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的生活總是典雅而隆重,因為天下時刻有無數(shù)雙眼睛關注著他們的一言一行,或者虔誠地仰望他們驕傲的風采,或者狡詐地洞察他們與權力的周旋。
李延絕對無愧于他高貴的出身,鞘中常含劍意,筆端時有文才,推崇平和中正的佛教,熟讀諸多釋宗經(jīng)典——總之,李延符合了蘇小九對男人應有的一切優(yōu)秀品質的要求。
夜風習習,蘇小九翹腿坐在百孫院西南角的檐墻上,漫不經(jīng)心地打理自己蓬松的大尾巴。
當然,李延并不知道,平日在他眼里看起來懶散安分的小狐貍會在夜色降臨后搖身變成俊俏的女孩兒偷偷爬上墻頭。
不遠處有幾個小妖精扎堆討論著關于王孫們的軼事,多半都是些夸張的愛情故事,蘇小九也不放心思去聽,只偶爾會有一兩句順著風輕輕飄進耳朵。
“知不知道是怎么了呀,最近幾天晚上我總看見有個駝背的丑婆子在百孫院里進進出出。這院墻在她腳底下,就跟一道土坎兒似的輕輕巧巧就跳過了?!?p> “嗅,是不是左右臉上一邊一個大瘤子,面相怪兇的?我也看見了。”
“哎呀,你們還不知道她是誰?。烤褪枪硎心沁叺乃帤⒐?,專門捉我們小妖精拿去煉丹的,碰上了可得躲遠點!昨天晚上我瞧見她了,你們不知道那眼神,她只看我一眼都把我嚇得不輕!”
蘇小九一個激靈,身子也坐直了,她神經(jīng)質地轉過頭望著嘰嘰咕咕的小妖精們,它們沒有注意到她。
“她……她不是來捉咱們的吧?”
“嗅,要真是的話,還能留咱們現(xiàn)在在一塊兒講話么。大概是院里面有人得罪她了吧?也不知道是誰,讓藥殺鬼給盯上……”
“她頭兩天似乎都在踩點子呢,要是真給她找到了……噓——曹操到啦,還是先躲起來吧!”
蘇小九警覺地藏進靠墻邊一棵大槐樹的枝椏里,果然看見一道黑黑的影子逆光跑來,在幾十步外猛地一矮身,就地拔起兩三丈,像一只古怪的大鳥,無聲地落進院子里。
在躍過高墻的一瞬間,墻頭上掛的兩只氣死風將昏暗的光亮投在那黑影身上,正好照出藥殺鬼滿面凹凸不平的爛瘡疤。
蘇小九心口一沉,好像從懸崖邊上一腳踏了下去,又好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臟——她可怕的預感正在應驗,藥殺鬼去的方向,正是李延居住的別苑!
“藥殺鬼你要做什么!”蘇小九顧不得再躲藏,拋開恐懼追上去。
就跟早已料到蘇小九會半路殺出來一樣,藥殺鬼頭也不回,咯咯尖笑著亮出雞爪般干枯的手中一顆大如鵝蛋的透明珠子:“月黑風高,正好給婆婆采魂兒,采魂兒回去煉丹嘍!”
“你……你住手!”蘇小九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藥殺鬼的來意,“他跟你又沒有過節(jié),為什么要害他!”
“沒有過節(jié)?”藥殺鬼用最尖酸的語氣挖苦道,“咱們結梁子的時候你不躲在草里邊看著嘛!這小哥兒那天一棍子可打得好呵,一球打飛了我辛辛苦苦攢下的九十八縷小妖精魂兒,莫以為出身帝王家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婆婆心里頭的賬可記得清楚哩,嘿!”
“你自己殺生作孽還要理直氣壯……你連他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蘇小九只覺得眼前這兇婆子越看越叫人厭惡,情急之下合身撲上去,“你害死了朱姜,我才不會讓你再去害他!”
