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弓馬傳自威遠侯,但傳授武藝卻另有明師。
那年,顧氏帶著兩子去白曇寺進香,就在她拜佛的那會兒功夫,才四歲卻無比好奇又好動的秋
意亭便拉著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顧氏回身,早已不見了兩位愛子,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
領(lǐng)著仆從四處找尋。威遠侯府的公子走失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親自出面陪同尋找,一幫人
翻遍了整座白曇寺,最后才在寺院東邊的一座小院里尋著了兩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面前聽
他講話。這位道人見顧氏尋來,第一句話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紀小小,何以寒癥如此之重
???”
顧氏聞言不由心驚。
原來小兒乃丈夫秋遠山在戰(zhàn)場撿到的孤兒。年前,秋遠山與古盧人一場血戰(zhàn),最后雖是古盧
兵敗退走,但雙方傷亡都慘重。收拾戰(zhàn)場時,卻在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身赤裸的幼兒。
秋遠山后來曾與她說: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覺。那一日天寒地凍朔風如刀,那孩子躺在那
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動,本只當已死,卻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那雙眼睛,不知怎么的就
是不忍心,于是下馬想給孩子好好安葬,誰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便那么輕輕一轉(zhuǎn)……夫
人,那刻我覺得天和地都跟著他輕輕一轉(zhuǎn)。
于是,孩子秋遠山帶回來了,稟報了皇帝后,作為秋家的孩子收養(yǎng)起來,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
。只是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斷,請來的大夫全是一句話:小公子寒氣入體早浸五
臟六腑,損傷過重,難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顧氏便只有求助菩薩,這不才有了今日白曇寺拜
香之行。
所以顧氏一聽這道人說出此言,又看其風范超然,忙說了緣由又請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聽后搖頭,道:根子已損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細心調(diào)養(yǎng)小心防范。而且這孩子天性重
情重義,日后必是勞損其體憂傷其心情消其神,恐難長壽,不如老道帶回山去,讓其潛心修行
忘然外界,反得清凈一生。
顧氏一聽哪里舍得,這孩子入府雖不久,卻似是前生便有緣,他夫婦倆皆對之愛若親兒。
道人見之也不強求,只輕輕嘆道:這孩子心似琉璃,凈無瑕穢,老道甚憐。便授他一門調(diào)氣
養(yǎng)生的內(nèi)功,少病苦,少憂勞,許能安然一生。
顧氏聞言忙答謝。
一旁的秋意亭聽著雖不明白什么“內(nèi)功”的,但一聽說弟弟要學當下也嚷著要學。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頷首:長公子眉藏劍目蘊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
遇到了他們,想來也是上天所賜的緣法,我便收他們?yōu)橥?,授我一生所學。
這回顧氏還未及答應(yīng),一旁陪同的白曇寺主持卻已連聲“阿彌陀佛”,道兩位公子好造化。又
向她介紹道:這位道長乃是武林名門淺碧派掌門,兩位公子能拜其為師,真是前生修得的緣法
。
顧氏一聽此言頓時心動。白曇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贊賞之人
又豈是平常人。于是當場便讓兩子拜師。
那道人收下兩人為徒,摩挲著兩人頭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甚是歡喜,道:此二子天賦極
高,必能承我衣缽。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嘆息:只這小公子……平生唯情,卻不知
“鏡花水月意遙遙”,老道便另賜他名“意遙”以誡之。
只不過這另賜的名卻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話說秋遠山一介武將,雖識文墨,但遠談不上“學問”兩字。當年長子出生時,夫人在房里搶
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滿頭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將那鵝卵石小道踏出一條溝來時,一聲哄亮
