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疆·肆
尋沼的西邊是一片叫做“邛雷”的大澤,水下淹沒著大片的木本植物,只有它們的氣根蛇一樣鉆破水面露出來,吞吐風云的巨獸剌金舐就居住在這里。
這種怪獸體積大得像山岳,甚至它的四肢都無法支撐自己沉重而巨大的身體。剌金舐只能匍匐在水澤里,依靠浮力勉強移動。
跟它的體型相反,剌金舐產(chǎn)下的卵卻只有一個蜂窩那么大,剌金舐幼獸就隔著一層透明的卵殼在里面游來游去,直至生長到把卵殼撐破的那天。
呼羅伸手小心地探了探水,又怯怯地縮了回來。最后她咬咬牙,一頭扎進冰冷的水里!
四周的水清澈得能看見下面的游魚細石,讓她好像飄浮在虛空中,一把烏黑的頭發(fā)魚鰭一樣散開。
呼羅擺動身體,向著巨獸剌金舐在邛雷大澤深處的巢穴游去。
那里是一個天然的水下溶洞,無數(shù)石筍如同老虎的尖牙一般倒垂下來,里面又黑又臭,堆滿了未被消化完的魚骨。
剌金舐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它沉重的呼吸聽起來像是幾百名工匠在同時拉動風箱,鼻腔里發(fā)出的鼾聲簡直是悶雷,仿佛一顆在溶洞里滾來滾去的石球,不斷回響。
它的卵被放置在一團潮濕的水草中央,在黑暗中放出奇異的微光。
呼羅躡手躡腳走近了,屏息看著拳頭大的幼獸在卵水里潛游、翻騰,幾乎要把臉貼上卵殼。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捧起來,一邊留神腳下一邊豎起耳朵注意母獸的動靜。
拉動風箱的聲音里,雷聲依舊悶悶地響著。呼羅松了口氣。
她摸到洞外,立馬有湖水撲到她身上。冰冷的湖水把她亢奮的情緒稍稍壓下了一點,呼羅將雙足粘連在一起變成一條有著五彩斑紋的尾巴,以半人半蛇的形態(tài)朝遠處的灘涂全力游去。
隨著距離剌金舐的巢穴越來越遠,卵中的幼獸明顯變得躁動不安——它憤怒地沖撞著卵殼,力道之大幾乎要讓整只卵從呼羅懷里飛出去。
“噓……安靜點啦?!焙袅_將剌金舐的卵抱得更緊。
她的安慰沒有起任何作用,剌金舐的幼獸開始在卵水里發(fā)出嬰兒哭泣般的尖叫。
一聲接著一聲,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樣的巨響居然是從一團拳頭大小的身體內(nèi)發(fā)出。
遙遠的深水處突然傳來了低沉的呻吟。隨著呻吟卷來的是一陣急流,它來得飛快,狠狠地拍在呼羅后背,將她擊得險些失去重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呼應,剌金舐幼獸變得更加亢奮,它不顧一切地左沖右突,呼羅覺得它就要把那層透明的卵殼撞破了。
接著更多、更密集的水流從背后壓上來,連大地也開始微微地震動——剌金舐母獸被幼獸的呼救聲驚醒,開始咆哮著移動它龐大的身軀追上來。
呼羅的心口“咚咚咚”地跳起來,可是她現(xiàn)在還不能松手。她漂亮的尾巴在水里舞得像一匹彩練,推動著整個身軀箭一般前進。
水下已是急流激匯,幾十個漩渦在她身后形成,只要一疏忽便要被拖進漆黑的深海里淹死。
剌金舐母獸不斷地吸進湖水,它每吸一口就有幾萬斤水流入它的腹中,呼羅感覺到周身的水流正裹著自己飛速地倒退。
她猛地回頭,身后不到四百步就是剌金舐母獸山洞一般的黝黑巨口!
