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見面這么久,還不知道兄臺姓甚名什……”
駿馬拖拽著木車飛馳,經過一夜的休憩,貨隊重新踏上旅程,修學學子們的車廂內,阿火還是那副內向的模樣,怔怔地看著窗外,沉默寡言;兩個少女似是沒睡夠,談笑一會兒之后,閉目養(yǎng)神。
有一說一,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著的音笙兒確實很美,劉海蓬松,睫毛修長,小臉干干凈凈,在清晨微光的映照下,潔白柔嫩,鼻子玲瓏,小嘴隨著呼吸一張一翕,整個人顯得文靜淡雅,一抹書香氣息撲面而來。
風鈞則目光炯炯地盯著阿火,估計他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個兒的眼神如此火熱,以至于同行的兩名少女心中逐漸確信這貨有龍陽之好。
盯了半天,風鈞忽然想起明明已經坐在一起一天一夜了,自己居然還是不知道對面少年的姓名,不由得尷尬地咳嗽一聲,借勢問道。
聽到有人問話,少年轉過頭來,目露疑惑,又因為自身耳背,下意識“???”了一聲,轉而反應過來,有些不自然地答道。
“我叫阿火?!?p> 誒?
風鈞還沒說話,正閉目養(yǎng)神的音笙兒聽到這個和預想中略有不同的回答,不由得睜目驚咦出聲,而后又感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就不再關注。
而且聲音太小,也沒人注意。
“這……不是本名吧?”
風鈞微微皺眉,再問。
“本名姚火,城里掃路的,叫我阿火就行。”
少年撓了撓頭,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廂門頂端。
那里,某個因為無聊已久外加嫌棄車廂里頭空間不寬敞而特地跑到車頂躺著的家伙正從上方垂下有些蒼白的右手,手腕系一道紅繩,吊在門上,胡亂地擺著各種手勢。
雖說大概知道這廝不會傳遞什么有用的消息,可阿火還是忍不住去看那只手到底在擺什么東西。
先是屈三伸二,接著五指張開,最后緊緊握拳。
二,五,零。
少年臉色一黑,別過頭去,不再言語。
對這廝抱有期待果然是個錯誤。
與此同時,密切關注著阿火的風鈞也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循著視線望去,是車廂門頂部位置。
那里,空無一物。
他微微瞇起了眼睛。
……
心地。
荒蕪枯石上,一身灰衫的阿火睜開眸子,抬頭瞧了眼依舊深邃的天空,又看向不遠處閉目的阿妖,起身,想了想,輕手輕腳地向阿妖那塊兒摸去。
作為心神修養(yǎng),事象沉浮,情緒匯聚變遷之地,心地,乃古代修仙求道之輩夢寐以求的境界,沒有足夠的專注,沒有千載難逢的機緣巧合,沒有自身那一點靈光突現(xiàn),是無法抵達此處的。
阿火對心地的了解僅限于此,而這,也是來源于幼時從祖父那里聽來的仙俠故事和那本滿是奇怪鬼畫符文字的怪書里,至于這地方有什么功效,他還真不知道。
不過心地有個麻煩的特性——需要專注,這并非僅限于首次進入,而是次次都要。好在,第一次時,那種特殊的感覺,令人記憶猶深,同時也方便了日后集中專注。
這個特性,表現(xiàn)在人格分裂之人,如阿火阿妖他們倆身上,便是所謂的“二重身”。
作為主人的阿火,外界肉身自不必多說,而在心地里,根據推測,應該也是有一道二重身,一身灰衫,也就是當下的模樣。
而阿妖,除了這在心地里的二重身,在外界也享有一道虛影,不過只存在阿火視線之中,無法被其他人觀察,無法觸物移物,卻能如同鬼魂一般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
但是,專注的意識只有一份。
因此,不論是哪個,在二重身活動時,肉身沉默或者幻影散去,同理,在身軀活動或虛影存在時,心地里的二重身也會閉目沉睡。
所以這真的……該被稱作二重身么?
少年不知道,但不妨礙他此刻順利地來到阿妖身前,看著對方緊閉的雙目,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外界,正在車頂哼著小曲兒吹著風的某人忽然臉色一變,接著身體如泡沫一般消散不見,意識趕緊回歸心地。
剛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只拳頭對著自個兒帥氣的臉蛋襲來,拳風呼呼,沒有什么技巧,只有純純的快!準!狠??!
