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桂林郡城外煙花柳巷放起花燈,多是驅病送災、保佑家宅平安的祈福燈,也有片片紅葉寄情愫的相思燈。
千燈萬盞順著河水叢北門水道入城,映稱地蜿蜒曲折流過郡城的渠水如同星漢天河。
胭脂巷尾,幾個水上強梁壯漢從一間半掩門的暗娼家里出來,渾身都是劣質的庸脂俗粉香,夾雜著酸臭的酒氣。
大概是被逼下海的良家沒服侍好,這幾個花了不少安家費,江湖道上的義氣男兒總覺得不盡興,嘴里嘟嘟嚷嚷著,都是不干不凈的葷笑話。
這幾人勾肩搭背走過陰濕小巷,想著兜里還有不少銀錢,哪怕三條腿都軟成豆腐,還是強打起精神,準備去逍遙樓買醉,怎么說那些技師也比半掩門的手藝嫻熟些。
不巧的是,領頭的壯漢沒看清楚路面,被一很“蘆柴棒”絆了一跤,差點摔倒在地上。
好在此人年輕時也學過拳腳功夫,老老實實地扎過馬步,下盤還是足夠穩(wěn)當,踉蹌一下后,很快站穩(wěn)腳跟。
誰知,那條“蘆柴棒”竟然是個活人,瘦地皮包骨頭,估計是沒人照看的小乞丐。
壯漢差點人前丟臉,氣不打一出來,感覺自己喝酒喝多了,下面憋漲地利害,干脆解開腰帶,轉身掏出一條棒槌似的玩意,對準小乞丐可勁地放水。
可惜,那“蘆柴棒”的主人毫無知覺,任由腥臊的濁水澆在身上,漆黑如墨的眼珠子動也不動,就像早就死了似的。
壯漢抖了抖那軟趴趴的話兒,大笑道:“好聞嗎?小兔崽子,算本大爺賞給你的……哈哈哈哈!”
隨同的江湖兄弟也是放聲大笑,不敢讓“哈哈哥”掃了興致。
可惜的是,小乞丐還是一動不動,沒有正常人的生氣,就像橫死街頭,被人拋尸在此的死人。
“哈哈哥”頓時沒了興趣,加上穿堂過巷的冷風一吹,整個人酒意散了大半,差點以為自己撞鬼了。
“真是晦氣!難得玩了個出來作半掩門的良家,就遇上路倒尸……嘖,走走走,咱們去逍遙樓買一碗白果粥暖暖腸胃,再用點青柚葉去去晦氣!”
江湖道上的義氣兄弟,本著誰提議誰會賬的路數,紛紛點頭同意,滿嘴吹捧“哈哈哥”的好話,不要錢似的往外拋,沒兩三句話,就把他哄開心了。
這些江湖道上的兄弟,專門干刀頭舔血的無本買賣,正所謂:一時發(fā)財三天爽,兜里沒有隔夜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玩意,哪管明朝三餐的著落。
待那些江湖兄弟走遠,“蘆柴棒”的眼睛才動了一下,她看見一個渾身酒氣,醉意醺然的道人,如獲至寶地看著自己。
“道胎劍種?道胎劍種!世人得其一,都是了不得的福緣奇遇,你竟然二者具備,簡直就是修真煉道的真種子!”
醉道人回過頭去,喊了一聲:“和尚,趕緊過來搭把手!”
不多一會,白衣僧人漫步過來,只看了一眼,提醒道:“道友,此人天生劍種不假,可惜被人以采補,奪走元陰,順勢摘下劍種,取走自用!”
“至于道胎,此人一旬半月以來,粒米未進,全憑天生道胎的造化吊著命,虛耗至今,差不多也荒廢了?!?p> “既失劍種,又無道胎,不過是個凡人,眼看著離死不遠,你就別多管閑事!”
醉道人笑道:“此人落在皇家王室,就是鎮(zhèn)國柱石,護國的利劍!哪怕身在豪門權貴家族,也是傾力栽培的家老,未來鎮(zhèn)壓家運的底蘊。偏偏此人落在民間,被宵小無德之輩算計,不僅失了晉身的根基,又沒肥沃土壤補充營養(yǎng),才會落得家破人亡,流落街頭的下場?!?p> 白衣僧人勸阻道:“此人精神枯竭,意志昏沉,毫無利用價值可言,不如就此放棄,另外物色人選罷?”
醉道人笑道:“我意已決!和尚你就別再勸了。在貧道看來,區(qū)區(qū)朽木猶可雕,爛泥也能扶上墻,更可況,這還是萬物之靈長,天生道胎劍種的貴格。”
醉道人毫不嫌棄地上前,伸手攙扶少女起身,不知多少屎尿滾滾落下,白衣僧人都忍不住皺起眉頭。
醉道人打趣道:“和尚,你早已覺悟,為何看不穿這皮毛外相?”
白衣僧人笑道:“貧僧既已覺悟,又何必將覺悟放在心上。我想撿起來就撿起來,我想丟開就丟開!”