她騰出一只右臂同尾巴一起劃水也沒有用了,在剌金舐母獸的面前,她連一條小小的蚯蚓都算不上。
“姊姊——姊姊——救我呀,紇妺姊姊!”呼羅害怕得哭出來,浪花濺在她臉上,洗出一張流淚的哭臉。
剌金舐母獸的陰影已經(jīng)蓋上了她的頭頂,雷霆般的吼聲帶著強風從天而降,要把這只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小蛇妖壓入水中。
“姊姊——”
呼羅空出來的右手奮力拍打著水面,她看見剌金舐母獸朝著自己緩緩地低下頭來。
十丈之外的接天水墻驟然破開,兩匹骨馬拉著一架骷髏車踏碎洶涌波濤如風馳來。車駕沐浴金陽,仿佛來自天際,白骨反射著日暉明亮輝煌。
紇妺凌空揮出長鞭,閃電般卷住呼羅伸出的右臂將她拉上骷髏車,頭也不回地駕車遠去。
剌金舐母獸向著骷髏車消失的方向引頸長嘯,邛雷大澤中其他的剌金舐獸聽到同類的感召,也紛紛從水面露出頭顱,向著漠漠長天咆哮。
一時間四野震動、巨浪滔天,剌金舐獸群的呼嘯帶起颶風從邛雷大澤吹向四周——當這些呼吸天地云氣的巨獸陷入極端的暴怒時,它們便會招來嚴凍的霜風吹臨大地。
密實的云層開始在南疆上空聚集,漸漸遮住了太陽的光輝。
第一片雪花向著水流縱橫的大地悠悠飄落。
南之疆·伍
“你偷走了剌金舐的孩子!”紇妺從呼羅手上奪過那只透明的卵,恨不得把它趕快扔回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又蠢又危險的事!”
她生氣的時候墨綠的頭發(fā)變成了鮮艷的碧綠色,看起來就要被她自己的怒火點著:“那些大家伙發(fā)起瘋來整個南疆都要遭殃,你不好好修煉,又想搞出什么麻煩來!”
“紇妺姊姊……”呼羅猶自驚魂未定,睜著一雙大眼睛,怯怯地看著發(fā)怒的二姊姊。
“喊我也沒用!”紇妺正在氣惱的頭上,根本不打算再理會這個闖了禍的妹妹,“早知道你自己活該,就該丟你在那里,救你做什么!”
如果雪繼續(xù)下,湖水就有可能結(jié)冰,死水湖一凍住,紇妺便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她被眼下的事情攪得心煩意亂,美艷的面目也變得多了幾分猙獰,幾條怕冷的水蛇在她的長發(fā)間鉆進鉆出。
紇妺一抖韁繩,獨自駕著骷髏車走了。兩行印著人臉的車轍遠遠延伸出去,留呼羅一個人站在光禿禿的灘涂上。
她看著地上那些神情詭異的表情,笑臉在嘲笑她,哭臉勸她流眼淚,愁臉讓她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
呼羅癟癟嘴,突然有點想哭。
只是短短的小半天,地下的積雪已經(jīng)沒過呼羅的腳踝了,她腳趾頭冰涼,木木的沒有知覺。
她挨了訓斥,本來想到處游蕩一下,不知不覺又順著那條熟悉的小路走到了供奉巫咸的祭壇。
“巫咸,我偷走了剌金舐的孩子。”呼羅想了想,還是開口說,“我聽你說過,
剌金舐發(fā)怒的時候就會召喚霜雪。我想讓南疆下雪?!?p> “我還沒見過雪呢?!彼隽藗€小謊,掩蓋過自己真正的目的。
“南疆不可以下雪,既然上天沒有將它賜予我們,就不應該強求。而且,你不知道一場雪會給南疆帶來怎樣的災難,”巫咸的身上覆滿白雪,“恐懼和災難會從尋沼的最深處走出來,那個時候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那是什么可怕的東西?”呼羅轉(zhuǎn)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借機試探。
“……”巫咸沉默了一會,終于說道,“一只作惡多端的野獸,他已經(jīng)奪去了很多生命?!?p> 呼羅心里“咯噔”一下,她還是想聽自己最崇拜的智者親口告訴自己答案:“什么野獸?”
