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京城。
葉凡,在九月初離開了京城之際,還是悄悄夜?jié)摿俗罄戏蛉嗽诰┏堑睦险?p> 等左之瑛帶著魏府唯一會騎馬的小丫頭,喬娜來到了京城的時候,葉凡已經(jīng)快到他的千章縣附近,因此他二人在官道上,完全錯過了彼此。
當(dāng)然,左之瑛是見到姑母英華之后,才知道,葉凡也被宿州城的事情波及,在京城滯留了兩個多月。
左之瑛在京城城郊休整了一夜,清晨趕在東城門剛剛開啟,就帶著喬娜,兩人兩馬走進城中。憑著記憶,她找到城南的這所老宅,不過這一日,英華照例早早去了宮門,等著進宮陪夕顏,夕顏想出宮看看她在京城的長女。
老宅里,聽到有人拍門,出來一個看門的,一個打掃院舍的,兩個人一時間都沒認出了左之瑛。
左之瑛取下面紗,對著門房張疏說道,“我是左之瑛,我姑母,英華夫人可在?”
張疏一聽,有人在這里稱呼“英華夫人”,雖名字、面孔有些生了,但也知道,必是舊相識,看年紀(jì)知道是大鹽城來人了,立刻點頭,讓身邊的安景出來,幫著牽馬。
“老夫人,進宮了?!睆埵枵f著,正遲疑想再問明白對方的身份,里面聽到聲音走出來的六兒,看到繞過影壁走進來的左之瑛,急忙上前,利落地接了從馬上卸下來的包袱。
“瑛子姑娘,您怎么來了?快請正堂歇息!”他興奮且意外,急忙沖里面喊安景老婆,李氏,去伺候熱水,服侍洗手凈面。
收拾妥當(dāng)?shù)淖笾?,走進小佛堂,在左睿的排位前上了香,蒲團上坐了一陣子,調(diào)整心緒,才走到正堂外的前院。
左之瑛雖沒見過這個“睿姨父”,但見過左凌豐這樣祭拜過。
自己如今這么前來,也算是代替大哥上柱香,祈求這位已經(jīng)做了天人的父親,保佑自己兒孫平安。
走到院子里,左之瑛背著手、仰著頭,立在濃濃地北方日曬里,讓鬢邊的濕頭發(fā),隨著這里涼爽的風(fēng),干透。
六兒見她出來,立刻從前院的石凳上起身,走過來。
“唉,姑母什么時候回來?。俊弊笾鴨枴?p> “唉呦,不好說,帶著小楓去的,估計得到夕食過后了。”
“你,怎么也不跟著?不是要在宮門外等的嗎?”左之瑛本來想問左老夫人的身體,想想算了。
六兒笑了,“下雨的話,小的才去接應(yīng),平時,老夫人嫌棄我這沒見過世面的土樣子,傻,不讓跟著。”
左之瑛也被他逗樂了,“去!自己懶,還說嘴?!闭f完,冷不防沖身高七尺半的六兒,劈過去一掌。
對方眼見風(fēng)聲過處,左之瑛的掌刀已經(jīng)盡在眼前,輕巧地只側(cè)身讓過,隨后雙手按下左之瑛。
“瑛子姑娘,您別試了,天天在老夫人眼前晃悠的,沒兩下子早被她老人家……打死了!”瘦的棱角分明的六兒,故意苦著臉,夸張地歪著臉,說。
“嗯,功夫見長的!”左之瑛說著,也放心了。姑母身邊有六兒和小楓,應(yīng)付個意外、劫道,應(yīng)該可以的。
他們身后走出來的喬娜,見六兒白嫩的面皮上,本來舒展的濃眉、深陷的眼窩和一雙好看的薄眼皮,突然皺地擠在了一起,不知道緣故,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了聲。
方才見左之瑛走出正堂,便手里拿著小斗篷,意思是看看左之瑛是否要出門逛逛京城。
左之瑛哪里有那個心情逛什么京城。
她一路板著臉、像極了左老夫人的那一臉的鄙夷,走過京城的繁盛精致。
看著京城豪闊的大青石板街道上,普通人的裝束,都是滿眼的綾羅綢緞、插金戴銀,完全不一樣的店招、門牌,仿佛斗富一般,一個比一個闊大繁富,上面的彩繪漆水反著秋日的太陽光,直刺得她眼睛疼,內(nèi)心全無意趣閑逛。
想到十四歲那年,左蕓出嫁了,自己一個人在府上無聊,天天跟在大哥身后、軟磨硬泡地央求,讓準(zhǔn)備進京述職的大哥悄悄帶上自己。
那時候的左凌豐,早已經(jīng)對這個小妹妹,失去了招架之力。
他對自己女兒左蕓,可以訓(xùn)斥、甚至說幾句難聽的,但是對這個比自己女兒還小兩歲的妹妹,不行!他怎么都狠不起來。
加上自己榮升都督之后,左之瑛盡管年紀(jì)小,卻是過目不忘,時常立在左凌豐身后,能將看過的處理軍中文案,往來稅務(wù)公文,如數(shù)家珍地復(fù)述,妥帖之處更勝過自己身邊的安煦書,因而左凌豐漸漸地,外出巡查軍營、駐扎,都喜歡帶上這個機靈的小妹妹。
眼下要進京,只是擔(dān)心左之瑛路途奔波,身體吃不消,自己又不好特特為了她,耽誤了入京的時日,
正猶豫,剛巧,看到巡衛(wèi)林藝帶著兩個手下,遠遠地走過來,左凌豐便隨手指了指,“呶,這個林大哥身后的兩個,你能打得過,就帶上你!”
