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
猶如一顆鑲嵌在明藍色絨布上的晶瑩瑪瑙,沐浴在宜人陽光下的維克島,是西太平洋航線上的重要軍用補給中轉站,也是水兵們戰(zhàn)時輪休的絕佳去處。
剛剛隨艦從前線回調修整的吉爾·莫倫少校,正身著椰樹圖案的休閑襯衫和卡其色短褲,愜意地躺在海灘邊一處突兀的礁巖上,一簇盛大的棕櫚樹代替了遮陽傘,為仰臥在躺椅上的少校,灑下了一片清爽的陰涼。
這時,剛才一直溫順吹拂著的海風,仿佛突然之間消失了,空氣立即變得有些悶熱起來。
輾轉反側的少校,不由得睜開了眼睛。
只見空中絢爛的太陽,好像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氤氳水汽。
更奇怪的是,在他后方的那片高大林木環(huán)繞著的綠地,距離不到三百米的水兵俱樂部,也突然失去了往常歡樂的喧囂。
他看到,穿著各式各樣便裝服飾的百十名士兵,正集聚在籃球場上。
但他們沒有結隊打籃球,也沒有組群玩橄欖對抗,而是一個個呆立在原地,齊刷刷地望向小島的東面。
于是,少校也疑惑地扭過頭去,極目遠眺著本國方向的海天一線——
視野盡頭,出現了一道若有若無的淺淺“矮墻”。
大約幾分鐘后,當感覺到腳下的小島開始明顯晃動起來時,少校驚恐地發(fā)現,礁巖下的海灘,突然大幅延伸向海水,裸露出了因一直浸泡在水下而深色明顯的沙壤——
事實上,是海水驟然發(fā)生了異常而迅速的大規(guī)模退潮。
而這時,遠方的“矮墻”也在不斷變得清晰起來,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壘增著自己的高度。
威克島海域一直是溫和而柔媚的,絕大多數日子里,從這里泛起的海浪,在人們心目中是這樣的景致——
在艷陽碧空的襯托下,藍綠色的海浪翻卷起一層層優(yōu)美的弧線,俏皮潔白的浪頭,向著微微起伏的航船,伸出一簇簇可愛的泡沫觸角,好似一群熱切歡迎遠道來客的嬉鬧孩童。
在十九世紀日本畫家葛飾北齋那幅著名的浮世繪木刻版畫《神奈川沖浪里》中,即使是描繪洶涌澎湃的近海風浪,也是航海之人所能想象到的驚險上限,擅長弄潮的真正勇者,或為生計所迫的貧苦漁民,有時甚至敢于主動前趨,迎擊搏浪。
而莫倫此時看到的,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由遠及近的視野中,多彩的海水開始被渲染成了一種怪異的黑暗色調,曾經常常用來形容這片海域的仁慈、美麗、寧靜等字眼已經不再貼切,唯有強悍、洶涌、暴力,甚至殘酷、丑陋、可怖,才能準確地刻畫出此時的異象。
大海自己“站”了起來,仿佛海洋深淵中蘇醒過來的巨人一樣,正從他那龐大身軀深處的胸腔里,發(fā)出一聲聲可怕的咆哮,很快以無可阻擋的入侵姿態(tài),向著脆弱不已的小島大步沖鋒——
海嘯!
