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門口。側(cè)耳細(xì)聽,哭聲并非來自丁家。
丁永一解開拴在馬上的繩子,又去解捆住丁廷武雙手的繩子。丁廷武負(fù)氣,扭身避開,用腳踢開門,徑直去了后院自己的房。
丁周氏聽到響動,從屋里出來,連丁廷武的影子都沒瞅見。她來到院門口,看到丁永一手上的繩子,就知道兒子已經(jīng)回來了。
“這是誰家的孩子?怕是要哭壞了的!“
“可不是!“丁周氏也擔(dān)心地道:“聽上去像是茍家的,茍記餡餅粥的掌柜一直想要個兒。他家媳婦和老二媳婦天數(shù)相當(dāng),定是也生了。哭了一天了,白天不顯聲,現(xiàn)在夜深人靜,聽得真切些。不見挑紅,也不知是嫚兒是掃兒。晚了,也不好過去看看?!?p> 丁永一進(jìn)院。拴了院門。
金鬯送入祠堂,歸回原位。
燭光之下,環(huán)首刀寒氣逼人,刀光霍霍。
?。āh(huán)首刀)
這把環(huán)首刀是明初接到設(shè)戌遷居令后,丁家先祖出發(fā)前所鑄。刀身鐫有隸書金錯銘文,“永樂二年百煉清剛大吉羊宜子孫“。環(huán)首刀在丁家祠堂供奉已久,刀身無銹,布滿了歲月的包漿。這把刀已三百年未被使用,今日卻破漿開刃。
丁永一輕撫刀身,深深地嘆了口氣。
熄了祠堂的燈火,丁永一帶上門??吹蕉⊥⑽浞康臒袅亮似饋?,隱隱約約傳來丁周氏數(shù)落兒子的聲音。丁廷武雖然脾氣爆烈,但從小就孝順。每當(dāng)犯了錯,丁永一欲責(zé)罰,他轉(zhuǎn)身就跑,出去躲幾天,回來像沒事兒人似的爹長爹短地圍著。若是丁周氏訓(xùn)斥,他要么一聲不吭,要么笑嘻嘻地哄。丁家哥仨當(dāng)中,數(shù)他膽大,數(shù)他能闖禍,也數(shù)他挨打最少。
丁永一在外站了片刻,不想進(jìn)去,他心事重重地去了前院兒。進(jìn)了書房,隨手關(guān)上門。進(jìn)門之后他站在那兒,背靠著門,頭也輕輕地向后仰靠門上。他明顯地覺得自己老了,累了,身心俱疲。一種重壓的感覺,一直讓他非常不舒服。肩、背部,下墜的感覺特別明顯。章老先生給他推拿了幾次,沒什么效果。有什么東西靠著,似乎會舒服一點兒。丁永一站在那兒,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眼睛一閉,亂糟糟的思緒立刻襲來,迅速將丁永一湮沒。
德國人幫助要回遼東半島,大清是感恩戴德的。德軍幫助大清訓(xùn)練軍隊,老衙門的守軍就有接受德國教官訓(xùn)練的士兵。此外,外國軍隊駐泊膠州灣是有先例的。所以,章高元的守軍對德國軍隊的到來,沒有戒心,對其圖謀也是沒有任何防備。
昨日德軍是以“借地操練“為名抵達(dá)口上,同時派人上岸偵查。今晨,德軍突然登岸,兵分多路,奪駐各要隘,架炮挖溝,行動迅速周密。
若按一般的進(jìn)攻思路,德軍應(yīng)該選擇坦島。那里岬角突出,便于登陸,便于部隊上岸之后迅速展開,而且那里周圍除了海就只有一個小村莊,沒有軍營。登陸時不會遇到任何抵抗,守軍趕到亦需要一段時間。
再看德國戰(zhàn)艦的位置,兩只戰(zhàn)船停在小青島一左一右,以小青島為掩護(hù),可以基本避開陸地的攻擊炮火;另一戰(zhàn)船則布署在馬蹄礁。馬蹄礁的戰(zhàn)船火力可以覆蓋海邊及高地上的軍營、村子和遠(yuǎn)處的彈藥庫。小青島的兩只戰(zhàn)船則可以覆蓋總兵衙門、衙門軍營和東大營,同時可以隨時炮擊鐵碼頭的守軍。唯有炮營,旁邊的小山成了天然屏障,不在德軍戰(zhàn)船的火力攻擊范圍之內(nèi)。
如此縝密周全的作戰(zhàn)方案,怎么敢設(shè)想今夜德軍會防守懈怠?
