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穿越大荒(上)
灰白色的荒漠上,只有風在吹動砂礫。無垠慘淡的光景,好似一場嚴肅的葬禮。
齒輪人說,里面藏著一個名為找尋答案的都市。
從遠方而至的旅人沒有猶豫,帶著齒輪人,在準備上路了。
不過細細考慮的話,不論是顧川和齒輪人糟糕的先期關(guān)系,還是從這城市位置的古怪來看,前往解答城的危險性都是十足的。
“但若不去的話,我們可用的人力與物資都太少了?!?p> 在得知名為解答的城市存在的那天,少年人罕見的失眠了,他在草堆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齒輪人沒給出更多的信息,他也不會真用嚴刑再逼迫齒輪人。
倒也不是沒有別的出路。
譬如嘗試欺騙野人,驅(qū)使野人為他們做事……但附近存在的部族,顧川只知道那在月下?lián)Q臉的異族。
換臉之后,他對這個部族都有驚悚感,不愿多接近。
“說來,解答的都市,也只是概率上稍低……也可能有詭異的事情,需要小心翼翼?!钡⌒囊硪淼搅四硞€地步,他也沒那個知識量和應變量知道該怎么做呀!
其間的衡量是復雜的。
初云躺在草堆的另一側(cè),心思縹緲,她聽到了顧川的想法,但都不甚在意。她只在想她可能馬上就要接觸一個與落日城相近的另一個社會的大的都市了,而有莫名的興奮感。
顧川繼續(xù)說道:
“我自覺我還是釋放了很多善意。齒輪人不至于設(shè)陷坑害我吧。就算它有這個想法,它也聯(lián)系不上它的同伴才是。”
說完,顧川有些心虛。
之前逼迫的合作,與現(xiàn)在合作后的不逼迫都是顧川自己直覺般的原則。不過這男孩也常會嘗試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他覺得齒輪人恐怕是很難原諒他的。
初云這時側(cè)過頭來,說話了:
“我們誰也不知道齒輪人的行動邏輯,它會做的事情,怎么可以用我們的道理來揣測呢?”
凌亂的發(fā)絲被她撥開,鋪在草堆上,像是烏黑的云彩。她那雙灰色眼睛里沒有一點迷然。
在她的思想中,齒輪人完全就是一個不可名狀的、無法理解的怪物。
想要和怪物進行溝通,那就要冒著風險。
“但風險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因為可以看到的未知的風景是更大的?!?p> 少女說得格外認真,她那對水潤勻稱的腿在她說話的時候,也在草堆上擺來擺去,一會兒又踢到天上,抬起的時候像是長夜將盡時候天邊升起的一線乳白的曙光,而重落回草堆的時候,被衣裳布料蓋起,便是這一線曙光之飛回云彩間。
初云說她要睡了。
那時,永恒的新月照滿了半個土洞洞口,所有遮蔽洞口的樹葉都在風中搖動,在月光中來回移動。
顧川照舊在失眠,閉不上眼睛,看著這樹影姍姍。
“還是想得太多呀……”
他既不想自己受傷,也不想身邊的人受傷,但還想完成自己的愿望。
“我是個貪心的人……”
他想。
穿越大荒漠對于這齒輪人來說,只需要再披上一層皮,就像它原來被燒毀的外皮一樣。獸皮亦可,它不需要常規(guī)的進食,更需要的是上潤滑油,就像一切齒輪機械所需要的那樣。在顧川的注視下,齒輪人慢悠悠地從自己身體里的夾縫中取出潤滑油,均勻地涂在自己身體的各處。于是它閃亮起來,在明凈的月光下,反射銀白。
它開始裁剪獸皮包裹自己的身體。
但兩個肉做的人,要做的準備既多且雜。
顧川在重新衡量他和初云的負重能力后,決定制造更大的獸皮包裹,裝更多的能吃的東西,還有保存更多的水。
食物的保存簡單,水的保存則困難。
在大陵山脈,干凈的水源到處都是,他們是不愁的。再不濟,也可以把布罩在樹枝上,收集留在樹葉上的露水。可荒漠沒有水源,連顆樹都難找,他們需要做一個能堅持一段時間的儲水工具。
這需要勘測植物的特性。
大陵山脈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植物。
“植物有不同的特性,如果有能隔水的,或許就適用?!?p> 顧川早有想法,只是一直忙著遠離落日城而沒做。
他和初云壓著齒輪人,一邊繼續(xù)學習語言,一邊按自己的印象向回尋覓。他們冒著雨霧找了好幾處不一樣的植物,但都無所獲,直到找回一片茂密的樹林。
這里的“樹”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簇一簇,也就是好幾根長在一起。這些“樹”大多不粗,而是細瘦而高昂,并呈現(xiàn)出一節(jié)一節(jié)的模樣。
“長在一起,說明它們的根都連在一起。實心的樹木絕不會那么長,因為能量和養(yǎng)分不足以這樣揮霍,也不需要這樣浪費。通常來說,它們的素質(zhì)和我們常見的樹木就不會相同?!?p> 顧川邊想邊說,邊削下一節(jié)植物的軀干??招牡能|干里藏著的清澈的水液再也不受植物外壁的阻擋而緩緩流出,被初云連忙用雙手接住。
水流過初云的手,跌到地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叫她詫異地睜大眼睛。她連忙看向顧川:
“這是適用的嗎?”