少校終于意識到了災難的來臨。
然而憑借在海軍戰(zhàn)爭學院求學期間,自己曾高分通過的海洋災害與應對理論課程知識的熟稔掌握,他明白,以當前事態(tài)發(fā)展的速度來看,島上的一切生物都已經來不及逃脫了。
海嘯以接近八百千米的時速瘋狂推進,僅僅過去了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就已經到達了島嶼海岸一線的淺水地帶。
此時,它的波長猛然減短,而波高卻急劇攀升,“矮墻”在轉瞬之間加速壘疊,很快形成了一道數十米高度的宏偉“水墻”。
呼嘯而至的海浪“水墻”,后力強勁地形成連續(xù)數個波次,每隔數分鐘就重復一次對島嶼的肆意掃蕩。
它散發(fā)出了一種混合著鹽漬、泥漿、海藻和魚腥的腐臭味道,在猛烈撞擊和瘋狂吞噬人類世界中的木材、混凝土、金屬和陶瓷時,不斷發(fā)出一種“嘎吱~嘎吱~”尖利刺耳的聲音,像是在大口咀嚼著這些工業(yè)產物。
那片被島上陡峭的崖壁拱衛(wèi)著的天然港灣,其外圍曲折漫長的人工堤岸,在第一輪沖襲下就已經被徹底摧毀,加固的防波堤,在遠超出防護設計量級的海嘯面前,毫無抵抗能力。
停泊在港內的一艘“黃蜂”級兩棲攻擊艦,被水墻的前鋒高高托起,然后陡然傾倒下來,與破碎的水墻一起,被狠狠拍打在碼頭旁一片,如同手掌張開五指伸向水面的突出礁巖。
兩棲攻擊艦從艦艏三分之一的位置崩裂為兩截,停放在甲板上的四架“海神”反潛直升機,像被喜新厭舊的頑童所丟棄的玩具一般,隨著甲板傾斜角度的增大,徑直滑落進岸灘間的礁石叢中,在幾聲微弱的爆鳴中,化作一團團橘紅色的火球。
一艘裝備有最新一代宙斯盾系統(tǒng)的“伯克-V”型驅逐艦,被勢頭強勁的浪潮一路沖上灘頭,它那吃水線以下的鐵紅色腹部,像是北美秋季豐收時節(jié),中央大平原上的一道玉米收割機的滾匣卷筒,掃向連片的士兵宿舍排屋。
艦艉底部,兩組碩大的三葉螺旋槳,從被揚起到的半空中狠狠墜落,將所遇到的十幾座低矮建筑物的水泥棉瓦頂棚和瓦楞鋼圍墻,砸得粉碎。
一團團粉末狀的塵埃物質,升騰飄蕩在被拆除摧毀的建筑物上方,整座島上的人工物體,就像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攪拌機,瞬間被壓解成了細碎的顆粒。
在維克島西北部的軍用機場,自東面咆哮而來的海嘯強波,輕而易舉地翻過摒護著機場的一座小山地,借助一小部分勢能的轉換,如非洲草原的角馬群一般奔騰而下。
很快,高聳的機場指揮塔臺,仿佛變成了一根稍稍露出水面的沉船桅桿,在水力的裹脅動搖下,眼看即將折裂。
不到五分鐘的功夫,坐落在機場輔道旁,連排建造的十幾座加固型機堡,就被淹沒得只能看得到,一段段互不相連的弧形頂端了。
身軀龐大的六架“銀河-III”型戰(zhàn)略運輸機被沖散得七零八落,從根部折斷的尾翼,在水浪的承載下漸漸飄向大海深處,超大功率的渦噴引擎,則被急速拖入海底而不知去向。
此時,島上四分之三的陸地面積已被悉數淹沒,如若從空中俯瞰,難以發(fā)現任何及時起飛,或成功躲避海嘯的移動物體。
駐扎于此的基地人員中,似乎還沒有發(fā)現哪怕一位幸存者掙扎呼救的跡象,只有幾株孤弱的椰子樹,依然殘留露出于水面之上,在洶涌的海流怒號中大幅搖擺,瑟瑟發(fā)抖。
發(fā)生在維克島的慘象,卻并不是這場災難劇目的終結。
恰恰相反,它只是一場盛大劇目正式拉開帷幕前的一個小小注腳。
海嘯蘊含著恐怖的威力,這點“旅途”中的波折,對于這位大自然的實力派演唱家而言,大概只不過相當于,引吭高歌之前的清清嗓子罷了。
遍布于太平洋兩岸,時刻監(jiān)視著海洋動態(tài)的精密測量設備,已經明確捕獲到了這次異乎尋常的海嘯信息。
然而,它們除了向臨海國家發(fā)出最高級別的災害預警之外,其余無能為力。
短短四個小時,勢頭強勁的海嘯已成橫掃西太平洋之勢,在毫無阻擋的洋面上,肆意馳騁了一萬余公里的路程。
長達數百公里的波長,比位于馬里亞納海溝已知的極限測量深度,還要大出許多。
從動蕩不止的海面,到深沉幽暗的海底,海嘯的立體軌道運動未曾受到太多阻滯,因而在傳播中損失的能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就在幾天前,第一島鏈附近的鏖戰(zhàn)已經趨于平靜,呈現壓倒性的懸殊態(tài)勢基本底定。