醉道人笑道:“和尚你又在打什么機鋒?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若我放手,你就會立即奪去。再則,此女若不是遇上你我二人,死在明朝子時一刻!”
白衣僧人皺起眉頭:“天機紊亂,道友何嘗得知他人命數……對了,你與地府五山鬼帝過從甚密,怕是又翻看地書生死簿了!”
醉道人笑而不語,憑空招來一道酒香河水,還是溫熱的,與少女沖洗沐浴。
游畢方順勢伸手一抹,成團結塊的頭發(fā)齊根斷掉,眼耳口鼻七竅具都清凈了。
“生在陽光下,不知光明何物。身在黑暗里,方知光輝之貴!”
“你氣數盡了,本該命絕明朝,貧道與你一場造化,結成師徒之緣,自然可以庇護一二。只是,道緣并非憑空落下,入道煉氣后,為師就要用你,橫掃西南十萬大山,至少三百年!”
少女前半生經歷太多,早就心死如灰,原本全憑一點生氣吊著命,無論外界如何刺激都沒有反應,唯有聽到自己還有利用價值,她才猛地驚醒過來,流干淚水的眼睛,再次濕潤模糊了。
少女抓住道人衣襟,忍不住放聲大哭,將自己遭受的悲苦、絕望,一股腦地傾泄出來。
白衣僧人看到冰冷的灶底,死灰再度復燃,暗紅色的煙燼熊熊燃燒,那是焚燒三界的復仇之火,細小孱弱的靈魂,頃刻間鍛造成晶瑩剔透的舍利子,圓坨坨,金燦燦,譬如玄門金丹。
“立地成佛?不,是瞬息結丹!此女于貧僧是無緣了?!?p> 白衣僧人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啊手,你為何遲疑了一下?須知遲疑就會白給,快一步就是另一重天地?!?p> 現如今,天帝隨時都會垂降,天機亂地一匹那啥,也只有與地府親厚的醉道人,能翻看地書生死簿,把握人間眾生禍福脈絡。
白衣僧人也是九幽黑暗深處的魔神,且是道行極為高深的因果系上位魔神,憑著把握因果線,一雙天眼看透少女過往,預見將來,總算洞悉醉道人的計劃。
“借此機會鏟平西南十萬大山,大大小小的道統(tǒng)山頭,為天帝降世開道!這殺才!潑天大的膽子!”
醉道人察覺到斷亂因果之法照見過去將來,也不開口點破,順手剝掉少女所有衣物,伸手戟指輕輕一點,留下一具一模一樣的軀殼,給她喂了一口蜀山仙釀“三日醉”。
“哭過才斷塵緣,醉過方知恩重!從今開始,你就是貧道開山關門大弟子,將來繼承我這一脈道統(tǒng)香火,比我那便宜女兒還……”
天降大雷,落在醉道人頭頂,震耳欲聾,發(fā)髻都打散了。
白衣僧人看見這一幕,都不敢說話,更不敢指指點點笑話一二。
醉道人端著神仙架子,到處點化有根骨的市井小民,憑著因緣牽引棋子布局,此時被雷劈過,一下子格調具無,捱到雷霆余氣散溢一空,才緩過勁來。
醉道人右手食指圈住拇指,豎起其余三根手指,對自己的遭遇閉口不談。
“三天!三天過后,無須貧道出手,我這女鵝持殺器入世,為西南開劫!”
白衣僧人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原來是醉道人在奇峰口城一役,奪取自五黃太歲的劫運,特意演化出的殺戮神性。
“旬日以來,你我出手點化凡夫俗子,沒有百八十個,至少也有七八十個之多,道友不會是全數照此法辦罷?”
“殺戮之子?僅僅是你我眼前此女而已?!?p> “精氣神意四關,非得是意志堅如磐石,圓滿境界結丹,沒有任何瑕疵,不得駕馭殺戮神性。否則,只會變成瘋子!”
醉道人解開衣襟,將少女徒弟抱在懷里,漫漫走進漆黑如墨的夜色里。
白衣僧人不緊不慢地跟上去,決定繼續(xù)跟進,他是真的想看看,這一對師徒兩人,如何將這一片方圓數千里地界,赫赫有名的八桂之地,攪鬧地何等天翻地覆。
夜色如水,飄溢酒香的內河,引得無數市井小民酒興大發(fā),官府順勢開了主城門,也不用宵禁了,一派與民同樂的盛世風華。
只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帝國王朝都不免暮氣沉沉,更何況遠離中原繁華的偏僻地方。
正所謂,山高皇帝遠,西南兩廣道、百越道開埠已久,商貿興盛不衰,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掩藏著土地大規(guī)模兼并的弊病。
山野、鄉(xiāng)村、小鎮(zhèn)乃至郡城,到處都是破產失地的農戶人家,要不是四海商會墾荒東寧島,帶動許多豪門權貴、富商大賈開海殖民,帶走了一波波的流民,地方上早就動蕩不安了。
何以解憂,唯有殺戮!忿怒紅蓮,遍地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