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葉子

　　葉子，確是比普通的漢人白，因為她是個外族人。

　　八歲那年，被海邊漁村里的“魚老板”拉進樂延樓，在那里賣了個市價。

　　他原本就沒打算一直養(yǎng)著這個叫葉子的“東瀛小囡”。

　　當時看著那個母親的凄苦，結結巴巴說著漢語，只好收了她給的一對金耳環(huán)、一個金戒指，答應三年后，幫這孩子找個好人家，去做童養(yǎng)媳。

　　面對母親的一臉感激、并攏雙手、跪地磕頭，讓當時的魚老板，覺得自己被感動了，眼眶有些潮濕，而內(nèi)心慘笑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沒有人能運氣那么好，遇到“貴人相助”！

　　魚老板知道，地上用力磕頭的這個行著東瀛貴婦禮的女人，不知道“童養(yǎng)媳”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覺得內(nèi)疚，因為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救”葉子，再回到船上的葉子，不是被扔進海里，也是被拉出去糟蹋。

　　只是魚老板沒想到，感動了自己的“善舉”半年后，就徹底失效了。他的那點點憐憫在老婆的抱怨到叫嚷中，到了極限，因為最關鍵的麻煩，來了！

　　葉子的頭發(fā)越來越發(fā)灰，后來連眉毛都開始變灰。

　　日常出門的葉子，他老婆只好用炭灰抹了眉毛，裹著頭巾才行，但是也經(jīng)?；貋硎菧喩淼哪嗤?、淤青和爛菜葉。

　　因為，村子里的人，覺得葉子，有病。

　　魚老板知道，即便不讓這長相“詭異”的女孩出門干活，這么閑吃白飯地一直關在家里，那么日后也沒人要買去做“童養(yǎng)媳”，所以他和葉子說了，帶她離開這里、去做婢女，不用再這么天天在村子里挨打、受氣。

　　八、九歲的葉子，用力點頭說，好。

　　她逐漸有些圓的臉蛋上，不知是興奮、還是幸福，讓粉色浮現(xiàn)，一派男人們艷羨的春色。

　　魚老板知道，這女孩日后肯定不是一般的漂亮，這也更加深了送走她的決定。

　　太漂亮的女孩，他是罩不住的！

　　只是看到一個孩子，能如此鎮(zhèn)定，仿佛面對的孤身漂泊，她都完全能適應，全無一點畏縮和懼怕，這又讓當時魚老板和他老婆，有些心生不忍。

　　晚上，他想想大概是葉子年幼，應該是不知道“做婢女”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用東瀛話結結巴巴地又解釋了一遍。

　　在船上，母親著急忙慌地教了葉子一些漢語和漢字，所以葉子看到魚老板認真地問她，她用漢語告訴魚老板，她懂的，婢女就是伺候人的人。

　　臨走的那天早上，魚老板看著自家的孩子在安逸地吃早飯，心有愧疚，拿出一個金戒指，說這是她母親留給她的。

　　葉子，搖頭，沒有要。

　　說，阿大，這個留給你吧。說完，她跪在地上，用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東瀛禮，叩拜。

　　魚老板看著這熟悉的動作，突然明白，她母親臨走時的那個“一臉感激”。

　　他收起戒指，說，那我?guī)湍懔糁?，日后你記得來取?p>　　葉子，仍然低頭跪著，不說話。

　　魚老板有一天，看到自己娘子耳朵上的金耳環(huán)，想起了葉子，就去樂延樓看看。

　　去了才知道，葉子送來的第二天，就被嫲嫲和男仆拉著去了城里。魚老板隱約覺得，自己賣低了價！

　　是的。

　　因為葉子目送魚老板離開之后，便在院子里，被命令脫光，走到井邊一遍遍用冰冷的井水，沖淋、洗澡。

　　沖掉了眉毛上的碳末，看著一頭灰發(fā)、灰眉毛的葉子，在場的人都默默一吃驚。

　　她太白了，好像淺水里的魚，只是漆黑閃亮的眼珠和不停的寒顫，提示著眾人，她是個人。

　　第一個叫喚的，是廊下遠遠看熱鬧的男仆。

　　“嫲嫲，你買了個啥玩意哦！”

