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里的眾人,開始竊竊低語,對著身邊的熟人,相互遞眼色。
“陛下!”左凌豐見狀忍不住低聲懇求。他面露焦急,抬眼看向悠然向后靠的朱堅新,在對方的眼中,他果然是看到了男人的得意之色。
左凌豐知道眼下不能和這個不待見自己的皇帝硬來,只能服軟地滑開眼神看向葉子顫抖的手臂,葉子分明是氣憤地在袖子里用力緊抓自己的雙手。左凌豐幾乎是出于本能,抬起左手一把握住了葉子身后的頭發(fā),眼睛看向手里拿著剪刀回身準備再剪一刀的樂通,他必須盡快想出阻止樂通的辦法。
樂通被左凌豐眼角的潮濕里滿是激烈的怒意,嚇了一哆嗦,因為頭發(fā)被他緊緊握著,自己只能舉著剪刀,看向陰晴不定的皇帝朱堅新。
葉子抬起左手、輕輕推開后肩上左凌豐的手臂,俯身叩拜。
“陛下,民婦是東瀛來的棄兒,自幼荒野漁村長大,幸而左都督大人垂憐庇佑,方能茍活至今,因而不通規(guī)矩禮教,多有冒犯之處也請陛下仁慈,寬宥民婦?!闭f完,葉子再次俯身叩拜,然后跪直了身體,將身后的頭發(fā)撥到身前,說道:“民婦自知相貌怪異,五歲時頭發(fā)逐漸變成灰色,遭到族人厭惡而流落在船上,來到貴國的東濱城。民婦的頭發(fā)異于常人,無意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陛下乃天之子,民婦愿聽憑陛下處置。”
暖閣里,鴉雀無聲。
朱堅新突然眼前一亮,他發(fā)現(xiàn)地上跪著的這個灰發(fā)女人,看似單純柔弱實則異常機敏:為了保全自己和左凌豐的身份關系,竟然拿出東瀛這個異族身份,來化解自己的處罰。
始終看向皇帝的樂通,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面露詭異笑容,眼神看著一摞文書,便急忙將剪刀放在葉子已經(jīng)剪下的頭發(fā)上,和喜泉一起退出了慕賢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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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月后。
因為朱堅新面上拉不下來,仍然一聲令下,繼續(xù)關押著葉子和元站。而那日暖閣里,愛看熱鬧的丁馳譽始終沒有出現(xiàn),后來才知道,他不是為了避嫌不出現(xiàn),而是在來時的路上出了意外、墜馬身亡了。因此,敢在朱堅新身邊勸諫的人,一個都沒有,左凌豐和英華、夕顏,只能忍著皇帝的這個小性子,而不敢再有任何動作,只是京城里傳出“東瀛魔女”的話題,甚囂塵上了個把月才逐漸平息。
宋佳因為那日在慕賢閣里看得分明,所以用了自己的權勢,力保葉子和元站周全。
其實,丁馳譽意外身亡,原本丁馳譽一派黨羽里,最感到不安的就是宋佳。
因為他是外官直接調入御史臺的官員,而且進京時間不久、根基不牢。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朱堅新反而更加倚重了宋佳,大鹽都督府淫亂參本之后,他立刻提升宋佳做了御史臺主簿。
在外做官多年的宋佳,閱歷豐富、博聞廣積,更能在御前表述民間俗常和世人的行為道理,做事為人也穩(wěn)重有條理,這讓久居深宮的朱堅新認識到,宋佳才是他日后需要的朝臣。
宋佳雖不比丁馳譽有謀算、巧心機,但君王之座已經(jīng)牢靠了,皇帝身邊反而忌諱起謀算心機?!@也正是讓丁馳譽不安的原因,只是他始終不知道如何化解這種不安,因為他正是靠著幫助太子謀算心機,才得到重用的。
當然,朱堅新重用宋佳,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宋佳是南益州章瞬的外甥。也只有朱堅新自己知道,這也間接導致雖左凌豐御前沖撞,他也沒有發(fā)作。
南益州的北邊,有個璞璋縣。
章瞬因為自己的“歪腦袋”,在日常外出巡查時不再喜歡騎馬而是乘坐馬車。差不多是左寧輝半歲的那個秋季,南益州舒暖的氣候讓一年一度的北方大鳥們陸續(xù)南遷,途徑璞璋縣的時候,驚恐的蛇為了躲避飛鳥而跑進章瞬的馬車里,卻被不知道有蛇的章瞬驚擾。
被毒蛇咬傷之后,用了藥也不能緩解分毫,兩天里的一刻不停的劇痛,章瞬知道自己性命不保,臨終上表給皇帝朱堅新。
因為自己的兒子、侄子們,或者年幼或者平庸無才,自己手下多是本地的蠻橫魯莽之流,皆不堪重用。如今眼見南益州大將軍之職即將空缺,自己無力舉薦文武兼得、熟悉南益風土的可靠之人接任,而深感愧對朝廷的多年恩澤。
最后章瞬點到自己的外甥宋佳,因其父早亡,寡母艱辛撫養(yǎng),他本人自幼便是飽覽詩書典籍,當年科舉也是位列三甲之首。雖身為文官、時年克壯,略有些耿直不容,但行為端正、心思嚴謹,是個社稷之才,因此臨終上表推舉,也算略盡臣子的最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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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章瞬的突然病逝,讓后來大位初穩(wěn)、志得意滿的皇帝朱堅新,突然意識到,對待左凌豐、葉凡、金鑫脩這些父皇留給他、文武全才的一方大員們,必要的時候,是需要服軟屈就的。