德軍棄坦島,而選擇在鐵碼頭登陸。足以說明德軍精心謀劃,對此戰(zhàn)充滿信心,甚至勝券在握。
今夜若與德軍交戰(zhàn),就算僥幸取勝,這些軍戶后生定會死傷大半。明日天一亮,敵軍卷土重來,這片土地將完全被德軍槍彈炮火覆蓋。大清國勢已衰,列強(qiáng)紛紛入侵,凡與洋人對抗者,朝廷都是緝拿懲辦了事。今丁廷武率領(lǐng)軍戶后人與之決戰(zhàn),兵端一起,必震動海疆。這些后生僥幸在德軍的槍彈下活下來,朝廷也會要了他們的命。通緝、下獄、砍頭,并禍及鄉(xiāng)里。
也就是說,
章高元,無論是戰(zhàn)是退,都是罪。
軍戶后生們?nèi)魬?zhàn),無論是勝是敗,都是死。
書房的門,把初冬的寒氣擋在了外面,卻擋不住外面的哭聲。那哭聲,時大時小,若隱若現(xiàn)。
也許是與心境有關(guān)。家逢此變故,又遇德軍入侵的陰霾,嬰兒的哭聲傳入丁永一之耳,完全變了意味。那哭聲聽上去,如夜貓?zhí)淦?,似幽魂嗚咽?p> 丁永一被哭聲擾得異常煩躁。
他睜開眼,來到桌前,隨便拿起一本書。本就心思煩亂,書于手中,完全看不進(jìn)去。
他茫然地坐著,困頓至極。丁永一耳里滿是哭聲,眼前晃動的都是尸體。
咸豐十一年,捻軍經(jīng)青州進(jìn)入嶗山,丁家茶作坊被毀,族人被殺,十失七八。丁永一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威脅,是一群村民正在圍觀父親丁贏的尸體。真是慘不忍睹,父親的腦袋被打碎了,血流滿地。丁永一當(dāng)時覺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腸子直往外翻,想吐卻吐不出來。他不顧一切地往家里跑,他看到了族人、母親和兄弟姐妹們的尸體。同治二年,十歲的丁永一成了新任大裳茶,長大之后,他帶著劫后余生的丁家人重建了熬茶間。時至今日,丁永一依然不怕血,但死人和葬禮往往會讓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丁永一覺得活生生的家人突然在身邊消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是這個世界上最凄慘的事。他再也不想經(jīng)歷。
就這樣,丁永一看著三個孩子漸漸長大,他希望三個兒子平平安安地成家立業(yè)。光陰似箭,時光就像流水一樣一天天逝去。轉(zhuǎn)眼間,他執(zhí)掌家業(yè)半生已過。他為了丁家殫精竭力,雖未能恢復(fù)祖業(yè)于全盛,但拼盡全力?;赝裰埃坪踹@半生所經(jīng)歷的坎坷加起來,也不及今日之艱難。
丁永一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被什么活生生地撕裂開來。
哭聲漸微。絲絲如縷、幽幽不絕。
丁永一恍惚間看到了更多的尸體。硝煙中,死者粉身碎骨,血流成河。他努力睜開眼睛,但完全做不到。
約莫半柱香后,手中的書突然掉落。丁永一猛地睜開雙眼,從夢魘中驚醒。他渾身是汗,充滿了一種不安和憂慮的情緒。
他雙手扶案,慢慢站起身,傾聽窗外。
哭聲,消失了。不是幻覺。
丁周氏剛才在丁廷武的房,解了繩子,又生氣又心痛地罵了幾句。丁廷武也不還嘴,合衣躺著裝睡,心里暗暗琢磨接下來該怎么辦。知子莫若母,丁周氏放心不下,叫來老二丁廷執(zhí),讓他睡在這兒,看住丁廷武,免得再出去惹禍。從后罩房來到前院,丁周氏一直陪在章禹蓮的身邊。