的啼哭響徹整個侯府,緊接著仆人歡天喜地奔來向他報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過三旬方得子的
秋遠山聞之可謂欣喜若狂。接著又一位仆人奔來,說夫人問侯爺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沒?名字
?秋遠山犯難了,茫然的環(huán)顧著庭院,想找出個“名字”來。
當年秋遠山才封侯,這侯府也是皇帝才賜下才住進來的,是一座頗有些歷史的古宅,據(jù)聞最早
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馬,是他當年還未封王時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頗是古雅
。秋遠山環(huán)顧來環(huán)顧去,終于瞅著了左前一座涼亭,亭上“寫意亭”三個草書無比寫意風流,
于是脫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這便是秋家長公子的名字的由來。當年顧氏知曉了,直敲丈夫的腦門,太沒出息了。是以小兒
入府數(shù)月了,可名字一直沒取好。此刻顧氏聽著道人悠悠念著一句話,甚覺文雅,于是當場拍
板小兒的名字就用這個了。
名字取好了,師也拜好了,顧氏心也安了,領(lǐng)著兩個兒子回府了。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來
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兩人武藝,一轉(zhuǎn)眼便是數(shù)年過去。
慶云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云騎郎”。
這位讓后世仰望唏嘆的赫赫名將,便是在他十二歲那年踏入軍中,此后便是數(shù)十年的刀光劍影
金戈鐵馬,開疆拓宇叱咤風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數(shù)百年也無人可超越的功績,成就他皇朝第
一將的不敗神話。
安豫王府中,對于皇帝的賜婚,安豫王與安豫王妃都只是極其平靜冷然的接下圣旨,未置一
詞。傾泠與秋意亭的反應(yīng)倒是極為相似,都是懵懂年紀,并不知這婚事系了他們一生的悲樂。
杖擊的傷一日日漸漸好轉(zhuǎn),再次出園,只是越發(fā)的謹言慎行,安安妥妥的未再受過責罰。
安豫王妃則仿似那一日集雪園前的事從未發(fā)生過般,絕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待巧善、鈴語小
心照顧郡主,每日里指點女兒詩文琴藝外,便呆在牡丹園侍弄牡丹,或是畫一幅畫,寫一幅字
,看一卷書,眠一則夢,安安靜靜度日。
若要說集雪園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個人。
那小孩留下來了,報給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華郡主貼身侍女”。
予這事,安豫王妃覺得給女兒添一個伴也不錯,巧善、鈴語則非常樂見其成,至于傾泠則是
不置可否的模樣,因為她一個人慣了,有沒有伴無關(guān)緊要。
小孩在巧善、鈴語的悉心照顧下,身上的傷也一日日養(yǎng)好了,人長高長胖了些,集雪園中無
人打罵責罰,漸漸的在巧善、鈴語的引導(dǎo)下,也開口學著講話。
只是這小孩很粘傾泠,根本無人教她,卻是極稱“貼身侍女”這名,總是傾泠在哪她便跟到哪
,傾泠有時在書房一呆便是數(shù)個時辰,她也跟著在書房一站數(shù)個時辰。傾泠自出生便少與人親
近,多是一人獨處,這刻時時有人跟進跟出,極是不慣,好在這小孩人也安靜,無聲無息的似
影子般,日子久了,傾泠也就隨她去了。巧善、鈴語見兩人形影不離的甚為欣慰,小郡主身邊
終于有個伴了。安豫王妃看著,則只是淡淡一句“這許是她倆的緣份”。
在集雪園呆了些日子后,巧善、鈴語說起要給小孩取個名字才好。兩人圍著小孩商量,一個說
要叫“雪兒”,因為她現(xiàn)在是集雪園的人了,一個則說叫“蓮兒”好聽又好看,兩人各持己見
爭了半天未果,最后讓小孩自己選一個。小孩睜著那雙栗色大眼,轉(zhuǎn)一圈看看這個,轉(zhuǎn)一圈又
看看那個,也不知是不懂兩人的意思還是不知道到底選哪一個好。
而鈴語看著那雙水潤柔軟的眼睛,脫口道:“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咱風府以前養(yǎng)的那只梅花
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兒’好了?!?p> 一窗之隔的書房里,安靜看著書的傾泠這時卻推開窗,道:“叫‘孔昭’吧?!闭f完又窗門
一關(guān),繼續(xù)看書去了。
巧善、鈴語面面相覷,然后一笑,齊聲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賜名那是再好
也不過了?!苯又鴨栃『?,“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歡不歡喜?”
