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野達成

　　日本僧侶山野達成，死死抱著一塊客艙門的碎片，被隨著海水向南漂了三天，用最后的意識，不停默誦經(jīng)文。

　　東濱城南部的劍南縣，早起的漁民出海，救起了他。

　　他在劍南，被一個施主收留，請了大夫治療外傷，直到傷好痊愈，已經(jīng)是一個半月之后的事情。

　　山野達成辭別了好心的施主，按照原定計劃，步行去小胥城拜會父親曾經(jīng)的老友。

　　路過東濱城的時候，得知這里即將封城開戰(zhàn)，他還不知道戰(zhàn)爭是什么原因，只想走到海邊、最后看一眼這里的大海，這里原本是他預(yù)定上岸的地方——也是一份好奇使然吧。

　　山野達成，沒有出過國、也沒有這樣長距離的出海經(jīng)驗，這次乘坐神丸號離開東瀛，完全是遵照父親山野摩一的安排，做為佛家修行的一部分；如果他能安全返回東瀛，便將寺廟交給他。

　　嚴(yán)格的說，山野達成還不是一個正式的受戒僧，他和魏琳相遇的時候，他正信步沿著通往大海的方向，找尋可以投宿的店家。

　　.

　　魏琳安排山野達成當(dāng)晚住進魏府的西廂房里。

　　睡下之前，他擔(dān)心自己酒勁太過，就在后院的井邊，拎著水桶沖了干凈，才濕漉漉地進了臥房。

　　左之瑛在床上沒起來，探頭問，“怎么這么晚?！?p>　　魏琳以為她睡了，這會兒見她壓根兒不是被自己吵醒的意思，知道妻子一直在等自己，擔(dān)心她誤會，趕緊解釋說，路上遇到個和尚，帶回家了。

　　然后，他找了干凈的小衣?lián)Q上，坐在床邊，等著頭發(fā)干。

　　左之瑛要起身幫他擦拭，他輕輕按了她一把，“我的大姑奶奶，你還是躺著吧?！?p>　　過了一會兒，聽左之瑛沒吭聲，又問，“這幾日吃了王大夫的藥，可覺得好點？”

　　“嗯……，沒覺得怎么，還是墜脹感，說是要多躺著靜養(yǎng)?！弊笾鵁o奈地嘆氣。

　　“不怕，你放寬心了。就算我們沒孩子，也不要緊的?！蔽毫瞻参克?。

　　“我倒也是這么想，只是這么一直不好，讓你……”左之瑛看著魏琳在昏暗里，更加魁梧的背影，抬手想摸摸他，又縮回了手。

　　“且，！又說這個，當(dāng)我什么人了。”魏琳急于岔開話題，手撐著床板，扭頭隨口問了句，“你知道東瀛的和尚，和我們的，有什么區(qū)別嗎？”

　　左之瑛看他知趣、岔開話題，便也放下夫婦間的瑣碎，默想片刻，說，“佛家，不二法門。應(yīng)該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是真的和尚的話。”

　　“和尚還有真假？”

　　左之瑛知道自己口誤，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解釋，說，“聽我大哥說，有些不是‘真’和尚?！?p>　　“哦?！蔽毫彰拮拥氖直?，還是那么精致有力，突然問了個腦仁里冒出來的問題。

　　“那么，出家人，是不是從不涉入官斗或者戰(zhàn)事的？他們……”魏琳組織不了語言，又不敢亂說，想了半天，冒出個他完全陌生的詞兒：“他們不是四大皆空嗎？”

　　左之瑛眨著眼睛，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解，“好像……也不是你這么個解釋哦?！?p>　　魏琳看她直愣地看著自己，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便附身輕輕拍她，撲哧一樂。

　　“得了，睡吧，我就隨口這么一個好奇?！?p>　　.