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傳來,并沒有影響丁家剛剛出生的孩子。丁國毓躺在章禹蓮的身邊,睡得很安穩(wěn)。丁周氏有些坐立不安。章禹蓮知道婆婆擔(dān)心哭聲影響自己休息,連道無妨。反倒是聽不到哭聲之后,讓她不安起來。一股惻隱之情從婆媳的心頭油然生起。
“娘!要不,去看看吧!“章禹蓮擔(dān)心地說:“茍家媳婦生頭胎的時候,就乳汁甚少。她身子本來就弱,生產(chǎn)時失血耗氣,又要了這個,怕雪上加霜,更是無乳。孩子初生,無乳可食,所以才哭?!?p> “去了又有什么用?“丁周氏嘆了口氣,“你爹也去看過,說是氣血虛弱、肝郁氣滯,化源不足,無乳可下。你爹開了方子,也不見好轉(zhuǎn),頭胎那孩子勉強(qiáng)成活。“
章禹蓮擔(dān)心那孩子的安危,說:“那就抱來吃幾口。鄰居住著這么近,又是同一天生的。“
“娘也想去,只是這么晚了。而且,你生產(chǎn)之前沒吃什么補(bǔ)的,還不知道月子里孩子夠不夠喂?!岸≈苁峡戳丝窗菜男O子。
“娘,哭了一天了?,F(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到哭聲了!“章禹蓮央求道:“再怎么說,也是一條命??!“
丁周氏何嘗不想去,她是擔(dān)心章禹蓮的身子。有些話,她是不能說出口的。既然媳婦先開了口,她心中便沒了顧慮。
“你說得對!“丁周氏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也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p> 明天早上定是等不及了。丁周氏披上衣服,來到茍記餡餅粥,輕輕敲了敲門。開門的正是茍文先。他見是丁周氏,又驚又喜。茍家靜悄悄的,只有茍家媳婦微弱的咳嗽聲。床上支著帳子,里面黑乎乎的。一見丁周氏,茍家媳婦哭得更厲害了,連說自己沒用,孩子又不肯吃羊奶。丁周氏邊安慰著,邊看了看嬰兒,用手試了試呼吸,她覺得一時片刻也不能再等了。她說明來意,茍家夫妻千恩萬謝地推了帳子,將嬰兒包了起來。茍文先將丁周氏送到門口,說什么也要讓大女兒念弟牽上黑山羊,把奶羊也一起送過去。
回到丁家東廂房。丁周氏懷里抱著茍家新生的嬰兒,嬰兒一聲不響。章禹蓮的心立刻被緊緊地揪了起來。她連忙撐起身子,從袖子里伸出來雪白豐滿的手臂,把嬰兒接在懷里。
章禹蓮用棉花蘸了水,潤了嬰兒的嘴。嬰兒的嘴微微動了幾下,虛弱地吮著奶。
“吃了就好!“丁周氏長吁一口氣?!澳艹阅蹋湍芑?。“
章禹蓮將嬰兒抱在懷里,微笑著、凝視著。燭光之下,哺育的樣子,就好像她生來就是為抱嬰兒似的。她一只手?jǐn)堉鴭雰?,一只手輕輕撫摸、拍著她的身體。她帶著不可以言喻的母性成熟之美,對懷里的孩子低聲細(xì)語,說著只有嬰兒才能聽懂的話。丁周氏擠了黑山羊奶來,用小勺子喂了,卻是一口不吃。
“當(dāng)真是餓得輕了!“丁周氏笑罵道:“這么小就如此挑嘴,長大了,怕也是個叫燎的?!?p> 章禹蓮聽了,也笑,顯出略為疲乏的樣子。
“我和她們爹娘說了,今兒太晚了,他們也累了,就不送回去了?!岸≈苁限D(zhuǎn)過身,對茍家那女兒,“嫚兒,今兒就住奶奶家。明兒個,你妹妹吃飽了,睡好了,也就不哭鬧了。奶奶再送你們姐倆一起回?!?p> 念弟站在床邊燈光的暗影下,怯怯地點了點頭。
