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院子置著一張小桌，江珄和小胖妞相對而坐，互相審視著對方。
他們保持這個動作已經(jīng)良久。
老婦人在屋子的廚房炒菜，香味從敞開的窗戶飄到院子里。
江珄嗅了嗅，有些餓了。
于是她放下手，摸了摸肚子。
小胖妞見江珄動了動，渾身一顫，身子不由得后仰，如臨大敵。
江珄瞧著，一腦門的黑線。
她忍不住了，先開了口。
“你是傻子嗎？”
“魔女！”小胖妞咬牙切齒。
江珄扶額，用力抿了抿嘴唇，盯著小胖妞，“奶奶也一頭白發(fā)，為什么你不覺得她是白發(fā)魔女？”
“人老了頭發(fā)自然會變白，”小胖妞撇了撇嘴，“你連這都不知道？”
江珄：“……”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耐著性子又問：“那你為什么覺得我是白發(fā)魔女呢？”
“呵，年紀輕輕頭發(fā)就白了，不是縱欲過度，就是修煉了邪功?！毙∨宙ぽp蔑一笑。
江珄有些驚訝了，“這話你從哪兒聽來的？”
“電視里都這樣說。”
江珄默然，算是明白了家長們?yōu)槭裁催@么熱衷于到處舉報。
捏捏眉心，江珄咂巴嘴，她還對小胖妞先前的出言不遜而耿耿于懷。
得給你點顏色瞧瞧。
心生一計，女孩舔舔嘴唇，湊近身子，“你懂這么多，那你知道邪功三式嗎?”
沒見過世面的小胖妞搖搖腦袋。
奶灰色頭發(fā)的少女聞言仰起頭，歪嘴一笑，“那我教你好了?！?p> 小胖妞不明所以，只是覺著氣氛變得有些奇怪。
板著個小臉，妞兒雙手疊在桌上，端坐。
“你想知道嗎？”
江珄諄諄善誘。
小胖妞沉吟了會兒，還是點點頭。
她一直都挺好學的。
“那你湊近來點兒。”江珄對小胖妞招了招手。
小胖妞皺起小眉毛，狐疑地湊過去。
江珄身子向前，趴在桌上，嘴對著小妞的耳朵，面色凝重，“這三字口訣你聽好了，不要告訴旁人，否則會有大患?！?p> “什么是大患？”小妞聲音壓得很低。
電視里都是這樣。
“額，就比如說有人借此興風作浪?！?p> “什么是興風作浪？”
“……這你別管，總之就別告訴其他人?！?p> 小妞見江珄這么認真，也一臉慎重地點點頭。
江珄深吸口氣，好像在醞釀什么。
末了，她對著小妞的耳朵，面色猙獰地大喊：
“接，化，發(fā)！”
小胖妞被嚇了一跳，身子就是一顫，張開小嘴巴，愣愣地看著江珄。
“聽說過嗎？”
小胖妞呆滯地搖了搖頭。
“連混元形意三式都沒聽說過，也敢說自己了解白發(fā)魔女？”
少女輕蔑地笑笑。
小妞不明覺厲，頭上的兩顆丸子都一本正經(jīng)。
“哎，明年你就明白這是什么啦?！?p> 江珄拍拍小妞的肩膀，傲嬌地仰頭。
這會兒晚風將暮色吹濃，昏暗中江珄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窗子飄出的香氣浮到女孩的鼻尖，江珄抽了抽鼻子。
啊，好香。
逗小姑娘忽然就沒了意思。
江珄身子向后，背在椅背，她本就餓了，飯菜的香味一勾，眼淚就不自覺從嘴角流了下來。
“吃飯了。”
遠遠地呼喊傳來，江珄心里一喜，回頭看向小屋。
老婦人正端著碟子走過來，里頭是一盤油麥菜，綠油油的，再點綴著一些蒜末，湯汁上浮著蠔油。
江珄咽了咽口水。
“去把灶臺邊的那一盤燒黃鱔也端來?！?p> 老婦人將手里的碟子放下，摸了摸女孩的白發(fā)，說。
初次見面，即使是長輩，老人的動作按理也有些不太合適，容易讓人不自在，但江珄卻沒有什么抵觸的心理。
也許是老人的氣質(zhì)使然。
女孩應了一句，沒再逗小胖妞，站起身來，就向屋頭走去。
屋子里開著燈，柔柔地照亮門口的一小塊區(qū)域。
有細小的飛蟲在燈光處環(huán)繞盤旋，院外的池塘隱隱傳來蛙鳴。
輕柔的風吹得人身子慵懶，在進屋子前，女孩聽見身后的聲音。
“明天就把頭發(fā)染回來吧，過兩天就要開學了?！?p> 一只腳跨過門檻的女孩愣了愣，瞧著屋里簡約的布置，回應了一句。
“哦?！?p> ……………
桌上就兩個菜，爆炒黃鱔段和油麥菜，但只是三個人的話，卻也足夠。
江珄實在是餓了，夾了一筷子黃鱔，拌著飯扒拉進嘴里。
雖說和奶奶還不是很熟，但女孩是不會矜持的。
不熟歸不熟，飯還是要吃。
小院里點著燈，她們就混著秋月晚風，享人間清歡。
就是小胖妞一直瞧著女孩，面色不善。
江珄一伸筷子，小胖妞就也跟著伸出筷子。
只是小妞手短，往往不如江珄夾得快。
她急得臉色發(fā)白，眉毛緊皺。
江珄看得心酸，覺著自己不能這樣欺負一個小孩。
于是她夾了一大筷子的黃鱔和油麥菜，打算放碗里慢慢享用。
小胖妞急得大喊一聲，終于棄了束縛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去抓。
然后被老夫人一筷子打在小手上。
“用筷子?！?p> 小胖妞低眉順眼，委屈地拾起筷子。
江珄忍不住在一旁“庫庫庫”地笑起來。
