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回到酒店。青皮才剛剛起床。他赤裸著上身，松垮的短褲掛在胯骨上，露著腚溝，在屋里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刷著牙。
“結(jié)束了？”他嘟囔著問，
“嗯……都結(jié)束了！”我長嘆了口氣，雖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但是總覺得那魂，那心里的一切已經(jīng)被緊緊地拴在了這個難搞的項目上。
是的，這一切，當(dāng)然也包括這份差事，包括青皮要見的方小妮，包括他死而復(fù)燃的那一點要上進(jìn)的理由。而我這條紐帶，就要隨著我的離職被扯斷，在所有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帶著這條紐帶，如條尾巴一樣，狼狽地再次逃竄?！斑@回，該找個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呢？”我在心里盤算著。同樣，青皮也沒了任何借口去再見方小妮。
“青皮，你覺著我們公司的方小妮怎么樣？”我收拾著箱子里的衣服問，
“廢話！當(dāng)然好了！”他含著牙刷，泡沫從他嘴中四處噴濺。
“萬一她有喜歡的人，又不是你?；蛘摺銈z不合適，怎么辦？”我試探著問道，或許他心里早已清楚。
“我知道……”他低著頭，使勁地刷著。
“嗯……有些時候，緣分這東西，我也說不大清楚……”我嘗試去安慰他，因為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很明顯了。“不過有時也不光靠這些！日久天長相處下來，有些女孩子覺得你人不錯……”我想說來日方長、細(xì)水長流、留的青山在……可是他與那小妮好像沒有來日。我離職后，估計會與羅漢他們再也不見。
“我知道……”青皮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心里清楚，自己與小妮沒戲。仿佛我要離職的事情，他心里也清楚。我要離職，這事瞞了所有的人，唯有前這人，令我覺得有些愧疚。
“威爾森你約好了么？”我問道，另尋一個話題。
“約好了，明天上午過來！”他牙膏沫沾了一嘴。
“幾點鐘？”
“好像是……七八點鐘？”
“是七點鐘還是八點鐘？你為啥總是給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我問，
“哦，那我再問下！”
“算啦！我自己來問！”我不知哪來的氣，語氣也變得生硬?；蛟S這氣源于自己，我總是這般在外面受氣后，向內(nèi)攻擊自己，然后再去攻擊身邊最親近的人。
“聽話音咋不高興了?。俊鼻嗥し籽蹎柕?，
看著他邋里邋遢的樣子，沒洗的衣服扔了一床，翻開的箱子好像剛剛遭了劫，桌上的比索如同打亂的撲克牌，散落的到處都是。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這種癩皮賴臉一樣的活著。
“錢你也不好好收著！丟了咋辦？”我的火氣打心底又竄了二尺高，沒好氣的說。青皮不語，一張一張地去撿比索。
“你大爺?shù)?！吃槍藥了啊！”他嘴里嘟囔道，說著，他用橡皮筋死死地捆住了那摞比索，仿佛捆得是該死的嚴(yán)兵，不解氣的將比索砸向混亂的箱底。
“看見我泳褲了嗎？該死的！找了一上午了！”青皮氣憤地問，他說的泳褲，是昨天上午他去露天泳池，沾了不足五分鐘的水，穿的那個玩意兒。墨藍(lán)色細(xì)長的泳褲，配上他那凸起若狗眼一樣的肚臍，實在是令人笑掉大牙。因為明天要海島游，向來迷糊的青皮大概也只帶了這么一條泳褲。看著被他徹底翻亂的房間，就差翻完我的箱底然后掘地三尺了。
我抬頭瞥見掛在窗戶角落欄桿上，那細(xì)長的泳褲。它在青皮的頭頂被風(fēng)吹的得意的招手，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青皮?。≌也坏接狙?，明天去海島光著也行！反正我就只帶了一條，聽說我們要去的島人少。光著??！沒人看！”我奚落他道。他兩手?jǐn)傞_，茫然地看著皮箱。
“我明明記得塞到這個箱子里了?。 彼樕系谋砬槊髅魇潜蝗送盗巳?。