雖是鄰居,住得非常近,但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丁家。章禹蓮以前也見過這孩子,三四歲大,常穿一件肥大的襖子。她不愛說話,見人似乎有些怕生,但相比一般的孩子要更加懂事。茍記餡餅粥的客人走后,她經(jīng)常爬上椅子,去收桌上碗筷。有一次,章禹蓮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怯生生地給客人倒茶,顯然燙了自己,卻強(qiáng)忍著一聲不吭。章禹蓮趕緊回家取了三黃膏,去給她抹了。所以來到丁家,見到章禹蓮,她顯得并不怕生。
章禹蓮半倚著,打量著念弟。
她的小手放在身前,絞著手指,眼里帶著新奇怪,四處打量著。小臉兒有點兒臟,哭過的樣子,頭發(fā)黃黃的,有些蓬亂。
茍文先識文斷字,一心想要個兒子。第一胎是個女兒,他有些失望,就隨便起了個名字“念弟“。并發(fā)狠發(fā)愿地說,若是下一胎還不是男孩兒,就叫招弟。茍家媳婦身子弱,本不應(yīng)再生養(yǎng),為了給家里添個男丁,懷孕后吃了不少苦藥。這一胎又是一女兒,想必茍家夫妻非常失望傷心。
丁周氏用熱羊奶的溫水,濕了帕子,給念弟擦了擦臉和手。她順從地笑了一下,眉眼間帶著感激的神情。
國毓也醒了,卻不哭也不鬧。
念弟帶著半驚半喜的神情,輕輕來到國毓的身邊。一個白白的、肉墩墩的嬰兒躺在一個竹編的搖籃里,一雙烏黑的眼睛,在看著她。招弟出生之后,一直哭,從聲音嘹亮到孱弱無勁氣,哭了一整天。加上茍文先的焦躁和她娘的悲傷流淚,真的把她嚇壞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國毓,國毓被被子圍著,眼睛也看著念弟。他突然動了一下,一只攥著的小拳頭揮舞著伸出來。
念弟回頭看了章禹蓮一眼,帶著興奮的神色。
章禹蓮笑了,揚著眉毛點了點頭,帶著鼓勵輕聲道:“他喜歡你!“
念弟這才又靠近了些,慢慢地伸出手去。她拉著他的小手,國毓似乎笑了一下,念弟也笑了。兩個孩子的舉動,讓人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丁周氏見了,大惑不解。她生養(yǎng)了三個孩子,有人逗,孩子笑,都是兩三個月大的時候。剛剛出生的孩子只會夢笑,轉(zhuǎn)瞬就消失,屬于一種天生自然的,沒有來由的笑。小國毓顯然不是夢笑,他已經(jīng)睡了一段時間,顯得很精神,眼睛大大的,黑黑的。
兩個孩子牽著手,相互定定地看著。
剛剛進(jìn)門的時候,念弟看上去就像一只受了驚的、飛倦了的小鳥,忽然落入了一個溫暖的巢,竟不知道該如何適應(yīng)了?,F(xiàn)在,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動人的,帶著某種令人難解的溫柔。小國毓被一種溫柔的情緒包圍著,似乎在回應(yīng),也是在回報念弟的微笑。兩個孩子相視而笑。念弟的微笑一開始是畏羞的,是帶怯的,慢慢變成了一種溫柔、沉醉的凝視。
丁周氏幾乎看呆了,她下意識的看了看章禹蓮。
章禹蓮也很奇怪,不自禁地低下頭去看懷里的嬰兒。
招弟安靜地躺在她的懷里,偶爾吮一下,已經(jīng)睡著了。
丁永一確信,丁廷執(zhí)是看不住丁廷武的。