　　其次，跟著附和的女人們，也嘀咕。

　　“哎呦，怪不得剛才裹著頭巾進門！”，“怕不是個病人吧！”，“唉，這頭發(fā)是真的灰色哦，好可怕啊?！?p>　　葉子絕望了，她放下一切，當眾裸著身體乖覺地用冷水不停沖洗，就是為了有個活命的機會。

　　然而，這里和村子里，并沒有什么分別，而且還讓自己赤條精光地被所有人看，那還不如村子里，起碼是穿著衣服，被嘲笑。

　　葉子惱了，大喊，我沒有病，我爹就是這樣，我們家都是這樣，我們沒有病。

　　只有第一句是實話，后面全都是葉子臨時編造的。

　　她的這個臨機應變的能力，日后是能救命。

　　人群里，有個人立刻反駁，說，你那個“爹”我們見過的，哈哈，你倒還是個說謊精??！

　　人家都不認你你還在這里叫喚“爹”，哪個是你“爹”噢。

　　一個大嘴巴輪過來，葉子都沒有看清，就被打的歪倒在井邊。

　　雖然她在船上經(jīng)常被這么打，但是這次她絕望了。因為此刻，母親和弟弟，都不在身邊了。她是真的，一個人，在面對這個世界。

　　“魚老板就是我爹，他就是！”

　　少女滿臉漲紅、嘴唇發(fā)紫，顫抖地用力嘶叫，凄厲地讓身邊的人們都暫時一愣。

　　拿著煙槍，用力在銅盂邊“當當”磕了兩下，陳吉讓眾人安靜了。

　　陳吉，是個這附近少有的胖女人，她原本厭惡的眼神，再次抬眼的時候，突然一亮。

　　“說吧，你親爹是誰??？”

　　葉子，冷得渾身發(fā)紫，畏縮了。

　　“我，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是上了神丸號，然后大船靠岸了，我被人送到魚老板家里?！?p>　　幼小的葉子，眼中太多過往，讓她已經(jīng)學會，當眾，什么可說、什么可不說。

　　她沒有說母親和弟弟的事情，那是內(nèi)心流著膿血的傷疤，她決定永遠不會說的。

　　因為她知道，自己說了也不會阻止別人的嘲笑和厭棄。

　　陳吉，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看著這么瘦弱，身上還帶著淤青，便示意身邊的人，好吃好喝的先養(yǎng)著。

　　這是個“小元寶”。她對著眾人說。

　　后來有一段時間，葉子的花名，就叫“小元寶”。

　　陳吉，在麗香居，把葉子買了個天價，因為她的“異類灰”。

　　——她相信城里的富商和權貴，會對這樣的異族女子，充滿好奇。

　　葉子，再次立在麗香居的院子里，被拉到井邊她就明白要發(fā)生什么，當時的她，還不知道“做婢女”是這么繁瑣的開頭。

　　一個溫柔的手，伸過來解開她的腰帶，她就知趣地自己脫了個精光，走到井邊，自己用水沖洗昨天才洗過的身體。

　　這次她不再隱藏，任憑身體在眾人面前，不停地打著寒顫。

　　“我得活下去?！?p>　　滾燙的淚，涌出眼眶，所有人都是全然不知，包括葉子本人。

　　因為井水的冰冷，完全沖掉了，那幾滴卑微的眼淚。

　　.

　　沒有預料中的嘲笑和責打，只有可怕的沉默。

　　葉子抹掉花在眼中的井水和眼淚，大口喘著氣，她以為自己會在沉默中，被人一把推到井里淹死。

　　太冷了，從心冷到腳趾，她緩緩蹲下，不停地哆嗦著、扶著井沿，感到了比自己、比這個世界更加寒冷的石塊。

　　晚上，她竟然吃到了平生第二頓好吃的。

　　非常意外，還有時常微笑的中年女人，趙晴，來教她識字、彈琴。

　　陳吉拿著翻了五倍的銀子，歡天喜地地回了家，所以當她看到魚老板來找葉子，就老大的不開心，以為他是來贖回葉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