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青春的重創(chuàng)和綿延不盡的的痛楚，為我逝去的悲涼而飄渺的青春，為我純真純粹而盲目的愛情。
即使我是一只杜鵑，啼出血來，也不能吐盡我心底的憂傷；即使我是一只遠(yuǎn)古的猿，哀鳴聲聲，也不能減去一絲滿身的傷痛。涓生愛我，在他優(yōu)雅而熱烈的召喚下，我艱難地斬掉內(nèi)心的荊棘，毅然投入他溫暖的懷抱。我的青春在他的手心里流浪，我的感情更是在他荒涼的額頭被流放。不足兩年的光陰，涓生咀嚼著渺茫的悲苦，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這使他恐懼，終于，百無聊賴地絕塵而去，沒有留下只字片語，沒有留下一絲牽掛。他說：“人死了，愛也會隨之而消亡?！笨墒牵洃浤芟鰡?？傷痛能消亡嗎？造物主以時光來沖淡苦痛和傷痕，但他又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多，也不太少，微醉為度，遞給我，使我可以哭，可以歌，如醉，又如醒，欲死，又欲生。我最終沒有滅絕自己的勇氣，在烈日的威嚴(yán)和四周的冷眼下，活了下來。但我的青春確鑿是逝去了。沒有愛憎，沒有哀樂，沒有顏色和聲音，我深味著這人間的濃黑的悲涼。雖然是悲涼飄渺的青春，但畢竟是青春。在涓生之前，我的青春也曾充滿過嘹亮的歌聲：希望，奮斗，踏著鐵蒺藜前進(jìn)，在布滿荊棘的路上跳著，笑著。原以為涓生的愛會給我?guī)硎澜缟献畲蟮目鞓?，卻不料短暫的瘋狂過后，即是世上最大的苦難。涓生留給我的除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就是體無完膚的傷痛。這就是他所畢生追求的純粹愛情。
事有湊巧，偶遇涓生的一位舊友撰文懷念他，本不平靜的心霎時莫名的亢奮起來，一股冷氣從后頸一直涼到腳跟。記憶中的木樓，已使我膽戰(zhàn)心驚；涓生的名字，猶使我魂動神搖。三十年，涓生離世已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無意走進(jìn)涓生，我注定屬于他。他沒有給我增加華彩的篇章，也沒有給我輝煌的理想。我極力尋覓著他的舊跡，但，除了虛空，就是靜寂。三十年的風(fēng)雨，三十年的征程，我依然是這樣的固執(zhí)，這樣的偏激，這樣的古板，這樣的刻板，這樣的較真。我是涓生無數(shù)中的一個，涓生卻是我心中的一個，一生中的一個。淤積于心底的傷痛，隨著時間的流駛，早已凝結(jié)成堅不可摧的寒冰。他給了我一程，我心痛了一生。我聽到堅冰噼里啪啦爆裂的聲音，血液在全身肆意奔涌，使我艱于呼吸視聽，我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可以延口殘喘。然后，將堅冰消融，將傷痛忘卻。我懂得賀子珍之所以一聽到收音機里***的聲音就瘋病大發(fā)的緣由了。瘋狂啊，瘋狂啊，在瘋狂中煎熬，在瘋狂中前行。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舊跡和傷痕。
十八九歲，青蔥年華，是人生最美妙的季節(jié)，是春天。它充滿了活力，激情，和向往。我尤其是這樣。帶著酒窩的蒼白的圓臉和蒼白的瘦的臂膊并不妨礙我馳騁的激情，迸發(fā)的青春。高考的颶風(fēng)，打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也曾迷惑，恐懼，我也曾感到苦悶和凄涼。但沒有什么能阻擋我的渴望，我努力地踮起腳尖向天窺探。我像一棵樹，任颶風(fēng)吹，隨颶風(fēng)舞，借颶風(fēng)的威力鼓動我自己。終于，一些細(xì)碎的希望從春的縫隙傳來。我踏進(jìn)了大學(xué)的校門。走在落葉無痕的校園，聽樹葉颯颯，看秋陽暖暖，我趕往一場青春的盛會。慶幸有這樣的時刻，美妙的青春將濃濃的詩意帶入一場光之禮儀之中。龍騰虎躍的校園里，我仿佛看到青春的使者，手執(zhí)長卷，正緩緩朝我走來。陽光清透，萬物由省，而我，心遠(yuǎn)曠達(dá)，自由。
