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香蟲我們本地叫打屁蟲,其實它并不打屁,就象馬蜂并不是馬。一只就指甲蓋那么大,現(xiàn)在差不多買到一斤三百元了,仔細算算,六元錢買十克,二十顆恐怕就有十克,三毛錢一顆,遠不夠塞牙縫呢。
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些小販在自家門口做這買賣。用兩條稍長一些的凳子、架起一個斗笠大小的簸箕,上面擺放一些小魚、小蝦、人生米啥的,都炒好了論堆買。有五香蟲的時候也就這么賣,一堆十來顆,用一張小紙片墊著。紙是那種小學生寫過作業(yè)的帶有字跡的紙,裁成四小片,一片放一堆,一堆賣兩分錢。買主多半是我們這些小孩。停在攤前不肯離去也有,大眼睛骨綠綠地盯著,不知是舍不得買,還是根本就沒有這筆錢。有時大人帶著小孩來買,便會從小孩手里貪污一兩顆,丟進口里一邊嚼一邊說:“有啥子吃頭嘛”,說完趁便又貪污一顆,扭過頭去捂著嘴竊笑一陣。
有五香蟲的日子不多,每年就一個月。十一月份左右,大雁飛往南方避寒,一群一群的途經(jīng)我們這里。當?shù)谝蝗捍笱銖娜藗冾^頂上飛過,并伴著“呱呱”的叫聲時,孩子們就激動起來,似乎突然才想起該掰打屁蟲了。大人小孩都紛紛從屋里跑出來,我們對著天空不斷地大喊“亂雞窩、亂雞窩……”或“一根線、一根線……“。有時還真怪,大家一起喊亂雞窩時,大雁就會散開來亂飛,喊一根線時,大雁就會排成一條線,好象還真聽懂了。孩子們在這熱鬧聲中爭論著搬五香蟲的事,此后就盼著星期天快快的到來。
孩子們常把大雁和五香蟲聯(lián)系在一起,有些大人就哄我們說,打屁蟲是大雁屙的屎變成的,有的孩子居然信了,但我是不信的。年齡稍大一些也弄清了蟲子的來歷:原來這些小蟲兒生活在南瓜藤上,是一種害蟲。但它似乎并不危害南瓜,種瓜人也不太恨它們。南瓜成熟前不太容易看到它們的身影,成熟后蟲子一下就多了起來,好象南瓜熟了后它們才趕來的,似乎在告訴種瓜人我們剛來,沒吃你的南瓜。所以種瓜人一般不會傷害他們,也沒必要打農(nóng)藥。五香蟲就成了真資格的綠色美味。
南瓜下架那段時間,是五香蟲最肥的時候。但這時候沒有人捉來吃,好象非要在石頭底下翻出來才能吃一樣。過去民間吃野味是要講究時令的,沒到時令寧可不吃。比如椿芽子、豬鼻孔、枸杞芽等野菜,打過雷就不能吃了,青蛙得秋收后才能吃,其中的道理也很淺顯。五香蟲性燥,吃了上火,南瓜下架那陣天氣還比較熱,這時候吃就如火上加火。奶奶說火上加火會犯老毛病,過了十一月份天冷了吃才就是補人的。
這時候五香蟲進入冬眠,我至今沒弄懂的是,這些蟲子過冬為什么喜歡藏在鵝卵石底下,而不是大巖石這些較暖和的地方,還偏偏要選在臨河的地方呢?這里不是更冷嗎?但它們就是喜歡,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慣沒法改了。由于它們有這種習性,可能沿江河一線的人才吃五香蟲,只要離大河一、二十里地居住的人,基本上就不吃這東西了。
每到季節(jié)掰蟲子的人很多,大人小孩都有。近的地方都翻得差不多了,得跑遠一點趕在別人之前才有不錯的收獲,所以要一大早起床。我每次都提醒自已早一點起床去,但發(fā)現(xiàn)還是落在別人后面。
這活兒做起來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記得有個星期天,我和幾個小娃咡約好到很遠的地方去,不想又是起床遲了,但天也還未見亮。頭天又不準備,小伙伴們又喊得急,我抓起爸爸的一只大襪子就跟了出去。那時他還沒起床,不管他襪子穿過沒有,也不管他早晨起來找得到襪子穿不。
我覺得走了很久才到,一路上霧很大,河邊上的霧更大,不過這正是掰五香蟲的最佳天氣。大人們說,它的翅膀被霧濕了就飛不起來,如果到了中午大霧散去太陽出來,蟲子就會從石頭底下爬出來飛走。確實也是這樣,到中午時會看到天上飛舞著很多五香蟲,有些還掉落在大橋上。
盡管我們起床這么早,但比我們早到的人也不少了。小伙伴們各自散開就干。剛開始翻石頭的時候渾身都是勁,象剛屙完屎的狗狗使勁亂刨,弄得石頭嘩嘩亂響,聲音連成一片,真的是太熱鬧了。但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指尖麻木了,我想可能是指甲磨沒了,仔細一看果真如此。原來掰五香蟲就是虧指甲,如果不注意方法,要不了多久就磨沒了。沒了指甲活兒也就慢了下來,以至于最后都不敢用手了,那時候也沒個手套戴。以前也就是這樣,但時過一年又忘了,如果再用手刨恐怕就磨穿皮了。掂掂裝蟲子的大襪子還輕飄飄的,都是襪子的重量。跑大老遠來才掰這點點,心里著實不甘心。沒辦法只好用腳來翻。幸好那天我穿的是一雙皮鞋,比小伙伴們的膠鞋布鞋結實多了,翻起石頭來更容易。但不久就造成更大的懊腦。翻著翻著心里一急,干脆連鞋底板一起翻開去。先是左邊的鞋底掀開,后來右邊的也揭掉了,還好己經(jīng)弄了小半襪子。回家路上腳下皮皮叭叭的響,就這樣踢踢踏踏地往家走。本來翻了半天石頭就有些腰酸背痛,腳上又不利索,這次還真搞夠了。但一路上有說有笑的倒也不覺得很累。有的小伙伴說掰了三百多顆,有的說掰了兩百多。是的,我們掰的時候都是記著顆數(shù)的。我知道自己掰了還不到一百顆,一股愧不如人的感覺油然而生,還好我從小不善和人攀比,聽完后也就丟在腦后了。