小孩看著眼前笑語溫柔的兩人,然后轉(zhuǎn)向窗門,已帶淺淺粉色的唇輕輕一抿,那是她人生的
第一抹笑。
后來,安豫王妃聽說了,說了一句話:“原來是視她為友?!睆?fù)又輕輕一笑,道:“都一起
打過架了,做朋友也不錯?!?p> 巧善、鈴語當時聽得有些微愣,直到有一日見傾泠教孔昭念書時才明白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注○1]
書房里,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的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誦,清晰明白的告訴她:“你的
名字取自予此,是以到死也該記得這首詩,就等于記著自己?!?p> 不是“雪兒”,不是“蓮兒”,不是“鹿兒”。
“孔”乃是姓,“昭”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個人的名字。
孔昭沒有辜負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頭的傷,有一日傾泠握著她的手,說:“別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
別人更靈巧?!?p>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著,坦坦然然的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的做到比別人更靈巧。
跟巧善學刺繡,繡的蝶兒招蜂兒。
和鈴語學廚藝,傾泠似乎再也沒有不吃的東西了。
傾泠寫字時,她磨出的墨汁濃淡最合宜。
傾泠彈琴時,獸爐里的香不長不短五曲即止。
當傾泠念“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p> 于是,木蘭開時便有了“木蘭酒露”,九月菊盛時便有了“紫菊餅”、“白菊餃”、“紅菊
糕”、“黃菊粥”。
夏日白蓮?fù)ねr,傾泠悠然念來“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p>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襲上翠下白的“荷衣蓮裙”。
春縱夏往,葉落雪飄,歲月的轉(zhuǎn)輪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動聲色的悄然轉(zhuǎn)過。
孔昭學著她能學的,做著她想做的,日子是快樂而恬靜的。
而在萬簌俱寂之時,傾泠會悄悄起身,從枕邊盒中取一顆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絹。又
或是悄步穿過庭園,在幽靜的流水軒中,按著白絹上的圖與文字一招一式一遍一遍練著。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歲月輪轉(zhuǎn),看的書越來越多,終于知道傳給她白絹的是何等人。
“風王惜云穎敏好學,少曾以‘風夕’之名游歷江湖……”《東書?列傳?風王惜云傳》之上
有這么一段話。而本朝女太傅齊雅晚年所撰《帝則玉氏》則讓她明白何以風夕會在白絹上留下
那句“汝之師,乃‘天人玉家’玉無緣,汝得其絕學,當芝蘭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
之名?!?p> 只是那刻,她并無多想,那兩人予她不過是史書上的兩個名字。很多年后,她走過萬水千山看
過風起云涌經(jīng)歷人生悲喜,那時才真正的認識兩人并折服、敬仰兩人。只是那時,已滄海桑田
。
集雪園的日子是一湖沉靜的水,似亙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園中的人安于此。
變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轉(zhuǎn)的如斯年華。
當流水軒中那個孤獨的數(shù)著蓮蕊的雪娃娃長成亭亭玉立的冰姿少女。
當那個瘦弱的不會說話的小孩長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睞的開朗少女。
才驀然醒轉(zhuǎn),原來,時光就在那一彈指間,悠悠十載已過。
慶云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籃一手托壺,循著琴音一路到了書房。
書房外植有幾株桂樹,此刻中秋時節(jié),樹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兒,淡香繞鼻,幾枝斜斜伸出
倚在窗閣邊。
開啟的軒窗下,素衣散發(fā)的少女纖指拔著琴弦,雙眸微闔,面容靜然,整個心神皆沉于琴中。
秋風拂過,星星點點的桂花籟簌飄落,有的隨著風飛進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發(fā)上,舞在琴弦
指尖。
孔昭靜靜看著,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釀酒時郡主曾教過她一些前人詠桂的詩詞,其中有一首
是這樣的:
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誰忙。
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心間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內(nèi)人雅色絕,正是“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