聽說，母校已幾度更名，可我只接受她的舊名；聽說，她現(xiàn)在已是一身奢華，可我只留存她往昔的容顏。對于古舊的木樓，尤其如此。一條深長而幽暗的走道，將木樓一分為二。走道的盡頭，是一間簡陋而充滿藝術(shù)氣息的教室。教室里陳列著各種各樣的石膏模型和圖像，一張活動的黑板，再就是時代久遠(yuǎn)的課桌，木凳和畫板。涓生，像一道電光，照亮了這條幽深的走道和這間簡陋的教室。愛好藝術(shù)的學(xué)子紛紛撲向這道亮光而來。涓生挺拔偉岸的身軀要么斜靠在黑板邊，要么半倚在課桌旁，手拿畫筆，侃侃談?wù)撝佬g(shù)理論，然后，從最基本的拿畫筆的方法入手，進(jìn)行繪畫藝術(shù)的教學(xué)。每人一支鉛筆，一張紙，一塊畫板，最先是畫線條，不用尺，要畫出一條很長且直的線條。再就是素描，最簡單的石膏幾何模型的素描。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著，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我小心翼翼地畫著，心里充滿了對藝術(shù)的崇拜和景仰。我走進(jìn)了一個前所未知的暫新的世界。據(jù)傳，涓生性格很古怪，跟他說話要小心，稍不留意，就會惹到他的古怪脾氣，那時，你就知道什么是吃不了兜著走的滋味。涓生對穿戴很講究，筆挺的西裝更顯出他的瀟灑倜儻；寬松的長袍，尤突出他的獨特不羈。一向不善言辭的我，對涓生自然敬而遠(yuǎn)之。不料，涓生沒有傳說中的怪癖，對我不僅是和藹，有甚于相當(dāng)關(guān)愛了。我擺脫了最初的拘謹(jǐn)，與涓生熟識起來。涓生給我一把鑰匙，我可以在課余時間自由出入這間靜謐的教室。我可以在這個沒有紛擾的所在隨意揮灑我的青春。涓生不僅懂藝術(shù)，對服飾也頗有研究，尤其在文學(xué)方面，有很高的欣賞水平。在這個破屋里，往往充滿了他的語聲。古典詩詞，他如數(shù)家珍，“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倍嗝赖脑娋溲?。他最喜歡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小說。他談***的高尚品德。他不喜歡嬌柔造作的人。我靜靜地聽著，插不上一句。我自以為自己對文學(xué)有相當(dāng)?shù)膼酆茫F(xiàn)在才知道，在他面前，我就是一個三歲的幼童。他恣意灑脫的個性下，竟有如此的潛質(zhì)與活力，我感到這是對生命的高昂禮贊。他是閃電，是火焰，孤獨，高傲，而堅忍地站在黑暗中，給周圍的一切帶來光明。歲月給予他豐富的閱歷和感情，冰雪和嚴(yán)寒也不能摧毀他對生命的熱愛。哦，他是一位溫暖的守望者，生在一個冷峻如冬日的時代，卻怡然自得，不斷地搜集和撿拾我們?nèi)诵灾械拿篮?。他的?yōu)雅沉靜高貴高雅矜持驕傲不羈和華美奢侈小資對于我來說簡直是神秘莫測，我真想知道他的前世今生。
隨著數(shù)月的交往，我發(fā)現(xiàn)涓生華美的外表下，其實深藏一顆孤獨寂寞悲涼的心。他時常沉靜的坐在藤椅里，點著一根煙，吞云吐霧，目光凝視遠(yuǎn)方，不知他的思想停留在何處。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憋得滿臉通紅?！澳灰鼰熈税?，會得病的?！蔽倚÷暤奶嵝?。也許從來沒有人敢當(dāng)面給他提出這樣的忠告，也許他太缺乏關(guān)愛。涓生一邊咳嗽，一邊說：“我習(xí)慣了?！变干勺畛醯脑诮淌依锎粢粫妥?，到后來在教室長久的停留。冬天，他把爐火生得旺旺的，我就坐在爐火旁溫習(xí)功課。每天到教室來成了他的必修課。哪一天我沒去，他就到處尋覓。而我，也滿含期待；期待涓生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先是一長串鑰匙叮當(dāng)?shù)捻懧?，然后是一把鑰匙擰動的聲音，是怎樣的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于是就看見涓生微笑著朝我走來，拉著我的手，長久地?fù)崦劾镆鐫M柔情。我只草草一看，變低了頭，不好意思了。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甚至連煙都看不到。但是，總有那么一個人，總有那么一個人能看到火。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涓生內(nèi)心的火焰正熊熊燃燒。