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有心的門徒
沙螺灣外，群島環(huán)繞，宛如龍口。又水流數(shù)里，有一奇島，怪石餐霞，翠木吐靄。實質(zhì)上是天然石灰質(zhì)巖石經(jīng)過水流千百年蠶食，漸漸形成的柱狀小島。小島長滿了植被，好似上大下小，形同西藍(lán)花，故而得名。
它位于港灣中央，扼住潮汐咽喉，潮水在這里重新加速，常年潮聲不斷，又稱龍涇吐珠?？上u實在太小，連淡水都沒有，雖然有一座海軍遺留的碼頭，但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關(guān)注過了。
我還聽說，為了盤活當(dāng)?shù)芈糜螛I(yè)，小島的70年產(chǎn)權(quán)早已被租了出去。
遠(yuǎn)方的西蘭花島隱在漫天紅霞之下，如同一頂皇冠。
漁人刷著短視頻，放的是三國。話說曹操出征，曹植送別時出口成章，寫了一篇文采斐然的詩。輪到曹丕上場，曹丕這人文化水平不行，只見他雙目含淚，當(dāng)場抱住曹操的馬腿，哭喊爸爸。
漁民老伯感慨：“你說這曹操，明明曹植這么有文化，怎么就非喜歡曹丕呢?！?p> 我笑笑：“簡單。尋常人家不缺真感情，缺金銀珠寶。富貴之家不缺金銀，缺的是真情?！?p> 漁船緩緩靠泊，隨手給了他二十元，漁民便歡快的離去了。
我提著兩袋子蔬菜，徑直向間不大的房子走去。
“老人家?！?p> 沒有回音。想來他不知去哪里釣魚了。反正不會鎖門，索性將灶臺邊的米抓上兩把，淘洗干凈，又將柴火灶燒起。記憶隱約回到了十年前，我還是個中學(xué)生，爸爸在外奔波，我就在廚房煮飯。家里的菜很少，唯有熱騰騰的米飯是美味佳肴。
柴火飯并不復(fù)雜，以大火將粥燒熟，然后再把米撈出來瀝干，這些瀝干后的米就是“撈飯”。然后再重新倒進去，小火慢燜。
我將沉重的木蓋子壓在鍋上，用蘸了熱水的布塞住所有的孔洞。不過一刻鐘上下，等待鐵鍋的蒸汽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形態(tài)，我撤掉火力，換個灶臺，開始做一道普通的炒菜。
菜還未好，身后已是默默站了一人。
“后生，來看老頭子了？”
“老人家，救命之恩，怎么能不回來呢?！?p> 老者湊過來，我揭開鍋蓋，一時米香四溢。
“手藝不錯！”
“我從小沒娘，只有老父相依為命。爸爸做工，我就做飯。時間久了，就會了?！?p> 老者嘆了一口氣：“好孩子呀。我這釣起一條魚，一起嘗嘗?！?p> 石斑魚！這兒怎么會有石斑魚呢？
“我還真沒做過石斑魚。”
“老夫懂啊，我說你做?！崩险咝πΓ笆唪~其實就一個做法，清蒸。只有清蒸才能還原它的原始鮮美?！?p> “老人家高見！”我返身取來蔥姜料酒，“聞聞看？”
老者笑了：“小子，凡事兒做在前頭呢?！?p> “像我這種人，也就靠這點小聰明了?！?p> 老者仿佛看穿了一切，笑道：“不怪你。要是能夠有尊嚴(yán)的活著，誰又愿意做牛做馬喲?！?p> 我不由嘆了一聲：“我要是不用買房子還信用卡就好了?！?p> “這有什么難的。”
“老人家你又開我玩笑?！?p> “我記得你對法律很熟吧。最賺錢的法子不是在《刑法》里寫著嗎？”
“嗨！”我欽佩老人家的灑脫，這玩笑開得太有深度了。不過手里的活兒卻是沒停，料酒蔥姜蒜眨眼睛便備好了。
“所以說，法律那是做人的最低標(biāo)準(zhǔn)，一個人要說他自己遵紀(jì)守法，那準(zhǔn)是個人渣?！?p> 老者妙語連珠，把我都給逗笑了。
“老人家通透！”
“不想違法又要賺錢，知道需要什么嗎？”
我一時跟不上節(jié)奏，只是機械的開膛破肚，去腸刮鰓。
“智慧吧？”
“錯啦！古今那么多聰明人，被小人害死的少嗎？”老者搖頭，須臾才說出答案，“你玩不過高家人，不是你不夠聰明，而是不夠寡廉鮮恥！”
“哎喲。”我被魚骨刮了一下。
老者似乎沒有聽到。
“《勞動法》規(guī)定一周工作40小時，一年也不過2100小時，可高家用的是996，兩周休息一天，一年就4000小時。僅此一項人力成本就比別家低一半，這才成就了欽江最大的物流財團?！?p> 對?。「咴栖白罟蚜r恥了！
“就后生你這樣的，要你拋妻棄子，做得到嗎？”
這……
“做不到?！?p> “人家吳起殺妻求將，卻是千古名將。”老者接過我手中的盤子，自己做起了清蒸魚?！耙銡⑿謴s父，做得到嗎？”
我連連搖頭。
“李世民把兄弟全家都?xì)⒘?，不照樣是千古明君?！?p> 老人家沖我擺擺手，笑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第一關(guān)都過不了，剩下的就別提了吧?！?p> “可是老人家，自古邪不壓正??！”