在這緊要關頭,阿妖用一剎那的功夫分析拳路,研究力氣,尋覓出路,最終,得出完美的應對方法。
嗯……這塊兒應該躺著比較舒服。
如是想著的少年被一記蓄勢已久的老拳打在臉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看著著實有些慘??砂⒒鸩⒉还苓@些,掄起拳頭繼續(xù)往死里揍,也不在乎個什么章法拳路,完完全全的王八拳而已。
但就是這樣如同孩童間嬉戲打鬧一般的拳法,躺在地上的阿妖竟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用手臂護著自己最重要的臉蛋,被捶得嗷嗷直叫。
“你什么毛??!為什么打我?”
阿火簡直要被他氣笑了,一把扯住這廝的黑袍,將那面帶淤青的小臉拉到眼前,盯著他那雙滿是懵逼的紅瞳,惡狠狠說道。
“剛剛誰罵我二百五?”
“啊這……”
某人頓時心虛地挪開視線,那剔透的紅瞳在眼眶里頭瘋狂轉悠,忽地,神色一振,趕在阿火再度揮拳之前先聲奪人。
“那是打令!打令懂嗎?”
拳,停在了少年鼻梁之前,在后者忍不住的吞咽唾沫中,慢慢收了回去,露出了灰衫少年雜亂劉海下疑惑的面龐。
“打……令?”
“哼,沒文化的家伙啊。劃拳知道嗎,打令便是劃拳的正統(tǒng)說法!”
阿妖冷笑道。
古道,皇甫嵩手勢酒令,五指與手掌節(jié)指有名,通吁五指為五峰,則知豁拳之戲由來已久。
不過,現(xiàn)如今,則演變成了更為簡單的“石剪布”。
阿火歪著腦袋皺著眉,這么一說,那“二、五、零”的手勢,也確實可以理解為“剪、布、石”……而且這種順序也確實是他自己的習慣來著。
以及最重要的,誰會在明知會挨揍的情況下挑釁自己的朋友?
看來,大概、好像、貌似、可能、的確是一次誤會。
阿火不禁露出尷尬的笑容,還躺在地上的阿妖憤憤不平。
“就是就是……”
話音未落,拳影再現(xiàn),打了他一個措不及防,臉上連吃幾記黑拳,不一會便鼻青臉腫,不見曾經的可愛模樣。
“我靠!你怎么還打?”
“呵!”阿火冷笑一聲,“我倒要好好問問你,這片心地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在我進來之前,你就對此了若指掌?為什么我又突然有了進入的資格?我可不曾記得我修過專注力,也沒有什么靈光突現(xiàn)!”
聞言,剛剛還一臉不平的阿妖忽地平靜下來,低眉嘆道。
“那種事情,誰知道呢?”
明明是一副無奈的神情,可阿火總感覺他在隱藏著什么,可還沒等細細盤問,就聽地上躺著的少年輕聲說道。
“對了,到站了。”
心,為外界所亂,自然,失去了那一份必須的專注。
轟!
意識被心地排斥飛出!