　　翌日一早，東邊的海風(fēng)送了春季細細碎碎的小雨霧，仿佛是在給東濱城細細碎碎地泡了個湯。

　　魏琳醒來的時候，左之瑛早已經(jīng)起來，在給他整理官服上的褶皺。

　　他讓妻子放著，“我會弄，以前都是我自己整理的，你放著吧?！?p>　　左之瑛默不作聲，要出門叫水，被魏琳喊住了，在身后抱起她，“乖，好好躺著去，今天我還有事的?！?p>　　說完，他放下左之瑛，自己洗漱之后，穿戴好了，直接去了東廂房。

　　東廂房里，多年沒有人住過，昨晚匆忙間，魏琳倒沒想到，那里面的床鋪是不是有些霉氣，這會兒走過來才想到這一點，深覺昨晚著實有些失禮。

　　看到山野達成立在廊下，閉目念珠，魏琳不敢走近打擾。

　　魏琳習(xí)慣性地做個晨間深呼吸，山野達成仿佛知道他就在附近，立刻收斂身心，轉(zhuǎn)向魏琳，睜開眼睛，他笑而不語，明顯是在等魏琳先開口。

　　被對方的嚴(yán)整、溫潤的氣度感染，魏琳收起自己一身的煩躁，和山野達成互道早安。他不知道僧人在普通人家里如何自處，但是看樣子仿佛這個“真和尚”，并不打算常住。

　　魏琳立在廊下細細端詳了眼前的山野達成，開口問了他昨晚在橋上就想到的問題。

　　“大師，在下有事，求教。”

　　“阿彌陀佛。施主請稱呼我達成，即可。小僧尚未持戒，距離佛國里的師父、大師，更是有著漫長的功課，需要修習(xí)的?！鄙揭斑_成單手掌立、低頭行禮。

　　魏琳見對方如此謙卑，倒生出好感，便放心發(fā)問。

　　“達成……小師父，您可知道東瀛地界，有個大財主，嗯……，就是非常有錢的人，房子特別的人家，姓加藤的？”魏琳擔(dān)心山野達成聽不明白，手勢比劃著大房子。

　　山野達成沒有想到魏琳一早過來找他，竟然是問他這個，他面色溫和地眨動一下眼睛，思慮片刻，說，“施主，說的可是南府廣思城的加藤家？”

　　魏琳，哪里知道這些，只知道神丸號的線路，多年不變，就是從東瀛的西南邊地到東濱城的東?？?，想來當(dāng)年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應(yīng)該是走不遠的路就上船的，所以含混地說，“應(yīng)該是吧……大概在是你們西南邊地界上，是特有錢的富商吧！”

　　山野達成面上恭敬起來，“阿彌陀佛，那就是廣思城的加藤家。”

　　魏琳見山野達成低眉沉息的樣子，有些來氣，也不管禮數(shù)，將手臂拎起、手掌放在武將服的腰帶上，摸索著上面的銅扣，。

　　“那……他家，現(xiàn)在如何？”

　　他竭力不讓自己面露幸災(zāi)樂禍，因為在魏琳的潛意識里，他就是希望葉子的父親，這么些年，變窮了、落魄了、或者最好是家破人亡、湮滅在亂世里。

　　但是，山野達成的回答，讓魏琳，失望極了！

　　“加藤家，世代富足，如今也是一樣??！”山野達成說著，感慨道，“幾年前小僧曾經(jīng)游歷南方，路過廣思城，聽說那城外的千頃良田，也盡數(shù)地歸在加藤老爺名下了。因為他家每年的歲貢，都是最豐厚的。我們的王，還是非常倚重加藤老爺?！?p>　　魏琳不等聽完，就暗暗叫罵，“怎么不是惡有惡報??！”只是他在山野達成面前，不好顯露自己的這份詛咒。

　　他仍然不死心，又問，“小師父，去過那個廣思城?。〕侵邪傩湛珊?？”

　　聽到這里，聰明的山野達成幾乎明白了，面前這個武將應(yīng)該是有什么熟人，和廣思城或者加藤家，有聯(lián)系，他手掌合十，念誦“阿彌陀佛”，笑了。

　　“這位施主，想來是有些牽念，在東瀛吧？”