我想青皮昨天喝下的七瓶酒，大抵是酒精囤積在腦子里太多。以至于從膀胱嘩嘩啦啦放出去的時候，連同他的豪言壯語和去露天泳池曬了五分鐘屁股蛋子這事，都尿到了回來路上的棕櫚樹下。青皮又扒拉出我的背包，用力地拉開上面的拉鎖，卻不想我那背包年久失修，他用力過大，兩條鋁制的拉鏈竟緊緊地咬合在一起，他使著蠻力撐開。
“嘿——我的包！弄爛了！”我喊道，他哪里管，只顧在包里亂翻一通。
“沒有?。繙?zhǔn)是弄丟了！不會真的要光著吧？”他兩手一攤說道，
“沒事兒！沒人看！就算人多。老人、小孩、美女，烏壓壓地一片在海灘上，你只要把臉捂起來，沒人知道你是青皮！”我哈哈大笑道，
“那不行！我穿你的！你自己捂著腚！”說完他就去開我的箱子。
“逗你呢！抬頭看！那是你的泳褲！”說完我指著他那條令人發(fā)笑的泳褲。
“這是誰?。≌l給我掛上去的？”他頓時嬉皮笑臉，邊說邊搬椅子去摘。
“還能有誰？猴子啊！一個上竄下跳的猴子！一個喝高了，說要拿著槍上戰(zhàn)場的猴子！一個喝斷片的！癱在突突上，死豬一樣的猴子！”我數(shù)落著猴子，他心里清楚，這猴子是誰？
“讓你淘氣！讓你嘴損！你個兵——痞！明天就把你貼在你魏爺?shù)钠ü缮?！”青皮把泳褲拿在手里，用手輕輕拍打著教訓(xùn)道，我看著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青皮。我想著皮膚白皙、雙眼清澈，渾身上下都透著靈氣兒的方小妮。會有什么樣的力量，能把這兩個人捏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天剛剛亮，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紅彤彤的，照得青皮抹得油亮的頭發(fā)與紅潤的臉。他起的比我早，而且，早的連飯都吃過了，甚是稀奇?？粗嗥み€未收拾好的皮箱，我大概明白了這個家伙肯定不是尿憋醒的。無利不起早，青皮有了上進(jìn)的理由。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今天要見的，是個遠(yuǎn)房親戚！那可是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人，呵呵，八字還沒一撇呢！嚴(yán)兵都沒算在內(nèi)，去——你——的青皮。
或許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昨天十二個大股東的高地上耗盡。也許是熊熊的大火將我僅存的一點斗志燃燒殆盡。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蜷縮在被窩里。一睜眼就能熬過漫長的幾天?；氐缴虾Ｈ缓?，悄無聲息地逃離。青皮什么時候醒的我并不知道。從我第一泡晨尿開始他就已經(jīng)不在自己的床上，待我又小睡了片刻后，他才吃飯回來。他的腳步聲就在這屋里沒停過，仿佛有無數(shù)個青皮在抄家一般，從這里走到那里，由遠(yuǎn)及近，又遍地都是腳步聲。乒乒乓乓，叮叮當(dāng)當(dāng)。我便蒙起頭，只露個臉在外面，看著這個吃錯了藥的家伙。過于勤快的青皮，從頭到腳拾掇完自己后，就開始收拾行李。他把先前揉吧揉吧塞進(jìn)箱子，皺皺巴巴的衣服疊了又疊。襪子與內(nèi)褲居然還隔開老遠(yuǎn)放，我撲哧一下笑了。
“青皮，您那完全可以自己站立的襪子與餿了幾百年的內(nèi)褲兩口子是吵架了？還是鬧分居了？”我嘲笑道，青皮不語，他懶得搭理我。
“噢——估計是怕串了味了！”我嘲笑道。面對我的挖苦，青皮眼皮都沒抬。他今天不想跟我扯，也沒功夫跟我扯。
“別鬧，我忙呢！”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哎——喲——喂！”我聲音揚(yáng)得老高。“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帶出了月亮呢！”我知道他要去見威爾森，若是威爾森與方小妮沒啥親戚關(guān)系，他倒是去也不去，更加不會這般精心打扮。
“青皮，我包里還有比索，帶上當(dāng)彩禮吧！”我一臉認(rèn)真地說道。
