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沈園回來，唐婉就臥床不起了。請了四五個大夫都囑咐趙士程準備后事，這話上一次他們也是這么說得，壽衣壽材早已備下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好像就要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慢慢地熬干生命，慢慢地死去。
站在臥房門外，看著院中燈火，雨水從黃昏前一直滴滴答答下到此刻。園中趙士程種下的花花草草多少有些狼狽，花瓣落了一地，浸在水里。他的心在這片凄清的景象里一點點沉下去，眼淚不受控制的隨著雨滴聲一起落下，他衣袖遮面，沒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傷心。
轉(zhuǎn)身走回到臥房，他看到唐婉單薄的身影趴在書桌前，燭火下顫抖的手在寫字。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趙士程想勸她去床上休息，但窗子的風吹進來，讓他不得不先去關(guān)窗戶。窗戶關(guān)緊了，再回頭，唐婉已經(jīng)又寫了兩句。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院外的確有個秋千架，是趙士程為小女兒搭的，近日兒子得了一個犀牛角，說要當大將軍，趙士程讓人給孩子的犀牛角打通做成了可吹的。
這些日子，她的不舍，她在孩子們強顏歡笑，他都知道！他們只有昨天，再沒有未來，或許今日或許明日，他總要送她走的。
寫完最后一個字，唐婉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被趙士程一把抱住送到了床上。燈火下，女子瘦脫了像，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丈夫。
“你從未寫過一個字說喜歡我。”
“嗯?！壁w士程義正言辭，“喜歡不是靠說得?！?p> “你喜歡過我嗎？”
“喜歡！”趙士程想到二人十年的相處，“我知道你恨陸游……”
“跟他沒有關(guān)系！”唐婉握住趙士程的手臂，“你這樣說，難道以為我這些年心里還有他？”
趙士程沒有答。
唐婉想到那日在沈園里，自己對趙士程說得話，“……我多慘吶，相思成疾，你多慘吶，愛而不得！”
“這么多年，你不會一直以為我生病真是什么相思成疾吧？“唐婉覺得自己臨死前還能知道自己做人有多失敗也挺好的，否則這誤會要帶進棺材了。
男人的臉頰在她的手背上輕輕蹭了下，唐婉忽然就心疼了。
她聽男人說：“我有什么好呢？哪里值得你喜歡？年紀大你那么多，寫詩賦詞比不過陸游……”
“為何要同他比，你就是你！”唐婉去撫摸男人的臉頰，看著男人臉上的淚痕，她從沒見他哭過，他母親離世時她在坐月子，他只見過他紅眼睛的樣子。
“婉兒，世間像你我這樣的半路夫妻是不是也像你我這樣，始終不能兩心一同?！壁w士程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傷心，“那日你說你要同我在一個棺材里，我真開心呀！我會想辦法，會讓你同我葬在一起的，你要相信我！”
“不勉強的?！碧仆褚彩莻牡模皇撬褯]了哭得力氣。她說：“如果有來世，你一定要早些尋到我，若我嫁了別人，也請你不要放棄！”
趙士程握緊唐婉的手，“好?！?p> “謝謝你的努力?！?p> “我沒有保護好你?！?p> “你做得夠多了?！碧仆裾f：“只是你不夠堅定，不夠自信，不敢相信我會喜歡你。”
“嗯，以后不會了?！壁w士程說。
他們沒有以后了，唐婉沒多久便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處理妻子后世時，兒女們沒有意見，但趙士程知道，要到他的后世時他們才會分開他和婉兒。
唐婉的離開對于趙士程而言是無盡的孤寂，兒女們曾想幫他在找一個，從繼妻到妾室他都沒有答應，為了離這些個兒女們遠些，他甚至申請去邊關(guān)駐守。
大兒子趙繼貴說：“父親半百何至于撇下兒孫前往邊關(guān)？”
“保家衛(wèi)國談什么歲數(shù)大??？”趙士程不顧阻攔，執(zhí)意去了邊關(guān)。
兩年后，他病了被送回家中。兒孫跪了一屋子，他忽然后悔了，沒有多余的時間照顧小兒子和小女兒了，他竟辜負了唐婉臨終前的囑托。
為了小兒子和小女兒，也為了唐婉的遺愿，他對原配妻子生的幾個孩子說：“我可以不分給息兒一分家產(chǎn)，但死后要和你們繼母合葬！”
被父親看成是需要談判，需要利誘的對象，身為兒女哪能不傷心？
“爹……”
“你們只說接受不接受？”
“息兒是我們的弟弟，我們一定會照顧好他?！?p> “我已經(jīng)叫了全族的叔伯們，如果你們答應我，在我百年后同婉兒和葬，我便將息兒過繼給你們早去的七叔爺爺，若你們不答應，這大半家產(chǎn)就都是息兒的了，我托族中信得過的兄弟照應，就算對方相中了他的產(chǎn)業(yè)，息兒也能平安長大！”
孩子們又痛又恨，痛的是父親快死了，他們要永遠沒有父親了。恨的是，臨死前這一場父子親情卻要斷了，他不怕沒人繼香火，他只是要跟那個女人同葬一個墓穴。
“爹爹置我母親于何地？”長子收了眼淚，說：“這些年……”
“這些年我自問對得起她！”趙士程說：“婉兒進門前十年我不曾娶妻納妾，我也自問對得起你們，在你們一個個將要嫁娶時娶了唐家的姑娘，書香門第讓你們不至于被人說是喪母之家！可你們自問，這些年你們可對得起我？明知外面的人一直流言蜚語的攻擊婉兒，你們可曾念在是一家人的份上回護兩句？”
“爹爹這是要找后賬？”長子憤怒起身？
“不找了，人都要死了?！壁w士程苦笑，“我的決定不改，你們回去商議商議，多余的也不必同我說。”
臥房內(nèi)很快就剩他一人，小兒子和小女兒來了，趙士程將人抱上床，伸手摸著孩子們的小臉，眼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滿足，他要去見婉兒了！
事情一如所料，小兒子被過繼，由幾家合力照管。趙士程身后事，與唐婉葬于一棺，與原配同葬于一墓穴。
這是兒女們最大的讓步，趙士程答應了。
但實際上趙士程去后，肉身與原配葬于一棺，與婉兒同葬于一墓穴，他終究還是被兒女們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