防御一方的海上力量已所剩無幾,此時在家門口的領海之上,四處游曳著鐵灰色涂裝的聯軍艦艇,而更多的滾裝船、補給艦、登陸艦、兩棲攻擊艦,正在源源不斷地匯聚成更為龐大的艦隊,原本用于備選的登陸作戰(zhàn)方案,已經被實質啟動。
然而,數小時前還在繁忙運轉物資、調整編制登陸作戰(zhàn)模式、艦艇數量超過五百艘的特混艦隊,仿佛忽然被按下了暫停鍵,全部靜靜地駐泊在原地。
在接到西太平洋海洋態(tài)勢感知中心轉發(fā)自維克島的報告后,最高級別的海嘯預警信息,已在第一時間擴散到了整個艦隊。
艦隊指揮官瑞克·哈里斯上將明白,盡管在島鏈周邊三百海里范圍內,就遍布著聯軍眾多的??哲娀嘏c港口,但僅以歷史上發(fā)生過的普通海嘯的傳播速度計算,現在組織艦隊分散轉移,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而自己當前所能做的,就是讓全體人員老老實實地待在船艙內,其余的一切,只有聽從上帝的安排了。
接到命令的軍官與士兵們,在惶恐不安中的等待,并沒有想象得那樣漫長。
和預警信息推測的時間幾乎一致,大約三十分鐘后,橫亙在視野盡頭的深暗色幕墻,準時出現在了東方模糊的海平線上。
海嘯前鋒的邊緣剛剛抵達,艦隊中的每一艘船只,就如同游泳池中的紙船模型,在一層層振幅逐漸加大的波浪推進中,開始了從未經歷過的劇烈晃動。
當海嘯主體接近艦隊核心區(qū)域時,平日里,在人們眼中不啻于龐然大物的航空母艦,也仿佛只是一段銹蝕的廢鐵工件,在海嘯腳下快速隆起的斜面推擠中被輕易傾覆。
造價昂貴的艦載隱身戰(zhàn)機與預警機,連同用于吊裝與拖曳作業(yè)的艦上特種車輛,像是擺脫了靜摩擦力阻礙的積木一般,向著甲板呈近九十度傾斜的一側盡數滑落。
早已失去錨定作用的大量驅逐艦與補給船,在猛烈的相互撞擊中,頻繁觸碰到了動力艙與武器、燃料庫,損壞的船體伴隨著一串串暴起的火球,剛剛照亮了一小片海面,很快又被貪婪的浪頭一口吞下。
在被副官幾乎是脅迫著的強行拽引下,哈里斯從指揮艦“橡樹嶺”號上,轉移到了一直在附近待命的“抹香鯨”號攻擊核潛艇。
緊接著,潛艇以最大允許速度,迅速下潛到了海面以下六百米的深度,因而躲過了海嘯席卷洋面淺層的最為致命的攻擊。
盡管身處深海之下,憑借潛艇厚實的耐壓殼體保護,頭腦一直嗡嗡作響的哈里斯,似乎還是能夠聽到留在水面上的,他麾下艦隊的數萬名官兵,在遭受到如此劫難時的無助呼救。
大約兩小時后,當“抹香鯨”號通過長波偵聽系統(tǒng),接收到海嘯警報降至“中等風險”第四級的訊息時,哈里斯發(fā)瘋似地命令艇長立即上浮。
兩道灰白色的波紋從水下冒出,并快速在海面漂蕩開來。
當潛艇黝黑的脊背露出海面時,在副官的攙扶下,笨拙無力地爬出瞭望塔的哈里斯,發(fā)現眼前所呈現的,竟然是一種空蕩而詭異的寧靜。
哈里斯睜大眼睛四處遠眺,在周圍一兩千米的距離上,海面翻挺著的,只有三只巨大的紅褐色鋼鐵“魚肚”。
而在視野盡頭,依稀可以辨別出幾艘零零落落、毫無生氣的船舶身影,但潛艇向它們連續(xù)發(fā)送的無線電聯絡訊息,始終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人類戰(zhàn)爭史上規(guī)模前所未有的強大艦隊,完了!
哈里斯仿佛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眼前一黑,猛然癱倒在地……
從位于大陸東北方位的列島傳來消息,作為遠東最為重要的幾處??栈亍獧M須賀港、吳港、佐世保港,均遭受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停泊于港內的船只幾無幸免。
但依托本州島東岸重巒疊嶂的山勢屏蔽,以及海嘯主流波峰威力的逐漸消弭,距離港口十公里范圍內的內陸補給基地,大多仍能維持正常的運轉使用。
在聯軍指揮部的要求下,陸上自衛(wèi)隊接到本國防衛(wèi)省的命令,立即開展災后搶救搶修工作。
“前田君,艦隊主力都開往島鏈前線了,你認為加藤一佐他們……會怎么樣了?”