顧川同樣為這類似竹子的植物的發(fā)現(xiàn)而驚喜:
“這是可以用的了,我們可以將它做成裝水的長筒?!?p> 他們的行動力驚人,說做就做,找到較大的竹子,取下數(shù)截來帶到附近的一個巖洞內(nèi)。
加工的步驟也是簡單的。他們在巖洞里用暴力挖了個蓄水的小的鍋大的池子。之后撬開泥土,在蓄水的池子的下面,挖出一個小的通道來,用巖石堆實了,這樣就可以生火燒池子里的水了。
加工的步驟也是簡單的。他們沒有大型容器,只能在巖洞里用暴力挖了個鍋大的蓄水坑。之后兩人一起琢磨巖石,在蓄水的坑的下面,砸出一個小的通道來。隨后,他們就在蓄水坑下的通道里生出火來。
火焰透過上面薄薄的一層巖石與泥沙,直傳頂上,可以把水煮沸了。
用坑燒水是用想要用熱水煮他們伐下的竹筒。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不過姑且用熱水煮一下,顧川會感到安心。
齒輪人站在一邊,凝神注目這兩人的舉動。
煮完以后,顧川拿起竹筒,風干過后,裝了點清水,讓他感覺良好。但不一會兒,他發(fā)覺自己的手部有些潮濕。這可能是煮過后的竹筒密閉性不再優(yōu)秀,而有滲透的現(xiàn)象。
“有點麻煩,荒漠里,這點微不足道滲透或許會積少成多?!?p> “在這水筒的表面涂上蟲蠟,可以解決滲透的問題嗎?”
初云罕見地給出了一個建議。
這是她曾經(jīng)替冕下與議事會對話時得知的一個知識。在地球像是蜜蜂這樣的蟲子會分泌各種各樣液態(tài)物質(zhì),這些液態(tài)物質(zhì)被統(tǒng)稱為蠟,各有用處。比如蜜蜂,就用蜂蠟來鑄造蜂房,密閉性良好。
在這異界的落日城,也有一門學問叫做蠟學,專門研究不同昆蟲與樹木分泌出來的不同的蠟液的功效。其中蟲蠟多無毒,一般還比較甜,有的在落日城現(xiàn)在被用來封封酒壇、水瓶,修補固體,裝裱畫作,有的可以被點燃,在古早被用作蠟燭,還有的用于印刷油墨上。
他們一路過來,倒也采集了一些蜜蟲蠟,這種蜜蟲蠟,是蜜蟲用來編絲網(wǎng)的,粘稠,可以把蟲子沾在網(wǎng)上,有香氣,也有香味,絲滑潤口,本身無毒,可以吸引一些無知蠅蟲的口器……于是也可以吸引人類或其他大型動物的口舌。
顧川之所以采集,就是用來調(diào)味和吃的。
“但我們只剩下這么一點了,真的要用掉嗎?”
顧川把那裝蟲蠟的小袋子,給初云看。
初云的雙眼難以置信地瞪大了。
她以為她自己已經(jīng)非常節(jié)約了,結(jié)果仍然陷入到一個絕大的危機之中。
是不是顧川偷吃了呀?
她鼓著臉頰,目光在顧川的臉上移動。她不自覺地咬起自己的牙齒,咬著咬著,她選擇轉(zhuǎn)過頭去,往洞外搖搖晃晃地走了。
“你要去哪呀!”
顧川問她。
初云轉(zhuǎn)過頭來,一雙眼睛無悲無喜。她幽幽地說道:
“等你密封完畢。”
顧川從一大堆煮好的水筒里挑出八個他感覺最好的,在水筒表面均勻地涂上蟲蠟,等待風干。
風干以后,果然再無滲水的現(xiàn)象。
之后八個分為四組,灌上濾過燒過的清泉水,編上草繩,就可以橫排地掛在布袋子上,背在人的身后。
到了這里,先期準備的步驟已經(jīng)全部做完。
“走吧?”