回家少不得挨一頓數(shù)落??斓郊視r,就看到爸爸在站在路上,不知他是不是等我的。我每次出去稍遠的地方玩,回來的路上好象都能碰到他。等走近了,我感覺他明顯看到了我們鞋子有異樣,但他把眼光轉向了我的手,盯著我拎著的襪子說了半句話,是的只說了半句:“我的襪子…”??戳丝次冶銢]下句了。爸爸從來話不多,也從來不罵我。媽媽倒是要多款幾句,說看你這狼狽相,天到黑跟野人一樣,云云。不過一想到那小半襪子的美味也就覺得很值了。
五香蟲可以生吃的。我的大老表在弄船(就是拉船的)。那次我到他船上去玩,他正要吃飯。沒什么菜,船板上就只放了一碗白菜,煮得跟豬食似的,還見不到一星半點的油珠子。他下船到岸上去,在石頭堆里翻找,我猜準了他是找打屁蟲。不一會見他手里捏著,在河水里淘了一淘。走上船來松開手,蟲兒們就在他手心里唦唦亂爬,有一兩只竟還張開桔色的內(nèi)翅想飛走。趁這活鮮勁兒,往手心里撒上一點鹽,用勁捏一捏,再松開手時蟲子就不亂爬了。丟一顆在口里,再塞一團飯,咔巴咔巴的就嚼起來。嚼著嚼著突然停住了,鼻子眼晴頓時擠成一團,又突然放松,大喊一聲“好一一辣”。勁兒稍緩一點,問我吃不吃。我連忙擺了擺手說不敢吃。伴著一陣唏呼聲,一大碗飯就下肚了。
生吃五香蟲很辣,沒炒熟透也辣。所以我們還是炒熟了吃,這樣更香更容易消化。我們這里大人小孩都吃。小孩做零食,大人拿來下酒兒,不喝酒的拿來下飯。尤其下酒最美味,俗話說有錢人吃龜膠鹿茸,窮人吃打屁蟲。說實在的龜膠鹿茸根本沒有五香蟲下酒安逸。這東西特別壓酒勁,二、三顆就能壓一口酒,而且讓酒更醉人,我這樣說一點沒夸張。我大老表給我擺過一個龍門陣,說他和前領江(副船長)拿打屁蟲下了半天酒,從中午十二點喝到下午六點,平常兩人喝兩斤都不醉,這次才喝不到兩斤就爬不起來了,還說了半天胡話,惹得周圍的人笑話了好些日子。
炒熟了更是香飄萬里,這話有些夸張,但只要有一家炒打屁蟲,隔一條街都能聞到,這點倒是沒有多說,要是順了風幾條街都能嗅到。于是就有一些嘴饞的人尋著香味找上門來。你在家里炒,一會兒就有人在屋外大聲問,誰家在炒打屁蟲啊,搭訕著走進來。如果關系不錯就不用客氣了,先拈兩顆放進口里,覺得少了還加一顆,臨走時還抓幾顆手里,滿滿意意的笑著去了。其實連吃代包的也就不過幾顆。如果關系一般,只要肯厚著臉皮討幾個,主人也會慷慨給你,斷不會讓你失望,還要叫你多拿點。說多拿點,多拿點嘛,客啥子氣嘛。你看看,一下子就把關系拉近了不少,小小打屁蟲也是政治呢!
今年忍不住嘴饞,花160元在網(wǎng)上買了半斤回來,我錄了像發(fā)在同學群和同事群。這幫家伙,特別是女同學女同事,幾乎個個都是五香蟲的鐵桿粉絲。錄像發(fā)出去后果然引起不小轟動,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去那里掰的。其實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不就是河邊上的鵝卵石下嗎?可事情不象以前簡單了,不是走到河壩就可以掰的。事情的由來是這樣的:如今河邊早已不是過去的河邊。自從鵝卵石成寶貝后,河邊完全變了樣,石頭從一處挖下去,留下一個坑;挖上來的石頭又集中堆在另一處,形成一個大石堆。經(jīng)這一番變化,石頭就不只叫石頭了,多一個名兒叫建筑材料。屬于人家私有財產(chǎn)了,你不能隨便動人家的東西吧。蟲子倒還不少,就是人不能隨便去,所以都不好找地頭了。為了斷他們的念想,我在群里說是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掰的,從回復中可以看出大家都在笑,不過說笑中多少有些遺憾。我們單位的共青團書記就是一個鐵桿女粉絲,已經(jīng)退休了。任書記時多次組織團員去掰五香蟲,成了團組織一項活動了。這次問得最急的也是她,想必遺憾最深的也是她了。
喜歡五香蟲的人,很多經(jīng)歷過食物短缺年代。開始也不敢吃,見吃的人多了就平常了,年年吃就養(yǎng)成了習慣?,F(xiàn)在好東西都吃不完,誰去學這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看不到小孩們成群結隊掰五香蟲的情景了,只有老頭老太還在津津有味地玩著小時候的游戲,不過,就是在大石堆的邊邊角角處掰幾顆回家,韻一韻久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