,對著照片掉眼淚,撫摸著照片里媽媽的臉,哭腔道:“媽媽,爸爸不要我們了。爸爸只喜歡玉阿姨了?!?p> 我獨(dú)自一個人呆在房間里難過了很久很久,窗外陰雨的天氣,灰蒙的天際,更加劇了我傷感的情緒。
忽然聽到了輕微的帶門聲,我預(yù)感是爸爸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