“一打二?”左之瑛放開扯著大哥袖子的手,嬌俏地沖著左凌豐,立起兩根手指。
“可以?。 ?p> 左凌豐看著個頭不矮的小妹妹,眼中閃著古靈精怪地得意,突然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發(fā)現(xiàn),左之瑛有著軍中特別看中的機變?!獌蓚€巡衛(wèi)必然會讓她三分、點到為止,所以她敢“一打二”;打輸了不丟左家家主的面子,打贏了正好跟著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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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些就發(fā)生在幾年前,這會兒看到喬娜手臂上的斗篷,正是那年桂英擔(dān)心她在京城穿得不貴氣,惹人白眼,特特的、給她添置的上等行裝,左之瑛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她低頭忍住對大哥的牽念,對著六兒說,“看著今日也不會下雨,你要么帶著喬娜,在這城南附近逛逛?!?p> 六兒,猜到左之瑛滿腹心事,在等左老夫人,便也不推脫。
左之瑛取下自己的荷包遞給喬娜,叮囑她,“不要走遠了,不可生是非。看到娟子喜歡的小玩意兒,買點帶回去?!闭f完,她接過喬娜手里的斗篷。
喬娜自從進了城,便發(fā)現(xiàn)面紗下的左之瑛,眼圈一直泛著紅,雖不知道她心里因何難過,但能猜到,應(yīng)該是因為她大哥,左凌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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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燈,才聽到院門外,有馬蹄聲。
英華的這處宅院,在京城的位置并不好,二三十年過去了,周圍依舊是除了草木就是一座佛寺,荒涼的跟墓地一般,因而這會兒的馬蹄聲,格外明顯。
左之瑛上次來在這里,就問過左凌豐,“是因為城北的地價買不起嗎?怎么住到這荒涼的城南來。”
左凌豐答,“這宅子快三十年了,當(dāng)年父親大人自己挑的地方,我也沒問過緣故?!彼麤]說,是因為這里距離英家老宅,最遠。
“住著不方便吧,這附近到了晚上,都是鬼影子?!弊笾镒烊鰦善饋?。
因為她原來計劃著,吃過早晚飯就立刻換了女裝,出門逛逛,結(jié)果出門一看,天還沒黑,本來就不怎么熱鬧的沿街,紛紛開始掛了門板、熄了燈,打烊了。她以為是這附近治安不好,下人們倒說,這里的風(fēng)俗就是這樣,天黑不出門的。
“那你還要跟著過來?!弊罅柝S嗔怪,順道擠兌小妹妹,“怕鬼你別來呀!”
“哼,這和那,有什么關(guān)系嘛……”
“出門在外,哪里有在家便宜,說了還非要跟來?!?p> “怎么就出門在外了。這里,不也是你的家嗎?大哥哥就是嫌我煩,胡說八道一通。”
左凌豐也發(fā)現(xiàn),小妹妹說的沒錯。
他細想想,京城這處宅子,留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三件他一輩子想起來就疼的事情——父親重傷不治而亡、妹妹琣露的斷腿慘叫,以及弟弟戰(zhàn)死的消息!
他將一輩子的眼淚,全流在了這個家里,因而確實是,當(dāng)年得了命令,外調(diào)去大鹽城,他一刻不留戀地放棄做京官的前程,逃也似地,立刻啟程。
在正堂里等左老夫人的左之瑛,看著和都督府一式一樣的陳設(shè),心里忍不住又想起幾年前,和大哥左凌豐在這里開的玩笑話。
“嗯,就是嫌你煩了,那你以后別老跟著我。”左凌豐斜著臉,故意逗妹妹。
“咦,誰以后要老跟著你哦,搞得好像我要嫁給你一樣!哼?!弊笾敛皇救?。
“嗯……”左凌豐被懟的,突然紅了臉,“越說越不像話了!一個姑娘家,再這樣,……”
“怎么樣?”左之瑛翻著杏核眼,長睫毛眨動兩下,手肘撐著桌面,湊上來說,“你能把我怎么樣?瑛子好好奇哦。”
“無法無天了,真的是……”左凌豐眼見說不過,嘀咕了一句,“女大不能留,趕緊嫁人吧!”
“那你娶我呀!”左之瑛故意這么說。
“母親!母親大人!”左凌豐干脆起身,逃到外面找左老夫人去了。
他身后的左之瑛,叉著腰、看著大哥逃走的背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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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老夫人這天,又陪了宮中寂寞的表妹整整一天,這會兒下馬也覺得后背酸脹,有些乏了。
聽到張疏對她低語,她也沒想到,左之瑛會等不及消息,自己到了京城找她。
姑侄兩個對視的時候,左之瑛竭力讓自己,沒有激動的眼淚。
左老夫人抬手讓下人們都退下,兩個人坐在正堂的大圈椅里,一時間反倒不知道怎么開口,眼睛望著對方,都在出神而沉默不語。
左之瑛仍然在回憶里,難以自拔,不想先開口;
左老夫人眼中晃動的仍然是夕顏的身影,心有戚戚然。
果然,當(dāng)晚沒說什么要緊的,二人洗浴之后,各自早早睡下。
翌日,夕顏發(fā)現(xiàn),昨天約好的二表姐沒有進宮,心里還有些失落地一直等到掌燈時分。
左之瑛讓喬娜在書房門口值守,然后關(guān)了門窗之后,拿出了錦緞口袋里的公文,對姑母說,“大哥哥此事,我們不能就這么算了,這次來,主要是給姑母看這個?!?p> 英華不語,抬手拿了東瀛使團要求開埠劍南的公文。
逐字逐句地看完之后,困惑地看向左之瑛,意外地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殺氣。
怡章魚
當(dāng)年,左睿因為知道英華嫉恨父母狠心,所以選了城南的這處荒地,建造了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