　　“嗯……”魏琳，沉沉一個低吟，想到葉子、當(dāng)年那個滿腹仇恨的葉子，他小聲嘀咕著，更像是對自己說，“能有什么牽念？那神丸號沉了，便再無牽念了！”他是在對心中的葉子，說。

　　“哦……”山野達成聽到“神丸號”三個字，不由得想到自己，低頭片刻，說道：“聽說馬上要封城了，……?！泵嫔狭髀冻鋈f千遺憾來。

　　“不是你們東瀛人，閑吃飽了，自己跑來找打？！”魏琳完全不再掩飾自己的怒氣，加上聽說葉子的父親，依舊富足安樂，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在僧侶面前，粗俗起來。

　　“阿彌陀佛?！鄙揭斑_成低頭念誦，欲言又止地再次被魏琳粗魯?shù)卮驍唷?p>　　“我勸小師父，近日休整了，還是速速離開吧，該去哪里去哪里。東濱城最好不要久留了?！蔽毫胀蝗婚_始懷疑起山野達成的身份，腦仁里仍然轉(zhuǎn)悠著昨晚妻子說的“真假和尚”。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的告誡和收留，只是……”山野達成眼神望向東方，遲疑片刻，說道：“小僧修行短促，方才被施主提醒，心里愧疚起來?！?p>　　魏琳不知對方心意，好奇之下，問道：“什么？”

　　山野達成突然篤定起來，說道：“小僧今日要去海邊，超度一下亡靈，畢竟都是一起坐著神丸號來的，船上的……”

　　“什么！”魏琳不等山野達成說完，幾乎原地跳起，口中大叫，驚得山野達成也是一愣，抬眼看向臉色突變的魏琳，自己也跟著變了面容。

　　“這位施主……”他一時間不知道魏琳是什么路數(shù)，原想不過是個心善的小將軍，收留自己夜宿一宿，誰知道對方竟然面上泛起通紅、眼角里閃著震驚地直視著自己。

　　“施什么主！你……“魏琳鎮(zhèn)定了自己，問，“小師父可是乘坐神丸號來的？那個沉沒的神丸號嗎？”。

　　山野達成，完全不知道上前強行拉住自己的魏琳是什么目的，內(nèi)心也是一陣陣慌亂，他稍稍穩(wěn)住了自己，向后退了半步，輕輕用力、收回自己的手臂，回答，“正是。”

　　魏琳立刻松開手，看著晨光里，熠熠閃光的山野達成，濃黑的短眉毛在白絹布一樣的膚色下，閃著健康的光澤。

　　他眼前一亮。

　　“大師，可曾用過早膳？”魏琳因為自己的計劃而口不擇言，重新稱呼起“大師”。

　　山野達成一愣，面容倒是逐漸松下來，他雖不知對方這般震驚緣何如此，但能看得出，魏琳微黑的臉色恢復(fù)了平靜，面容更是充滿期許。

　　“府上的老夫人仁善，特別為在下制作了素面，善哉，善哉?！闭f完，山野達成準(zhǔn)備開口辭行，卻被魏琳示意，一起走去了書房。

　　.

　　東瀛會館里，一群矮小清瘦的使者和商人們，突然看到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王毅身后，跟著一員高大魁梧的武將，威風(fēng)凜凜地進來，立刻緊張起來，紛紛注視著魏琳；

　　再看到魏琳身后，跟著的山野達成，一個同樣矮小清瘦、面容慈悲的僧侶，身上洗的泛白的僧袍，整潔地盡顯威儀之氣，東瀛人倒也收了幾分緊張，好奇地拿眼細細端詳異常白凈的山野達成。

　　人，都是群居的習(xí)性。

　　山野達成，法相莊嚴(yán)地走進來，素麻的袍擺帶著風(fēng)聲掀起，讓會館里所有人都心平一些，他先面對眾人，單手立掌、低頭行禮，滿室的東瀛人，逐漸收住了自己張牙舞爪地氣勢，整個會場氣氛，莫名緩和、靜穆下來。