香”。
此人此景,人間無雙。
轉(zhuǎn)而又想起先前在園外看到的人聽到的話,心頭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耳邊聽得琴音漸息,忙
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邊的人眼眸依舊微闔,似乎還未從琴曲中回神。孔昭將手中提籃與托盤放在桌上,然后從籃
中取出幾碟點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幾上。做這一切時,她都輕手輕腳的未發(fā)
一絲聲響,是以房中一直靜悄悄的。
“你剛才動怒了,為何?”驀地一道聲音在房中徐徐響起,如深山幽澗流淌而出的水,清澈
微涼。
“???”孔昭一愣。
“房外時,你氣息忽然間急促?!眱A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聞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靈了?!边@幾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來越好,便是數(shù)丈外
的花開葉落聲她都能聽到,簡直是靈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曾經(jīng)很疑惑,郡主則淡淡丟下一句“
心靜神寧自可聽到一切聲音”,只不過自己再怎么靜心、寧神也不曾聽到過花開的聲音。
傾泠自小幾上取過茶杯,垂首淺淺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園了?”
“嗯?!笨渍腰c頭,“要過中秋節(jié)了,宮里賜下許多些東西,大總管讓過去取來?!?p> 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靜靜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陽已帶淺淺的緋紅,穿過桂樹從窗
口悄悄灑入,為窗邊的人鍍上一層淺艷的華光,本該是燦耀不可逼視才是,可那一層華光卻似
為無形的鏡墻所隔,無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烏發(fā)清湛分明,襯著一張勝雪的玉容,清透無垢
還帶著一絲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終是輕輕嘆一口氣,道:“回來時正見著了威遠侯入府?!?p> “喔?!眱A泠聞言只是有些了然的微微點頭,然后重抬手十指落于弦上,指尖拔動,清音再
起。
“郡主!”孔昭見之卻是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喚有些重,還帶著無以名狀的委屈與怒
意,只不過并不為自己?!澳阍趺础趺淳鸵稽c也不在意一點也不生氣?!”
傾泠指尖一頓,抬眸看著孔昭,那雙栗色的大眼因動怒而格外的明亮,兩頰上升起一層紅暈,
顯然是真的很氣。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為什么生氣?”
孔昭聞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裝傻是吧。眼見婚期將至,威遠侯過來肯定沒好
事,又是……”說到這卻打住了,看著傾泠,張口欲言卻總是忍住,就怕沒有的事給自己說中
了。
傾泠卻是靜靜的接口道:“又是來延婚的?!?p>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著她不該說出來。
傾泠不由得搖頭,道:“眼見婚期將至,但秋將軍依在墨州邊城,顯然這次依要如上兩次般
,不能如期行禮。你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鐵定的事實了?!?p> “可……可……總要想想辦法啊,總不能每次都這樣!”孔昭心里很是著急,“一次情有可原,
可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傾泠身上,心頭更是急了,“郡主,這可是你的終
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沒事人般的一點也不在意!”
傾泠聞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靜靜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說這
花是開在枝頭好還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舊答道,“當然是開在枝頭好,那樣才可清香長久。”
“可它總是會隨風飄落,總有一日會謝光,這予我們是無計可阻的事?!眱A泠指尖一彈,一
點星黃輕輕落地。
孔昭吸一口氣,栗色的眼睛盯緊傾泠,“郡主,花落了和這個沒關(guān)系,我們是在說你的婚事。
你不可以老這么不當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隨他們意!你可知道你這門婚事被他們
說成了什么樣嗎?府里那些人都說你不是王爺?shù)墓侨?,還說什么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話都
是不堪入耳!”一氣說完,猛然間醒悟到自己說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著傾
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