身著暗綠色叢林迷彩的二士羽生落,一邊揮動著鐵锨,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到。
士長前田久恒沒有接話,眉頭緊鎖地盯著羽生落的側后,在那里已化作一片瓦礫的地方,曾經是港區(qū)范圍內儲備規(guī)模最大的四座燃油庫所在。
“渡邊、裕池,你們兩個趕快去那邊查看,看看燃油泄露的情況,小心燃爆!”
“是!”“是!”
二人立正敬禮后,抓起必要的消防應急袋,快步奔了過去。
繼續(xù)埋頭清理腳下鋼筋混凝土雜塊的羽生落,忽然聽到了士長發(fā)出的一句嘆息,但很明顯不是對他在講,更像是自言自語一般。
“唉,現在我們只有向天照大神禱告了。”
隨同海上自衛(wèi)隊艦隊主力,出航參與軍事行動的海上幕僚長一行,仍然杳無音信。
陸上自衛(wèi)隊最高指揮官——幕僚長小早川宇能,剛剛從防衛(wèi)省得知——
在聯軍指揮部的調派下,從瓦胡島、阿拉斯加灣、墨爾本等幾處港口,一支支緊急召集的小型守備艦艇編隊,正在匯聚駛向這里。
這時,他聽見侍從副官氣喘吁吁地敲門而入,
“報告,防衛(wèi)省的命令,現在由您暫時兼任代理海上幕僚長職務。同時,向您轉達聯軍指揮部紅色指示,要求我方抽調一切可用力量,加速開展基地修復,盡快做好艦隊接應準備工作?!?p> “啪!”小早川對著辦公桌猛擊了一掌,赫然站起身來,
“什么!他們還打算繼續(xù)作戰(zhàn)?”
副官有些尷尬的面露難色,不知如何應答,只好向長官敬禮后,轉身匆匆離開。
雖然此前并不直接統(tǒng)管任何海上力量,但憑借防衛(wèi)省框架內的聯軍情報共享機制,小早川已于一個小時前獲悉,經過西太平洋海洋態(tài)勢感知中心與海洋災害預警中心的緊急協(xié)作,已經定位到了此次海嘯地震震源的大致坐標。
然而根據內參簡報的描述,讓小早川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根據派往震源現場海域實地勘測的飛機反饋回來的消息,通過向深海投放的壓力、溫敏、熱敏傳感裝置,探測到了海床之下大約一千米處,有一股十分異常的高能熱量,正在向四周緩緩散逸。
通過對信號識別路徑的反向推導,這些熱量,應該來自于一處分布半徑極為集中的點狀熱源。
而比照環(huán)太平洋沿岸多國的海洋勘探歷史數據,近一百年,這里都未有過任何火山爆發(fā)指數超過二級的海底火山活動記錄,也并不具備促生地質板塊短時劇烈移動的較大自然成因概率條件。
更為詭異的是,在探測到異常熱源的海面上,飛機還發(fā)現了十幾塊奇特的復合材料碎片,最大的一塊上面,還涂覆有圖案明顯經過規(guī)整設計的保護漆面,絕非自然界中存在的物體。
“這說明,海嘯發(fā)生的時候,這一區(qū)域的海面,曾有未被發(fā)現到,且目的不明的海洋裝備出現?”
但即使是具備高度隱形能力的艦艇或裝備,通過聯軍遍布于此的各類監(jiān)測平臺,無論是太空繞行和處于靜止軌道的間諜衛(wèi)星,海面設置的感應浮標和巡邏路過的艦船,以及海底密集裝設的被動聲吶探測監(jiān)控陣列,怎么可能均未發(fā)現這個東西的任何蹤跡?
難道它有辦法避開天上,海面和水下的一切監(jiān)控?
小早川的瞳孔倏然收緊,大腦仿佛被一道凌厲的閃電擊穿。
在他方才一直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腦海中,突然如同被人工聚變反應引發(fā)的刺眼白晝所通體照亮,盡管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已足夠令自己悚然一驚。
他一把抓過辦公桌上的座機電話筒,“我要向防衛(wèi)相匯報緊急情況,請立即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