“滾你的！你就臭死在床上吧！”他已忍無可忍。我如他說的，臭死在床上，還是昨天回來就已經(jīng)臭了的。青皮在上進(jìn)，而嚴(yán)兵在退步，無可救藥的退步，連青皮都看不下去。
“你完啦！”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是那猥瑣而又怯懦的東西。我冷笑著，我什么時候好過？
“完啦！就完啦！”
“屋又造連夜雨，漏船又遭打頭風(fēng)。
破帽遮顏過鬧市，樓船載酒泛中流。
破爛命專遇破爛貨?！?p> 我一連三個“破字”嘟囔著前后毫無邏輯的詩詞，一邊將被子完全覆蓋在在身上，仿佛給一具遺體做最后的入殮。勝過自嘲的可能是自殘，勝過自殘的大抵也只剩我這種的自我拋棄。哪一天我用刀或者槍指著自己的腦殼歇斯底里地嚎叫，一點也不足為奇，因為我要扒出那個怯懦、軟弱、潰爛不堪的破爛貨，要了它的命。
“破、破、破、你個破爛兵·痞，說帶我來海島。藍(lán)天呢？大海呢？沙灘呢？就是來這洗個澡是嗎？”青皮叫著，將一摞捆著橡皮筋的比索狠狠的砸在我的臉上，雖然隔著被子，還是砸的生疼，痛得我直揉著額頭。
“你大爺?shù)?！青皮，疼??！藍(lán)天、沙灘見你的鬼去吧！老子回上海就離......”我還沒來的及把“離職”說出口，就聽門鈴“叮咚——叮咚”地響起來。青皮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去開門。要是威爾森，我隨便找個借口，說身體不舒服。他帶著青皮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我就窩在這個不足兩平米的床上夢游他三日足以。
是羅漢，他沒有在我想象的熊熊大火中燒成灰。相反，卻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門口，見到青皮他便笑呵呵。
“哎呦！青皮兄弟??！一個兵呢？”羅漢問，
“正發(fā)瘋呢！要死的樣！”青皮白了我一眼，繼續(xù)收拾他的東西。
“呦！一個兵，數(shù)錢呢？”羅漢探頭看了我，笑著說道。我沒有在數(shù)錢，我拿著那摞青皮砸過來的比索，本來要砸回去的。如他所說，現(xiàn)在看起來確實像在數(shù)錢。想起那天在天臺上，羅漢與我講情懷，而我講的，也是這錢。我?guī)讖堊煲舱f不清了。
羅漢平時對我的稱呼較少。碰上有要緊的事情，直呼我大名“嚴(yán)兵”。剩下的都是“技術(shù)總兵”、嚴(yán)總、嚴(yán)大經(jīng)理等這類打諢的稱呼?！耙粋€兵”是青皮對我的專用稱呼，幾乎沒有別人這樣叫過我。羅漢知道“一個兵”，也是青皮來公司裝修前臺的時候聽他喊過。顯然，羅漢成了自己人，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自己人了。
我尷尬無比，句句提錢，錢不離口，如今坐在床上，還不忘手里拿著一摞比索。證據(jù)確鑿，再多的解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明天去海島，我看夠不夠！”我苦笑著說。
羅漢走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青皮的床上。床頓時低了三分。
“一個兵，怎么樣？還在琢磨這個項目呢？”他打量著精神萎靡的我，竟哈哈的笑了。
“嗯……”我一時，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要離職的事情，此刻實在難以啟齒。
“得了吧！還認(rèn)真呢？項目賺多少？那不都是老板說了算！成不成得靠我們！行啦！省省你那心系天下的勁兒吧！”他推了我一把，仿佛要把我從那泥沼中推出一般。他說的在理，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老板。
“給你看點東西！”說完他瞥了青皮一眼，青皮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只見羅漢掏出手機(jī)，遞了過來。照片里是幾塊血紅的寶石。
“這個，才是正經(jīng)事！”他指著紅寶石，神秘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