第二天,天不亮,他和丁周氏就起了,但還是晚了一步。丁廷執(zhí)被綁了手腳,扔在床,一動也不能動。丁廷武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
“這頭活驢!“丁周氏氣得槌胸蹋地地罵道。
“關(guān)是關(guān)不住的,隨他去吧!“丁永一查看過祠堂,金鬯與環(huán)首刀都在,他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斑^了昨晚,也鬧不出多大的動靜?!?p> 丁廷武牽馬出村時,天還黑黢黢的,唯有天邊曙光微現(xiàn)。
他內(nèi)心憋悶至極,來到海邊,猛然縱身上馬,一路飛馳。他站在馬蹬上,拳頭擎過頭頂,沿著海岸,狂吼著,任由放了韁繩的馬帶著自己向前狂奔。
膠州灣潮汐沖上沙灘,涌動著生的希望和死的迷茫。遠(yuǎn)處的云朵被初升的太陽染成了血紅色。
當(dāng)與軍戶后人匯合后,一連串的消息讓他冷靜下來。
“叔是對的!“一個后生心有余悸地說:“昨晚你被叔帶走之后不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德軍的蹤跡?!?p> 丁廷武聽了心中一凜,暗呼大意了。狼煙能召集軍戶之后,自然也能引來德軍。軍戶之后后生們的感激慶幸之言,讓丁廷武挽回了一些顏面。
另一個消息則讓他膽顫心驚。
?。ā萝娨皯?zhàn)炮)
清軍退走后,兵營里的14門克虜伯野戰(zhàn)大炮被德軍扣留。那些大炮在清軍手中保養(yǎng)良好,德軍備齊炮栓,隨時可以從兵營里推出去。
最讓丁廷武感到震驚的是,德軍也有馬匹。數(shù)量不知,騎兵裝備不知,但有人看到了德軍偵察小隊騎著馬去了四方村方向。
“四方村,是章高元的駐地?!岸⊥⑽鋺n心忡忡地道:“德軍去四方村,定是偵查章高元軍隊的動向。四方村太近了,德軍不會允許他們在那里駐扎,一定會逼其退走?!?p> 果然,很快就有德軍到了章高元的駐地,逼近章高元從四方村向滄口移動。
接下來的幾日,丁廷武一直沒有回家。
他帶著軍戶后人,兵分多路,密切觀察清軍和德軍的動向。
德軍隨軍艦帶來馬匹,大大提高了德軍的機(jī)動能力。德軍的小隊騎兵,四處偵察,無論對章高元的清軍還是對丁廷武軍戶后生們,都構(gòu)成了巨大的威脅。
章高元不得不撤兵退到滄口。之后,不斷請求增兵,并開始構(gòu)筑工事。這引起了德軍的注意。德軍偵察小隊發(fā)現(xiàn)后,用探照燈向德艦報告。之后不久,德軍偵察隊在滄口,遇到了章高元與隨從。第二天,章高元及隨從被德軍扣押。打探清軍消息的軍戶后人回來報告,鎮(zhèn)守印已經(jīng)由章高元次子章維衡攜赴膠州,留守的清軍各事物現(xiàn)由章之長子章維均經(jīng)管。越來越多的跡象表面,德軍占領(lǐng)膠澳,系蓄謀已久,有備而來。四方、滄口、女姑、流亭等處,重要路段均有德軍設(shè)卡。德軍重兵扼守要道,四面布局,將章高元的軍隊圍困。從德軍的動作和布防看來,似乎要將整個膠澳地區(qū)全部霸據(jù)。
直到章高元被釋放,帶兵去往萊陽界江山鎮(zhèn),再后拔赴煙臺,丁廷武再未輕言召集軍戶之后,舉兵抗擊德軍。
他越來越多地思考膠州灣的軍事形式和這片土地的未來。巨野教案顯然只是一個借口。德國對緝兇破案并不重視,迅速用武力占領(lǐng)膠州灣,再逼迫大清承認(rèn)即成事實,這才是德國的侵略野心。這是國與國之戰(zhàn),是大國之間的較量,是實力的比拼。百余軍戶之后,以血肉之軀相抗,無疑以卵擊石。