“那你也得看看正的那個人是誰？徐階斗嚴(yán)嵩，不是徐階正，而是他夠狠夠強！之前多少道德志士，斗得過嚴(yán)嵩老賊嗎？”
“受教了！跟老人家聊天，真的長見識?！蔽覍赘窕饋G進爐膛，配合老人的動作。
“你要學(xué)的多哩。你再說說，唐僧是個好人嗎？”
“當(dāng)然是啊，十世修行的好人。”
“狗屁！他手里就一門叫人頭疼的本事，孫悟空誠心保他，他念了多少回？得道高僧本該以德服人，他分明是濫施淫威，以力壓人。這種有點權(quán)力就要用盡的，才是大惡人！”
短短幾句話，我的世界觀已經(jīng)被他完全顛覆。
我?guī)椭麑㈠伾w蓋好，又以毛巾封住縫隙，這豆豉石斑魚便在路上了。
“你呢，本質(zhì)不錯。別人是相由心生，你不是，你是能看到真相的人。可惜還是沒有悟到寡廉鮮恥那一層?！?p> 我細(xì)細(xì)回想，確實如此。高云馨敢這么逼我，就是知道我有很多不能放棄的東西，這些都成了我可以隨意拿捏的弱點。
“什么都不要才能像她這樣活著啊……”我悵然若失的嘆了一聲。
“所以啊，什么功名利祿，不如一個后生陪我吃魚喲?！崩险叽蜷_鍋蓋，魚香四溢，“好好吃，吃飽了回去想想寡廉鮮恥四個字。”
品嘗著原味石斑魚，配上沙蟹醬與柴火飯，如此簡單的快樂，令我暫時忘記了來自銀行與保險公司的壓力。如果一切照規(guī)矩，銀行會從我身上刮走兩個月利息，而這些本來不用產(chǎn)生。
寡廉鮮恥，這一課上得真及時。
躺在海風(fēng)習(xí)習(xí)的木板床上，對著窗外的星空，我開始思考高云馨的話。作為一個最令我討厭的人，如果我混得不如意是因為思想問題，那么作為另一個極端，她的身上就有很多值得我學(xué)習(xí)的東西。
她對我說過很多話。
“尊嚴(yán)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p> “你就是那種哪怕錯了也會負(fù)責(zé)到底的男人，也是我非要買下你的理由?！?p> “人都是自私的，在有機會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選擇讓別人承擔(dān)不利后果。只有當(dāng)這個選擇的代價足夠高的時候，人才是守信用的?！?p> 所有的這些都是表象，真理的魅力在于，它隱藏于表象之中，就像沙礫中的黃金，千淘萬漉，吹盡黃沙，才能得到幾個字。而這幾個字又是人如此的簡單而堅固，由此可以推斷世間萬物。
剝?nèi)ミ@些行為的外衣，就像脫去珍珠的外殼，閃亮的核心在打磨下逐漸變得燁燁生輝。
在狹窄晨光將桌子劈成兩半的時刻，老人滄桑的面容在陽光背后不知陰晴。那如同老樹盤根般褶皺的臉靜若深潭。背后好似有無盡真相在靜靜的等待著我揭開面紗。
“禮義廉恥，其實并不存在?！泵鎸先似届o的面容，我將思考了一夜的答案和盤托出，“如果道德對自己有利，那么就講道德。如果道德對自己不利，那就不要講道德。寡廉鮮恥并不是要刻意的缺德，而是拋棄道德概念的束縛，知行合一?！?p> 老人的臉上有了些驚訝的表情，雖然他看不見，雖然他的眼睛不足以表達情緒，但我能夠感覺到那種驚詫。
“想不到。你比老夫悟得更透?！?p> “老人家謬贊了。”
“老天終歸待我不薄哇?！崩先肃哉Z，“你投了簡歷還沒有回應(yīng)吧？”
看著安靜的手機，我爽快的承認(rèn)了。
“老夫倒有個差事，還找不到人手?！崩险咭馕渡铋L的頓了頓，“你愿意叫我一聲師傅嗎？”
“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p> “好！”老者激動得蹣跚站起，“老夫就傳你商道?！?p> 老者示意我坐著，回身地窖，取出一本書。
“其實商道不過人道，悟透人性就悟透了商道。師傅只是帶你走上這條路的人，能走多遠(yuǎn)還要看你自己的修為。”
一本《資治通鑒》，還是線裝版。
“這本書老夫加了批注，先看起來吧?！?p> “是，師傅?！苯舆^書本，老者又隨手在最后面撕下一頁紙。
“老夫給你張條子，你去找陸海集團老總丁義秋，他會給你一份工作的?！?p> “我要做什么？”
“給他講故事。”
講故事……原來如此。老頭子果然深藏不露。
“不過……我在高翔集團那邊簽下了保密協(xié)議，突然到陸海集團應(yīng)聘的話……”
師傅冷冷一笑：“后生，剛教了你寡廉鮮恥。一個學(xué)法律的連保密協(xié)議的漏洞都找不出來的，你也不用做老夫的徒弟了。”
“師傅教訓(xùn)的對。”我已經(jīng)被高云馨開除了，除了陸海集團別的小公司也未必敢收留我?！巴絻好魈旎厝ゾ拖朕k法。”
“為什么明天？今天你干什么？”
“想多陪師傅一會兒。”
“你把事情辦好，就是對師傅最大的孝敬。去吧！”
我將條子折好，揣進兜里，看也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