小妞大概是沒怎么受過人間疾苦，眼眶這就紅了。
低頭扒碗里的飯，大口大口地，好像要把委屈都撒在飯菜里吃下。
江珄瞧了瞧，看小妞是真的要哭，心有不忍，嘆了口氣，還是放下筷子。
小孩子還是要哄的，而哄小孩，江珄一直是個好手。
她決定給女孩講個童話。
小孩子都喜歡聽童話。
“你不是說我是魔女嗎？那你知不知道魔女可以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江珄雙手壓在桌上，前傾，用講恐怖故事的低沉語調(diào)詢問。
燈光不太亮，江珄的半個身子都隱末在黑暗中。
小妞沒理會江珄，只是一個勁地夾菜。
趁著魔女發(fā)病，我趕緊多吃點兒。
專心致志.jpg
呵呵，小樣兒。
江珄瞧著小胖妞對自己不理不睬，也不惱，只是歪嘴一笑。
她緩緩拖動椅子，湊近小妞，聲音很輕，“你有沒有聽見空調(diào)的哭喊聲？”
小妞頭都沒有抬，只是一個勁夾菜。
老婦人看向江珄，有些無奈。
沉悶的聲音從江珄嘴里鉆出來：“她和我說，她在這兒已經(jīng)三年了?！?p> 聲音順著晚風吹到小妞的耳邊，小妞神色一正。
“你胡說！空調(diào)明明是去年裝的！”
正義衛(wèi)士大聲地指出了魔女的錯誤。
“這不重要，”江珄擺了擺手，表情不屑。
身子向后，靠在椅背，女孩繼續(xù)說著：“空調(diào)和我說，她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夏天吹涼風冬天吹暖風的，不敢有一絲懈怠?！?p> “但就是這樣，世界也不曾善待她?！?p> 江珄的聲音悵然，在小院緩緩回蕩。
“你要知道，她來的時候，可不是孤身一人哦?！?p> 聽到這話，小妞夾菜的動作慢了些，不由得豎起小耳朵。
童話四要素之一：設置懸念。
“她是和她老公一塊兒來的，可來了之后就被迫分開了?！?p> 嘴里說著，江珄看了看小妞，發(fā)現(xiàn)她雖然依然不停在吃菜，但一雙耳朵已經(jīng)悄悄豎了起來，就連老婦人，也饒有興致地聽著。
童話四要素之二：制造沖突。
少女頓了頓，語氣低沉，“她老公是空調(diào)外機，現(xiàn)在就掛在陽臺上?！?p> 說罷，她指了指墻上高掛著的灰白色物體。
“她們之間，相隔著一堵墻。”
“雖說女主內(nèi)男主外，男方有時不得不承受外頭的風雨，但這三年，他們可都不曾相見?！?p> 江珄說得悲傷，緩緩道來。
“等待，是很痛苦的?！?p> “他們熬呀熬，時間在風吹雨打中度過，而在這期間，她老公天天在外頭，已經(jīng)生銹了?！?p> 江珄皺著眉，努力營造悲傷的氣氛。
“你要知道，生銹對一個家電來說，那就是癌癥啊！”
白發(fā)魔女晃著腦袋嘆息。
小胖妞雖然還不知道癌癥是什么，卻也被江珄感染，露出憐惜傷感的表情。
老婦人一愣，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童話四要素之三：悲劇色彩。
“她老公已經(jīng)撐不了多久了，而她老公一旦掛掉的話，她也沒有價值了?！?p> 江珄身子向后仰，癱靠在椅背上。
“他們最后都會被送走?！?p> “但在被送走那天，他們卻又有機會再次相見。他們會一起被裝進箱子里，送回工廠。”
“空調(diào)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悲傷還是欣喜，而這，就是她向我哭訴的緣由?！?p> 魔女提起筷子，夾了段黃鱔塞進自己嘴里，咂巴咂巴嘴。
“這就是空調(diào)的一生啊，內(nèi)機與外機的愛情，總是這樣的悲傷，像極了我們矛盾的人生?！?p> 童話四要素之末：升華主題。
江珄長嘆一聲，結束了今晚的故事匯。
這個童話太讓人心折，就連院子外的蛙鳴，都顯得哀傷起來。
聽完了故事，小妞不發(fā)一言，她僵坐了一會兒，然后回過神來，用力地扒碗里的飯。
有些難過，但飯還是要吃。
老婦人嘴角帶著笑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今晚的月亮很圓，村子的后頭就是群山，山林昏暗，只有星辰散著爍白的光。
江珄吃好了飯，逗完小姑娘，就癱在椅子上，瞧著星空發(fā)呆。
吃飽又喝足，自己聊天的欲望也得到滿足，江珄已經(jīng)失了所有的氣力，一心只想著躺尸。
老婦人也不急著收拾碗筷，享受著這飯后的片刻悠閑。
小妞悄悄把碗里的飯吃完，默默又夾了些剩著的黃鱔和油麥菜。
她蹦下凳子，端著碗默默走向小屋。
老婦人瞧見小步走著的妞兒，輕聲呼喊：
“放這兒吧，待會兒我來收拾?！?p> 小妞沒回話，只是繼續(xù)向前，走進了屋子。
在江珄和老婦人看不見的地方，她站到長椅上，把碗里的剩菜全部倒進空調(diào)的扇葉。
“你好可憐啊，多吃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