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相偷偷抹了一把汗,悄悄瞄了一眼旁邊。別說方紫嵐不在乎,就是這一串旁聽的官員,從諸葛鈺和蘇昀,再到裴瀟澤和周朗,都無人在乎,更無人拿此說事,真是活見了鬼。
思及此,錢文相只覺后脊生寒。連名聲清譽都不要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見,而不在乎女人聲名清譽的男人們,他亦是第一次見。
只能說明,這群人都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
看來,這一回想要脫罪,怕是很難了。
脫罪?這兩個字蹦入腦海之時,錢文相才意識到,原來從一開始,他便心存僥幸,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
可惜,從他手上沾了第一條人命起,便注定了,會有這么一劫。
逃,是逃不掉了。
故而錢文相認罪認得很快,但隨著他的證詞,裴家和蘇家不可避免地被扯了進來,還有汨羅左先生的圖謀,漸漸展露在眾人面前。
慕容清從善如流,極好地扮演著無辜質子的角色,一邊懵懂無知,似是全然不知左先生為何謀劃,一邊痛心疾首,像是從未想過亦師亦友的左先生,竟是這般狼子野心。
直到諸葛鈺站出來,說出左先生已死的隱秘往事,才讓眾人安下心來。
與此同時,早已知曉的慕容清恰到好處地被這所謂的噩耗“嚇暈”了,孟庭揚手忙腳亂地把他扶了下去,方紫嵐卻并未跟隨。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這位與大京帝王有私情,對自家夫君毫不關心的世子夫人身上,但她本人只是看向李祈佑道:“王爺,不繼續(xù)審了嗎?”
李祈佑愣了愣,便聽方紫嵐仿佛解釋,更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淡聲道:“蘇家的案子,我也想聽一聽?!?p> 聞言蘇昀雙拳緊握,終是站了出來,“蘇家蘇昀,要舉報家父。”
短短的一句話,他卻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著,卻仍挺直了脊梁。
方紫嵐看著蘇昀,心中五味雜陳。他說的真相,與她的猜測差不多,蘇月兮一家遇害,和他的父親脫不了干系。
此外,東南之地幾乎每年都有的人口失蹤案,也和蘇家有關。制藥之家,總需要試驗品。
“當年瘟疫的源頭,染病的那個漁民。”方紫嵐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問了出來,“和蘇家有關嗎?”
“無關。”蘇昀抿了抿唇,“但當年瘟疫之后,蘇家尋了不少流民……”
他沒有說下去,然而答案呼之欲出。
方紫嵐面色發(fā)白,寒聲道:“當年救治之方,云氏等醫(yī)家并未私藏,若是為了……”
“不?!碧K昀猛地打斷了方紫嵐的話,搖頭道:“蘇家不是為了救治之方?!?p> 方紫嵐神情一滯,再也問不出口,替她問下去的人,是阿宛。
“不為救治之方,那是為了什么?”阿宛咬牙切齒道:“那可是瘟疫啊,你知道當年有多少人喪命嗎?”
“對不起?!碧K昀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抱歉。他并未參與其中,對細枝末節(jié)更是知之不詳。
這一聲對不起,或許只是因為他姓蘇。既背負家族之名,便不可能獨善其身。
“阿宛,夠了?!狈阶蠉谷滩蛔r下了阿宛,“蘇大人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阿宛張了張口,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她不想說蘇昀清白,但也不覺蘇昀有罪。
她至今仍記得,師父每每提及蘇家,都說他們雖然手段極端,但是于醫(yī)術之上的造詣,亦無人能及,若能流傳后世,必會造福于人。
拿人命堆砌起來的醫(yī)術造詣造福于人,這是什么道理?
她不懂,也不想懂。
就像鬼門之中那一個個失了鮮活生機的藥偶,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劊子手,而非醫(yī)者。
方紫嵐伸手把阿宛拉到了身邊,輕輕攬住了她,不待說什么,便再次聽到了蘇月兮的名字。
她不由地看了過去,那枚本應屬于蘇月兮的玉墜,如今正靜靜躺在蘇昀的手心。
終究是瞞不住了。
林建作為證人站了出來,如實地說出了當年林家村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從蘇月兮到夏侯嫣,沒有絲毫隱瞞。
阿宛雖然知道方紫嵐火燒林家村另有內情,但聽完之后,仍是心神激蕩,久久不能平靜。
“所以當年先越國公所言,夏侯姑娘死于瘟疫,皆為謊言?”李祈佑的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雖然問的是林建,但目光卻始終落在方紫嵐身上。
林建垂下頭,斬釘截鐵道:“是。”
僅一個字,卻足以掀起軒然大波。當年方紫嵐孤身入林家村,在東南百姓心中,是宛若神祇一般的存在。
可如今,幸存的親歷者,親口所述,大義凜然的背后,不過是謊言,任誰都無法接受。
就像是一尊神像,經年累月之后,表面華彩不在,露出了內里的灰敗與空洞。哐當一聲,轟然倒塌,摔個粉碎。
“阿宛姑娘,林鏢頭所言,是真的嗎?”李祈佑嘴唇翕動,又問了一遍,“當年先越國公所言,夏侯姑娘死于瘟疫,皆為謊言?”
阿宛雙唇緊咬,不住地看向方紫嵐,然而卻什么都看不出來,她的臉上有的,只是近乎麻木的沉靜。
“縱然先越國公在蘇小姐和夏侯姑娘身死一事上撒了謊,那又如何?”阿宛仿佛豁出去一般,一字一句道:“深入疫區(qū),不畏生死,誓與東南百姓共存亡的,也是先越國公?!?p> 她頓了頓,揚聲道:“先越國公說謊,是為了保全蘇小姐和夏侯姑娘的身后名,正如我今日所做?!?p> 她說著,掙開了方紫嵐的手,走到了堂中央,“不是人死了,便要由旁人說三道四的。還是說,就為這么一個無足輕重的謊言,你們便覺得,先越國公當年所為,皆是虛妄?”
她的聲音不大,卻漸漸壓得滿堂鴉雀無聲,直到另一個聲音兀自響起,如同在平靜水面上投下了一枚石子——
“先越國公的謊言,當真無關緊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