我快步走過去，生怕慢一點他就會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然而，我又很躊躇，悲喜的眼睛射出驚疑的光。我力避他的視線，張皇的似乎要破窗飛去。終于，我?guī)е业臒崆椋业睦淠?，我的狂暴，我的溫和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走得跌跌撞撞，氣喘吁吁。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對他說：“我們，怎么可能？我們有緣無份！”涓生幾乎不能自制，大聲反駁：“誰說的？”我無言地應(yīng)允了。隨后的日子，涓生幸福的不能自拔，我卻壓抑的不能呼吸。涓生不得不變著法的哄我開心。他說盡了他的意見，他的身世，他的情感經(jīng)歷。曾有一個女子，為了跟他在一起，等了二十年，在渺茫的無奈中才成家。我說：“這么癡情的人，你怎么不跟他結(jié)婚？”他沉靜地說：“我不愛她。愛情需要兩人都愛?！边@個故事，這幾句話很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fā)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我愛的同時，對方也愛，才是完美的愛情。能得到涓生的愛，是多么幸福的事呵！我們的愛情就像曇花，只能在夜深人靜時驚艷怒放。涓生說這就是最純粹的愛情！沒有世俗的成分，不是為了占有，只是愛。
唉唉，那是怎樣的幸福而悲戚的愛情呵？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起風(fēng)了，樹上的葉子繽紛下落。大樹裸露枝椏，腳下一片金黃。我的預(yù)言果然如期到來。涓生患了絕癥。
早春的下午，沒有太陽，只剩下一片烏藍(lán)的天。刺骨的風(fēng)早經(jīng)停息了；新的生命還在醞釀中，落光葉子的樹棵棵直立，有如沒衣穿的乞丐，在陰沉的空中瑟瑟發(fā)抖。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逾顫愈細(xì)，細(xì)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的靜寂。涓生站在樹下，仰面看那光禿禿的枝椏，橫七豎八的枝椏相互交錯，鐵鑄一般。涓生在對樹的凝視中，似乎一眼就看完了自己幾十年的人生歲月。死亡的利劍閃著寒光，咄咄逼人地懸在他的頭頂。涓生無比驚悚地打了一個寒顫。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涓生似乎被周圍所排擠，被周圍的昏黑所壓迫，他快步在校園的走道上走著，來回不斷的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遠(yuǎn)遠(yuǎn)地，他終于看見了我，朝我招手。我便看到一雙憂郁的眼睛和一張灰黃的臉，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里發(fā)出了希望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內(nèi)心的驚懼。我預(yù)感到有重大事要發(fā)生?！拔?，得癌癥了?！蔽宜坪趼牭降牟皇卿干穆曇?，而是天邊轟隆隆的雷聲。我的嚎啕掩蓋了雷聲。“不要哭，就是死，也還有一年！”我的嚎啕變成了飲泣。耳朵中似乎聽到涓生在極力掙扎，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在深夜的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著無奈和悲涼。涓生心底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到他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涓生獨自負(fù)著虛空和恐懼的重?fù)?dān)，在人生的末路前行。靈魂一任這恐懼侵蝕，恐懼有時也自己戰(zhàn)栗，自己退藏，于是在這絕續(xù)之交，涓生便閃出無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我相信個體差異?！