“像剌金舐一樣巨大、面容丑惡的野獸。”
“噢,那就不要把他放出來好了。”呼羅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答話,一顆心卻深深地沉了下去。早料到這樣的說辭,親耳聽到還是會覺得傷心。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有人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向祭壇靠近。呼羅扭過頭,看見摩蘇奴憔悴的面容。她被凍得全身青紫,頭發(fā)失去光澤變得像枯槁的稻草,圓潤的手臂也干枯下去,骨節(jié)凸出如同兩根細竹竿。
摩蘇奴的雙眼瞎掉了,她看不見呼羅,伸出雙手摸索著走向那一塊靜臥的頑石:“我沒能困住他……霜雪來得太突然了,我的道行不夠我再支持下去……對不起?!?p> “這不是你的錯,”巫咸頓了頓,又重復了一遍,“這不是你的錯?!?p> “……摩蘇奴姊姊?”呼羅有些害怕地看著這個仿佛瞬間就老去的女人,不敢走得太近。
“呼羅?”摩蘇奴才發(fā)現(xiàn)小妹妹就站在自己旁邊,“下大雪了,大概很快又有危險的事要發(fā)生,你不要到處跑。”
“摩蘇奴姊姊,你一直守在尋沼里面,是為了鎮(zhèn)守那只像剌金舐一樣巨大、面容丑惡的野獸嗎?”
摩蘇奴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朝她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臉:“是啊,很危險的。”
“你們騙我,你們騙我!”呼羅覺得難受的感覺就像潮水憋到了胸口,讓她即便張開嘴也很難呼吸,“我見過卻商!他是一條龍,不是野獸!你們才是背叛他的人,為了你們自己才一直勸我修煉成龍神!”
“呼羅!”
她不聽他們的話,哭著跑遠了。
巫咸不能動,摩蘇奴的眼睛瞎了,紇妺也不再管她,呼羅一個人跑在冰天雪地里,氣喘吁吁,全身越來越冷。
嚴冬毫無征兆地降臨在從未下過雪的南疆,河流結(jié)冰、花草凋零,鳥獸魚蟲全部都銷聲匿跡。
呼羅赤裸的雙足被凍得麻木,寒冷的侵襲讓她身體里的血液越來越?jīng)?,身體越來越僵硬,似乎連血管里都流動著冰渣,幾乎要凝固成塊。
有人踏著扎扎積雪而來,所到之處冰消雪解,盎然綠意自他腳下生發(fā),翠色的草葉沖破土皮飛快地發(fā)芽、生長,卷曲著向四方蔓延,在他離開之后又立即枯萎在天寒地坼的雪原上。
他走到呼羅身后,將她輕輕攬入懷抱,凝視著這雙安靜清澈的眼睛,從里面看到了自己帶著淺笑的清晰面容:“天下了大雪,一條蛇凍僵在路邊就要死去,我可憐她,把她放進懷里捂暖??墒遣恢浪谂瓦^來之后會不會在我心間咬上一口?”
“卻商!”呼羅回過頭,臉頰上掛著兩行凍結(jié)的淚水。
“你真的讓南疆下雪了,我倒沒料到你會有這樣的本事,”他笑起來,捉起她凍得通紅的手朝上面呵氣,“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呢?”
“就是因為我偷了剌金舐的孩子讓南疆下起了雪,二姊姊生氣了不管我,大姊姊和巫咸一起騙我!”呼羅的眼淚掉到地上,立刻變成一顆顆堅硬的冰珠。
“好啦……不要哭?!眳s商手指輕輕刮著呼羅光潔的臉頰,“我們打賭你贏了,我?guī)闳タ赐饷娴氖澜绨??!?p> “富賈豪商們會獻上明珠寶玉做的首飾,”他撫摸著呼羅漆黑柔軟的長發(fā),口氣悲憫如同垂憐她的天神,“只為了一睹你傾世的容顏。文士們用華美的辭藻贊美你,樂工們用絲竹管弦謳歌你,連君臨天下的帝王也要為你喜樂為你憂愁。我?guī)闳タ茨切┢恋拇蟪?,我們坐在云朵上,順著水流漂進那些高大的宮殿……你又何苦把五百年修來的美貌埋葬在瘴癘橫行的深山老林之中呢?!?p> 他輕輕點向呼羅濃密劉海下的小額頭,精致的紅花如同冶艷的朱砂痣一顆在她眉間綻放。它點綴在她絕美的臉上,久不凋謝,蕊心露珠凝結(jié)緋紅似血。
“我要到南疆的外面去……好過留在這里一個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