　　有個人用東瀛話嘀咕，“好香啊”，然后探頭問身邊的人，是否聞到了淡淡的檀香。

　　身邊的人，搖頭說，不是檀木香。

　　王毅，面色明顯比先前淡定很多，圓臉上的小眼睛此刻特別透徹，他鎮(zhèn)定地用東瀛話將山野達成介紹給所有人，然后后退半步，說，“大和尚原該在海邊超度亡靈的，但是被我叫來，不為別的，只讓他敘述一下，神丸號當(dāng)日的情形，便是?！?p>　　說完，他對山野達成示意。

　　山野達成剛進東瀛會館，立刻看到正堂里的香案上方，掛著手書漢字的匾額，“樂業(yè)慈航”，四個字。他內(nèi)心悸動，不由得一陣酸澀襲過全身，此時他更是立在院中，面對這個匾額，規(guī)矩行禮，然后依照約定，說出實情。

　　.

　　那日，在神丸號上。

　　隨著船艙前部突然兩聲巨大的聲響，和隨之而來的晃動，船艙里的人們立刻躁動起來。當(dāng)時的山野達成，在艙房里閉目打坐，并不知道拉門外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只是不多久，整個船艙里開始冒出嗆人的濃煙，幾乎讓所有人都睜不開眼睛，而濃煙也迅速順著門縫，散進他的艙房里。

　　隨后，聽到底艙有一個人大叫：“右舷小倉庫爆炸了，要進水啦！”

　　神丸號船艙里的人，船夫和客人們都在濃煙里摸索著樓梯的方向，準(zhǔn)備跑上甲板；但是聽說“船艙進水“的叫喊聲，而更加慌亂、尖叫起來。

　　山野達成，壓根沒有準(zhǔn)備跑出去向上逃，而是想來是個劫數(shù)，便繼續(xù)呆在自己的小艙房里，口中反復(fù)背誦經(jīng)文，為全船祈福。

　　不多久，他被更加巨大的聲響干擾，耳朵里來不及分辨，就覺得整個人連著艙房一起飛了出去，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在空中翻滾，睜開眼睛的瞬間，從縫隙里意外看到了的陽光。

　　重重砸向海面，柔弱的海水，此時就是冰面一般堅硬。

　　山野達成的艙房，在海中立刻解體碎裂，他自己也跟著一起沉向海中，慌亂之下，他本能地抱緊手邊的一塊突然沖向自己的碎門板。

　　果然，他竟然奇跡般的緩緩浮上海面，疼痛讓他再次清醒過來，卻已經(jīng)是一片死寂的黑暗，海水不停拂過他和他的碎門板，已經(jīng)讓他遠離海岸，越飄越遠，因而他眼中只能看到寂靜高懸的月。

　　山野達成只能默誦經(jīng)文，根據(jù)月亮的方位，用一只還能動的手滑動海水，希望能游回岸邊。但是，在海面上漂流了兩天三夜，最后被東濱城南邊的劍南附近，早起出海的漁民發(fā)現(xiàn)了精疲力竭的他，并將他救起。

　　“阿彌陀佛，早起的劍南漁民，善哉，善哉?！鄙揭斑_成細細陳述完神丸號上發(fā)生的一切，再次念誦內(nèi)心。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了，是否能讓眼下的戰(zhàn)爭平息，但他還是希望自己的佛音，能夠感化在場的眾人。

　　.

　　聽完山野達成的敘述之后，會館里，鴉雀無聲。

　　和之前盤問生還者一樣，東瀛使團的一個中年人，首先開口。

　　他問及山野達成的父親，聽說是西府永明寺的高僧，山野摩一，就低頭沉默片刻，又問及永明寺的來歷和內(nèi)部的各種細節(jié)，以及東瀛的各種風(fēng)土和細節(jié)。

　　山野達成，一一做了回答和詳述。

　　王毅知道，東瀛人在確認山野達成的身份，他悄悄告訴聽不懂東瀛話的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