她在半空中扭住藥殺鬼死死不放手,兩個人一齊墜向地面。
“呸!小畜生好不識相,上回給你留條生路,現(xiàn)在又來嚕蘇?”
藥殺鬼終于露出話鋒里藏著的毒牙,她從領口里拉出一只拇指粗細的金蚯蚓拋向空中,叱道:“蠓虳!”
那蚯蚓聽到藥殺鬼喊出自己的名字,立刻飛彈向蘇小九,像一根滾圓的麻繩密密匝匝把她從頭捆到腳。
蘇小九被縛得失去重心,左肩磕在地上,痛得悶哼一聲。
她略一抬眼,就看見藥殺鬼如一張紙片飄悠悠地落地。
“嘖嘖,虧得你這狐貍精還活了九百年,連尋常小妖怪都及不上哪?”藥殺鬼走到她面前,“你剛才兇個什么,婆婆可沒心思跟你糾纏!”
她朝滑膩膩的大蚯蚓吹了口氣,果真將它變成一根粗粗的麻繩。
繩上尖銳的小刺刺破衣服,扎進蘇小九的胳膊里,又癢又痛。繩子就像一圈圈的鐵箍,她奮力掙扎,也只是在地上滾了幾滾。
藥殺鬼鄙夷地睨了她一眼,轉身推門邁進內院:“老實等著罷,你心上的公子哥兒就是個死人了!”
住手!住手!
蘇小九想大聲喊出來,可是纏住她的怪繩子勒得很緊,呼出去的氣想吸一口回來都很困難。
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不過將身體翻轉過來,仰面對著倒扣大鍋般的漆黑天空。
天邊幾顆寥落的星辰看起來只有針尖大小,它們發(fā)出的光芒也像針尖一樣銳利,在黑黑的天鍋里刺出銀光璀璨的細小針孔。
她絕望地看著它們,然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牖轉動的吱呀聲再次響起。
在蘇小九的耳朵里,這簡直是一聲炸雷,讓她全身的神經(jīng)繃得像拉到極致的弦子,只要藥殺鬼在那脆弱的一點輕觸,整個人便要崩潰。
蘇小九躺在地上沒辦法動彈,直直地瞪著天空,視線邊緣驀地聳起一團黑影,正是藥殺鬼站在側旁居高臨下地打量她。
“沒力氣了?”藥殺鬼的臉在蘇小九眼睛里是倒著的,掛一副心滿意足的陰邪笑容。
她炫耀般將手中一疊七彩色的小紙人牽開,拿到蘇小九面前讓她看清楚:“嘿嘿,小狐貍,心疼不心疼啊?”
七個小紙人分別是赤橙黃綠青靛紫七色,像老太太的剪紙花兒,手牽手連在一起。
蘇小九知道這是李延的七魄,它們被藥殺鬼的妖法粘在了彩色的紙片里,于是變成人的形狀。
藥殺鬼一手抖著成串的紙人兒,另一只手上捏著方才那只鵝蛋大的攝魂珠,它不復晶瑩通透,當中挨著黑白灰三朵輕輕跳動的火焰。
“這哥兒的三魂七魄婆婆都采了,一點沒浪費!”藥殺鬼畸形的臉上又多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就算現(xiàn)在放你進屋去,床上也只剩躺著的空殼子了!”
她安靜地看著趾高氣揚的藥殺鬼,語氣出人意料地淡漠:“你打算讓我看多久?”
藥殺鬼的興致就像被冰水當頭澆下,她怪異的笑容僵在丑臉上,變成混沌的一團。
“呸!”藥殺鬼鼓著眼睛朝地上的蘇小九啐了一口,又喊聲大蚯蚓的名字,將它變回原形收在領口里,踏風走了。
雖然已經(jīng)松綁,蘇小九還是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動不動。
我本來可以救他的,她想,只要我愿意去學妖怪的法術……但我在九百年里只沉浸于詩經(jīng)和文選,面對死亡它們都無能為力。
一行眼淚緩緩地溢出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