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紫嵐靜靜地看著主座上涕淚橫流,哭得不能自已的王慎,心中突然多了一絲酸澀。
是從何時開始出錯的呢?無人知曉。孩子想要的不過一顆橘子,父母種了一山桃子,前者自覺所求不多,后者自覺含辛茹苦。
不知過了多久,方紫嵐聽到自己的聲音,淡漠而涼薄,“小孩鬧脾氣也該有個度。慎少爺,死者為大,請王伯回家吧。”
“鬧脾氣?”王慎看向方紫嵐,眼中悲傷近乎深切,然而不過一瞬,就成了自嘲。
世人皆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既然如此,他的心緒,又何足為外人道哉?
他搭在桌案上的手抖了抖,隨即緊緊地攥住了桌角,如釋重負(fù)一般長嘆道:“好,事已至此,讓徐伯請老頭回家吧。”
“少爺,徐伯還被您關(guān)在柴房,您看……”一旁小廝小心翼翼地看著王慎,只見他頹唐地?fù)]了揮手,“去把徐伯帶過來?!?p> 小廝應(yīng)了一聲,然后快步跑了出去。沒一會兒,就攙扶著一位面容憔悴的老者走了回來。
那老者自然就是王慎口中的徐伯,趁小廝跑出去的當(dāng)口,云輕寒小聲告訴方紫嵐和阿宛,徐伯是王家的管家,是王伯身邊的老人了。
方紫嵐心下了然,王慎都能做出把王伯趕出家門的舉動,那把徐伯關(guān)入柴房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想來徐伯本是要勸阻王慎,卻沒曾想反而被他關(guān)了起來。
忠仆護主,也不知若是徐伯知道了王伯去世的消息,該有多難過?
“少爺,院中放的,是何人靈柩?”徐伯一入堂內(nèi)就焦急地問起了院中靈柩,眼見王慎沉默不語,他期期艾艾地開口道:“不會是……是……”
徐伯話語中微乎其微的希望最終還是被王慎掐滅了,他垂頭低聲道:“是老頭。”
“什么?”徐伯好似被晴天霹靂打了個正著,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半晌,徐伯反應(yīng)了過來,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中,撲通一聲跪在靈柩之前,深深地磕了一個響頭,聲淚俱下,“老爺……您怎會……”
阿宛看不下去,紅著眼眶跑到了院中,跪坐在徐伯旁邊,輕聲道:“徐伯,還請您節(jié)哀順變。若是王伯還在,他也一定不想看到您如此。”
王慎始終呆坐在主座上沒什么反應(yīng),王家上上下下的人見他如此,便都大著膽子自發(fā)地走到了院中,跪在了靈柩旁邊,院中很快響起了陣陣啜泣聲。
方紫嵐看了一眼院中沉浸在悲傷中的人們,轉(zhuǎn)頭看向王慎道:“你不去看看嗎?”
“沒什么好看的?!蓖跎鲃e過頭,沉聲道:“我趕他出府門的時候,就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p> “是嗎?”方紫嵐若有所思地斂了神色,也不再理會王慎,轉(zhuǎn)身去院中。
然而在她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刻,王慎的聲音在她身后倏地響起,“老頭對不起我,我……”
“你有什么話,就當(dāng)面和王伯說?!狈阶蠉购敛豢蜌獾卮驍嗔怂脑挘龥]有回頭,“我實在沒什么興趣聽你說話?!彼f罷,徑自走了出去。
云輕寒猶豫地看了看王慎,終究還是跟著方紫嵐一道去了院中,她們站在人群最末,聽到徐伯聲嘶力竭地喊道:“少爺,你當(dāng)真不愿見老爺最后一面嗎?”
近乎凄厲的呼喊,在一片嗚咽聲中顯得尤為突兀。徐伯一遍又一遍,仿佛王慎不予回應(yīng),他就不會停下一般。
不知喊了多久,徐伯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像是再也撐不住一般,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阿宛眼疾手快,漸漸穩(wěn)住了他的情況。
“少爺……”徐伯喃喃地喚著,阿宛一邊幫他順氣一邊道:“徐伯,他不會過來的,您……”
她還未說完便猛地止住了,人群紛紛向兩邊散去,讓出的道路上赫然是王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徐伯,“從小老頭不在,一直是你在照顧我。所以我即便是把老頭趕出去,也還是會留下你。你有什么話就說吧,我聽著?!?p> “少爺,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對老爺心存怨恨,覺得老爺只顧樂善好施,根本顧不上你?!毙觳f著又咳嗽了一聲,“其實,你誤會老爺了?!?p> 王慎冷哼一聲并沒有反駁,見狀徐伯抬了抬手,對旁邊離他最近的小廝道:“你去,把老爺房中枕頭下面的香囊拿來。”
待那小廝走后,徐伯又轉(zhuǎn)向王慎繼續(xù)道:“少爺,夫人生你的時候難產(chǎn),因而你打小身體就不好。為此老爺曾請高僧來府上相看,高僧都說少爺你命犯太歲,活不過七歲。”
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老爺不信,不惜花重金求八方神醫(yī),但仍是沒什么效果。眼見你即將七歲,老爺萬分憂心,束手無策之際只想著若是能做些什么讓你開心,也是好的?!?p> “老頭會有這個心?”王慎嗤之以鼻,卻見方才去取香囊的小廝回來了。
小廝正要把香囊交給徐伯,不料他看向王慎道:“不必給我,給少爺吧。”
“這是什么?”王慎皺眉看著面前磨舊的香囊,并沒有接。
徐伯手撫胸口,緩了口氣道:“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p> 王慎不耐地拿過香囊,隨手扯開,里面放了一張早已泛黃的紙。他把紙取出展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愿世無乞兒。
“這是少爺你寫的。”徐伯解釋道:“你六歲那年,在路邊見到了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和你一般大,你見了之后便纏著老爺,非要救下那孩子不可。老爺明知有一便有二,救濟之事一旦開始,便停不下來,否則就會被人指著脊梁骨罵為富不仁,可他為了你還是救下了那孩子。不僅是那孩子,還有后面許許多多的流民乞丐?!?p> 王慎聽著他的話,拿紙的手忍不住地顫抖,“后來呢?”
“后來你七歲那年果真大病了一場,高燒昏迷,所有的醫(yī)者都說你沒救了。只有老爺他不相信,徹夜不眠地守著你?!毙觳貞浲?,神情柔和,“直到后來你醒了,老爺在你的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這個香囊,冥冥之中老爺覺得是你的心愿感動了諸天神佛,保住了性命。從那以后,老爺把香囊放在了自己的枕頭下面,視作己愿,以為你祈福。”
“你是說,老頭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王慎不敢置信地死死捏著手中的紙,方紫嵐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著,只覺說不出的唏噓。
或許終有一日,要橘子的孩子會知道那一山桃子背后的故事,只是他曾經(jīng)隨口一提卻拋諸腦后的稚語童言,可父母不僅當(dāng)了真,還為之傾盡所有。
而孩子只覺得自己曾最迫切想要,卻沒有被滿足的橘子才珍貴。殊不知,若是當(dāng)時得了橘子,仍會有其他遺憾。
不堪用力的紙最終在王慎手中破碎成屑,洋洋灑灑飄落在王伯的靈柩之上。
“爹,我接您,回家了?!?
某紫不吃香菜
凡事都有一個,與一望而知,不同的真相。 只是真相背后,藏的究竟是什么,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