對于那一夜丁永一阻止起兵,丁廷武不再怨憤。在偵察德軍、清軍動向的這些日子里,他清楚地看到了中、德軍力的巨大落差。這種軍事上的懸殊差距,讓他不斷地拷問和反思自己的魯莽。短短月余,世事巨變,讓他成熟穩(wěn)重了許多。
丁廷武開始改變策略,告誡軍戶后生們保存實力,四處細(xì)密偵察,不斷地襲擾德軍。他也知家里的處境,時常在山中獵了野物,讓人送回去,順便打探青島村附近的德軍情況。
“叔把家里的東西列了單子,換了銀子,已經(jīng)挑日子過的焦急的送去了。屋里頭的一些物件,出了正月,當(dāng)鋪再來拉走?!?p> 丁廷武緊著眉頭,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問:“德軍呢?“
“又來了兩條船,一輪船,一艦船,先后抵達(dá)。運來大量人員和物資?,F(xiàn)在行街上,商鋪如常,但德軍兵明顯比前些日子多了些?!?p> “就這些?“
“章總鎮(zhèn)那會兒,隨便請當(dāng)兵的喝頓酒,就能跟著進(jìn)兵營逛逛?!昂笊鷵蠐项^,尷尬地道:“德國兵可不行,沒等走近,槍就端起來了。現(xiàn)在,老衙門、兵營、炮臺都沒法靠前兒。咱說什么,德國兵不懂;德國兵說什么,咱也聽不懂。呃……德國人給幾家商鋪發(fā)這東西,俺瞅著稀罕,就帶來了?!?p> 后生從懷里取出一張折疊的紙,交給丁廷武。
丁廷武接了過來,是一張《德國亞細(xì)亞報》。報面印著“W·J·R“三字,德文內(nèi)容丁廷武看不懂,但德鷲鷹爪的圖案深深地刺痛著他。
(▲德軍艦船)
德軍“龍門號“、“阿爾柯納號“先后趕到膠州灣,丁廷武早已知曉。但丁廷武并不知道,這段時間,清政府也在緊鑼密鼓地和德國、俄國方面交涉。
清政府總署派人前往德國領(lǐng)事館,領(lǐng)事館以德國公使海靖不在京城為由推托。幾天之后,以恭親王為首的清朝大臣見到了海靖,交涉依然無果,德方不同意撤兵。李鴻章、翁同穌等清大臣寄希望于以俄制德,清總理衙門照會俄國署使巴布羅夫。巴布羅夫敷衍清朝大臣們,說駐扎海參崴的俄國太平洋艦隊可以開赴膠州灣。隨后,俄國人便露出本來面目,以修筑鐵路為名,提出要在吉林砍伐存儲木料的要求。俄國署使的說辭,清朝大臣以為真。但是,兩天之后,李鴻章便已明白,俄國人是不會派艦船去膠州灣援助的。德皇與俄國沙皇似乎對膠州灣之事,已經(jīng)達(dá)成了某種默許的協(xié)議。德國方面,為了進(jìn)一步鞏固占領(lǐng)膠澳的成果,在“龍門號“輪船和“阿爾柯納號“艦船之后,又迅速派出了“奧古斯特女王號“巡洋艦給予補(bǔ)給。在德國首相官邸,以德皇為主席,德國首相、海軍司令、海軍大臣等官員參加,舉行了關(guān)于膠州灣的專題會議。會議做出了永久占領(lǐng)膠州灣,立刻募集殖民軍隊派往膠州灣等多項決議。
丁廷武緩緩站起身,遠(yuǎn)眺青島村方向。
報紙上,德鷲鷹爪留劃過的痕跡,似乎代表了這片土地永歸德國之意。他握著報紙,手慢慢攥成了一個拳頭。報紙在指縫間發(fā)出碎裂的聲音。手背上,隆起血管被漸漸繃緊的肌膚扯平,汗毛卻像密集的鋼針一樣豎立著。
丁廷武心里明白,德國占領(lǐng),已成定局。
他和每一個青島村的人一樣,都必須考慮未來的日子要如何面對。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