苯?jīng)過一系列的治療，個體差異始終沒有出現(xiàn)，涓生的身體倒是每況愈下了。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無論你多么英勇無敵，多么厚學(xué)博聞，多么優(yōu)雅灑脫，多么風(fēng)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無知無能的地位。涓生一生狂傲不羈，，但他分明感到一種比他更強大的力量正傲慢地逼迫著他。為了逃避這種逼迫，涓生以他獨特的方式游戲著最后的瘋狂。他流連在美女中，對同情他，關(guān)愛他的女孩盡顯柔情。也許他意識到自己的荒唐，以各種借口搪塞我。面對垂死的人，我的傷痛和憤怒只能化為烏有。我與生俱來的古板和刻板左右著我，我就像一個吸食毒品的中毒者，明知這毒品有害，我卻無法擺脫毒癮的發(fā)作，大吸特吸。也許涓生沒有料到我會跟他如此的較真，，如此的執(zhí)著，如此的不離不棄，他反復(fù)問我：你為什么要愛我？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曾經(jīng)怎樣將自己熱烈的愛表現(xiàn)給我。也許涓生意識到自己無法承諾我的未來，他希望我離開他，他說：你怎么不面對我的過去？涓生純粹的愛情隨著他的生命漸行漸遠(yuǎn)了！
純粹愛情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優(yōu)雅高貴在死亡面前不知不覺淪為低俗。
青春啊，百孔千瘡，我獨自負(fù)著虛空的重?fù)?dān)，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
涓生在狂暴和恐懼中走完了自己的路。我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一定沒有我的影子。有時我甚至很疑惑，到底是涓生死了，還是我死了。夜深人靜，長久的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兩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脫離生活的愛，最終不過是一場虛空。愛只是開始，生活才是一時。沒有經(jīng)過生活考驗的愛，只能是海市蜃樓。而我，又不是一個善于游戲人生的人，自然在這場虛妄的愛中身受重創(chuàng)。真的很羨慕有些影視明星，無數(shù)次的結(jié)婚離婚，他們竟能承受!
三十年過去，涓生對我的傷害依然延續(xù)。我真希望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fēng)怒吼中，我也將尋覓涓生，當(dāng)面說出我的傷痛和悲哀，告訴他，世俗的婚姻更能考驗真正的愛情，沒有經(jīng)歷世俗婚姻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沒有經(jīng)過世俗婚姻磨練的人，是不成熟的人;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他，猛烈地?zé)M他所謂的純粹愛情。
我將在孽風(fēng)和毒焰中逃離涓生，讓心底的堅冰慢慢消融。
我是懷舊的，尤其對青春，衰敗，凋零，渺茫而悲涼的青春，常常莫名的感傷。每每孤身枯坐，就垂下了眉睫。現(xiàn)在，有人送來與青春有關(guān)的人的信息，我更加無以自制的感懷。其實，青春只是人生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階段。青春的成長難免經(jīng)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知道并接受這一事實，只是還需要時間，慢慢捂暖冰封的記憶。
冬天來了，我必須已冬的心境，承接漫漫而下的陽光，或者夜色。首先，我要打開我自己，然后慢慢剝開冬天，一片，一片，像剝開一只柑橘。我只是觸摸到了初冬的邊緣，些許溫暖，些許酸甜。如果要想更深的觸摸冬天，還必須一把鋒利的刀子，，以及斬釘截鐵的心情。
是什么在心土里暗含劍刃的鋒芒，一路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