當時做太子、補缺宿州城伍集的這個大將軍之職時,朱堅新只是稍微聽聽、并未多言,畢竟當時朱熔萗還沒有徹底昏迷,腦中立刻想到了對應的人選。
而等到南益州大將軍章瞬這么突然病逝,需要朱堅新自己動腦子來找人補缺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種把控一方軍政的封疆大吏,尤其是南益這樣的偏遠南方,他倍感捉襟見肘。最后,還是老臣推薦了皇后這邊的人,上衛(wèi)將軍勵軍派去南益州。
而之后的一年多,不斷有南益州下屬的奏章,和勵軍本人發(fā)來的陳情表,相互指責抱怨,其中讓朱堅新印象深刻的,便是一條他覺得啼笑皆非的“互懟”:下屬抱怨勵將軍不懂當?shù)仫L土,下令讓五歲以上的男孩全部進學堂,白天學習文墨、晚上練習武功,如果有違令者,斬。
突然收到這樣的“死令”,學堂爆滿、師生抱怨連連不說,很多孩子因此都生了病、且孩童打鬧的傷亡事件也屢有頻發(fā),導致民憤激增。
而勵軍緊跟著上表說明,南方人本就矮小瘦弱,更是心智粗蠻、欠缺教化,目不識丁者眾,因軍中招募的文書小吏都良莠不齊,因而他嚴令進學求知,誰知道當?shù)毓賳T紛紛反對,讓他舉步維艱。
這讓后來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的朱堅新認識到,遠在京城之外且風土人情迥異的南方,官員的任命和調遣絕不可以隨性。因此他才贊同了丁馳譽的面呈,弄清了章瞬與左凌豐對立關系的由來,而立刻讓左凌豐官復原職。
因為看清了個中道理,朱堅新知道,自己雖為一朝天子,也不可能親歷親為所有。他讓左凌豐官復原職,不但是因為大鹽都督府所轄的州縣城池,需要一個官員來保證一方軍民平安、朝廷財稅,也更是因為左凌豐和葉凡等人的關系。
左凌豐的親家葉凡、正妻桂氏、母親英家所連攜的一派勢力,尤其是“老油條”一般的葉凡,讓朝中起了些針對自己的非議。
有一次群臣朝會上,葉凡開玩笑地直接說自己身體虛弱,完全不能爬上燈塔去掛幡旗的。
當時朝臣們以為他是在逗樂,一哄而笑,全沒有體會到葉凡所說的另外一層意思。
此番言語傳到朱堅新的耳朵里,他立刻知道,葉凡這是在暗示被自己貶去夜王島的左凌豐,一夜之間成了燈塔看守。
朱堅新一點不覺得葉凡是在敬畏自己而故意當眾嘲笑左凌豐,他反而認為,葉凡是在提醒自己,老臣的心,差不多都涼透了。
章瞬這樣的人早亡,自己大位初登,朱堅新可以用的文武全才并不多,父皇朱熔萗給他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安排好了,他原來做太子的時候,并沒有這么多的人才儲備。因而那日在慕賢閣,他沒有對出言凌厲的左凌豐如何。
章瞬病逝后,朱堅新一心忙于尋接替之人而忘記了他推舉的外甥宋佳。被丁馳譽拉來京城做巡衛(wèi)的林杰,有一次外出回來,說起一個驛站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當是某個小城路過的人,因而完全不顧驛站里的混亂,怠慢至極。然后隨口提及之前丁馳譽做欽差之時,在徐家縣的那個大驛站,馬匹馬棚、館驛住宿都是少有的用心之作。
丁馳譽后來平步青云卻總在御前覺得心有不安,這時候突然想起仿佛在哪里聽說過“宋佳”這個人,然后問林杰,徐家縣的縣承,是不是宋佳宋大人?
林杰說是,而且當時還夸贊了一番那里的官道,比別處走的平穩(wěn),可見是經(jīng)常查看、修補的。
因此,丁馳譽讓林杰去調查一下這個宋佳,得知此人確是在徐家縣口碑不錯,民眾稱頌他是“小青天”,可見此人為官有道理、行為不荒廢,便在御前舉薦了宋佳。
誰知道朱堅新當時漫不經(jīng)心地聽了,隨即就將宋佳調來京城,做了御史臺的二等參事。這讓丁馳譽以為,完全是自己御前得力的緣故。
得知丁馳譽意外身亡,立在單人牢房里的元站,潸然淚下。
面對吃驚看著自己的宋佳,元站只口中不停呢喃,“小丁大人,怎么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我?!?p> 宋佳以為,元站是在說他與葉子夫人的事情,忙開口寬慰。其實他不知道,落淚的元站是內心存著另外一層的愧疚。
元站與“小丁大人”初相識時,完全是違心地曲意逢迎,后來進京談會也仍然是為了自己的左都督大人而刻意親厚。
但是,機變的丁馳譽,也不知道是壓根無知覺,還是看透了也不說破,始終對元站心生依賴、眷顧有佳,御前朝中沒有少出力幫扶,否則元站怎么可能穩(wěn)穩(wěn)做了三年代都督之職。
原本丁馳譽是提議左凌豐官復原職之后,讓元站進京在自己左右,誰知道元站說,他尚年輕,須得在地方上歷練幾年再說。
丁馳譽也覺得這符合元站的本性,此次得知有人用力參本,告了大鹽都督府,竟然“奸夫”是元站,這讓丁馳譽立刻決定出手施救。因為他原本的計劃,是過幾年抽調元站進京,充入自己的朝中勢力。
元站從宋佳口中得知,這次的危難全拜丁馳譽從中搭救,自己才能在這京城的大牢里穩(wěn)妥至今,因而低頭痛哭。
他想不到更多,只覺得自己虛情假意了一番,辜負了丁馳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