……
心地中,阿火的二重身頓住,雙目閉闔,手掌松開,讓阿妖倒在地上,邪笑著,大聲喘氣。
倏忽間,他面龐凝固,全身僵硬,沒有絲毫動作,整個人就好像時鐘的發(fā)條被卡住一般,停滯靜止在這一方心中世界中。
接著,阿妖的身軀如煙霧般散開,由實化虛,消散于天地的混駁塵云,一點不剩。
再回首,那個邪性的少年正完好無損地坐在荒蕪石臺之上,搖晃著小腿,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傷痕,噙著微笑,安靜地觀賞完這場鬧劇。
而后,抬頭仰望,那片幽深靜邃的天空,注視著那道緩緩流淌的星河,紅瞳似透過星光,看到那抹悠揚本質,喃喃自語。
“快了……”
……
阿火睜開眼睛,便聽得車廂外嘈雜一片,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似有士兵盤問通碟,似有百姓聚眾言談,又聽聞大人訓斥、孩童哭鬧,嘈嘈切切,不絕于耳。
雖是于城門處出示文書,可這人來人往,雖種類繁雜,千奇百怪,也不免俗套。再加上阿火四人都老老實實待在車廂內等候,是以這段路程,并沒有什么值得說道的地方。
進了城,馬兒們改奔為走,貨隊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這給了阿火充足的時間,去看街上風景。
不同于麟煙的平和緩慢,此城的節(jié)奏,明顯更為歡快活躍。路邊很少見到席地而坐或是以木為攤的攤販,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齊鮮明的商鋪,脂粉、點心、古玩、食肆,各式各樣的店鋪里人頭攢動,店家們忙里忙外,卻盡是一副喜氣模樣。
偶有一兩聲吆喝,也是游走全城的報販,背著籮筐,里面塞著數卷印刷的小報,其中似乎又以名為《天地》的小報最受歡迎,短短幾里,便見到數人叫下報販,指名道姓要上一份。
即便是他這種沒趣的家伙,在見到如此新奇的場景,也不免兩眼放光,饒有興趣地盯著外面景象,生怕漏過分毫。
直到這時,他才像一個正常的少年。
歡迎來到唐都,洛陽。
……
又彎彎繞繞幾里,最終來到了紀使館,這里是紀國常駐使臣處理公務之地,作為兩國通商的貨隊,自然得在此處落腳。同時,也有讓修學學子們知曉,日后若有涉及國之急事,該尋何處之意。
到了這兒,便算是學子們乘車的終點站,舟車勞頓,使館會提供給他們臨時住處,以供沐浴休息,次日再前往學府,到時候學子們住處如何,哪里安置,就和他們沒什么關系了。
風家公子風鈞顯然對這套比較熟悉,下了車,也不在乎生疏與否,自來熟地招呼阿火,帶著兩名少女前往館內面見使臣。
當然,也不是什么嚴肅正經的參見拜見,純粹是客至主家,出于禮數,應當向主人行個日安,混個臉熟,之后便隨心所欲了。
這過程并沒什么好說的,使臣雖小,卻也日理萬機,公務繁忙,顧不得理會他們,四個年輕人只好簡單行禮,而后離開,前往館舍自行休憩。
只是剛出門,阿火就被人喊住,卻是先前借布毯的管事,不復先前的嚴板,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說是官家來信,而且道明要交到姚火手上。
阿火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眼,接著就地打開信封,微瞇眼睛,仔細閱讀。
不出意料,這封信是那替官府辦事的女孩紀詩寫的。
哦不,準確地說,是紀國公主,紀詩。
上一半完全是官方書信口吻,對阿火能將掃路人信物歸還官家一事表示感謝,對他護國十余年的功績表示肯定和贊揚……
巴拉巴拉十幾行,總結起來就幾個字。
小老弟做的不錯!
阿火眼角一抽,目光下移。
下一半則完全是紀詩自己的口吻。
先是說小姚火你做滴好哇,我十分滿意,順便一說我是公主哦,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哈哈哈……
不知道為什么,言語中充滿了小家子氣,和先前所見的知性氣質完全不符,讓阿火看得有些茫然,又看了幾行,才知道原因。
人氣乃是天地間能與靈氣相提并論的神物,同樣的廣博浩瀚,卻不像后者那樣人人皆可感知調用,漫長歲月以來,唯有掃路人能略微觸碰人氣的秘密。
作為一國公主,紀詩不缺奇珍異寶,更不缺神醫(yī)方士,可他們對于她身上的怪病一籌莫展,束手無策,歸根結底,便是此病乃是人氣所致,解鈴還須系鈴人,自然也需要人氣解決。
繼任掃路人之后,這病也就迎刃而解了,擺脫了病秧子的身份,避免了死亡的結局,難免喜不自禁,這說話也就有些飄了。
嗯,可喜可賀。
阿火這么想著,他倒沒有因為別人治愈自己落疾而感到嫉妒不公,自己無非是生活有點困難,別人那是快去見閻王了,孰輕孰重,自然分的清。
最后,則是紀詩忽然想到他好像沒有什么財產,官府對這事兒的獎勵也就是讓阿火去修學,并無錢財之類,于是她索性自掏腰包,把自己的一點兒零用錢送給他了,已經存到洛陽的紀國錢莊,需要時自取。
有點少,還請不要嫌棄。
……
看著信上那些數字,確實不多,也就兩位數。
……可單位是白銀!
你管這叫“一點兒零花錢”?
阿火目露茫然,但不管怎么說,近期是不需要為住處生計奔波了。
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