他們再度回到那個暫棲的土洞之中,收拾收拾東西,去除了人住過的痕跡。齒輪人一路跟著他們,靜默地思考這兩人的作為。
顧川問初云。
初云站在洞外,回顧被草掩埋的洞口,有些遺憾地說道:“到最后,我們也不知道是什么動物挖出了這個洞穴。”
“是的,大多事情,都沒有結(jié)局?!鳖櫞ㄕf。
初云長長呼出一口氣,整理了下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衣服以及補充覆蓋的獸皮,便輕快地說道:
“走吧!”
兩人帶著齒輪人再無留念地離開了這個地方,向著荒漠的深處去了。
許久,才有一條巨大的蛇從另一側(cè)的沙土中鉆出,緊張迷惑地望向正向遠處行走的兩個異方來客。
這兩個異方來客占據(jù)了它家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們身上的氣味古老,不是近代的生靈,讓這存在感到迷惑。
它沒有舌頭,張開嘴的時候,像是張開了一個深淵。但借由這個舉動,它好像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這古怪的蛇在確認兩人已經(jīng)消失在茫?;哪泻?,才敢大膽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按顧川與齒輪人的溝通的說法,這片廣闊無垠的荒漠大約可以稱為“大荒”,又叫“時荒”。
在當?shù)厝说乃季S體系中,他們稱這里為“連時間也逝去了的荒蕪”。
所有的樹木都已枯萎,所有的生靈皆已絕滅。剩余的無情的自然萬物,在永恒的新月下,像是已被冰封。而頁巖與枯骨一起閃光,宣示著古老的被埋葬的過往。
最小的塵粒為風所動,于是整個宇宙都開始改變面貌,一會兒是山谷,一會兒是丘壑,瞬然起步如階梯飛往天際,倏然下墜作最朦朧的沙的霧與雨。
無物常定,所有的一切都在擺動,任任何旅人都會喪失方向。
但風暴的位置是確定的。
齒輪人堅定不移地向風暴的位置走去,猶如最虔誠的朝拜客。
顧川跟在齒輪人的身后,一邊監(jiān)視身前的齒輪人是否有任何異動,一邊觀察四周。
而初云的心情是最輕松的。
她細心地觀察,發(fā)現(xiàn)齒輪人和身前的男孩子在沙地上留下了一連串的足跡。齒輪人的足跡是方方正正的樣子。而顧川的足跡是柔和的,是一個近似葫蘆或者橢圓的形狀。
初云就開始做起一個奇怪的游戲,每一步都要踩入橢圓的腳印里,而避開正方形。這樣,每個橢圓形的腳印都被她踩得更深了。
一步跟著一步,邁著腳丫子,一個腳印踩入另一個腳印。
她輕輕地、愉快地哼著聲。
前面的人不懂她的快樂,仍在困難地嘗試交流。
“這里有解答都市以外的、活著的生物嗎?”
顧川問。
“有,有、很多?!?p> 齒輪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顧川的語言回答,不自覺地摻雜了幾個落日城語言里根本不適用的音素。
這是齒輪人發(fā)聲器官的運轉(zhuǎn)中,無法避開這幾個音素而連貫地說出這些字詞的緣故。
“那它們在哪里呢?”
齒輪人指向大荒遠處的數(shù)個角落作為回答。
顧川掃過這些角落,只覺得平平無奇,繼續(xù)大步向前走去。直到,他看到風中的沙丘各個都在移動時,連忙回顧那幾個角落,突然驚出一身冷汗。
那些沙丘……沒有任何變化,始終維持著原本的模樣。
齒輪人走的是解答城所探出的最安全的路徑。
初云也掃過了那幾個沙丘角落,她只感到無聊,繼續(xù)低下頭,凝視身前的人所留下的腳印,一步接一步地向前去。
只是那時,她突然想起了些事情,便猛地抬起頭,望向身后。
原始的群山在大荒的遠處已經(jīng)化為無邊黑夜里見不清晰的暗影。但冷月依舊在,沙海一片明。
“果然,月亮還偷偷摸摸地跟在我們的身后?!?p> 她心滿意足地不再看了,雙腳踩入了下一個腳印之中。
而顧川則心有所感地轉(zhuǎn)過頭來望向群山之巔的天空,只覺得那蛾眉月確實像是弓弦一樣,似乎在緩緩地拉開了。
找尋答案的都市,正是指南針所指著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