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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

占領膠澳德軍慶祝,軍艦鳴放禮炮

大裳茶 大裳茶 5150 2020-10-16 09:19:29

  炮聲從前海沿兒方向傳來。

  立刻有人向院外逃去。緊接著,又是幾聲炮響。有膽小的,爹呀娘地叫著抱頭蹲了下去。這一停就擋住了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又怕又罵。混亂之中,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開炮,炮彈落到哪兒,誰也不知道。本是一群討債的人,眨眼之間,這群人似乎只急于逃命。

  “等一等!”丁永一當機立斷,叫住眾人。

  他疾步來到在院子當中,撩起袍角,當著大家的面,向著丁氏祠堂的方向,雙膝跪倒。

  “丁家第六世大裳茶丁永一,謹拜列祖列宗。丁家先祖于明永樂二年來到嶗山金家?guī)X,定居城北十里即墨營,駐防倭寇,有警則戰(zhàn),無警則耕……”

  當眾祭祖,丁家前所未有。丁家人見狀,馬上都依次跪在了丁永一的身后。

  德軍的炮聲連續(xù)不斷,回蕩在青島村的上空。

  丁家剛剛出生的孩子的哭聲,與丁永一悲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丁永一謹以丁家先祖為先師,繼往開來,嚴謹治家,砥礪制茶,上不負先祖,下惠及鄉(xiāng)里。如今膠澳突變,外敵入侵,青島村吉兇難料;宮銀已失,丁家人生死堪憂。陳欠之債一拖再拖,累及諸位茶親,丁永一愧不可當……”

  丁永一言簡意賅,表達對諸位茶農商戶多年陳欠的歉意。他當眾言明,京城來的銀子雖已被老衙門的人強行索去,但人不死帳不銷,一年之內定當償清,否則“破家還債”。

  事已至此,再逼丁家也是無用。老查叔等茶農嘆息著,感嘆世道無常,匆匆離去。帶頭鬧事的幾個人,哪里還顧得爭講帳期的長短,都頂著連續(xù)不斷的炮聲逃一般地走了。

  討債的人迅速散去,丁家院頓時顯得空蕩蕩的。

  言學梅抱著孩子,從屋子里沖了出來,“快點收拾東西!討債的都走了,趕快逃啊!”

  “往哪兒逃?”丁永一聞言大怒,厲聲道:“丁之所至,信諾必達!”

  丁永一停頓了一下,盡量平復內心的悲憤和怒意。他的視線越過屋頂院墻,看著灰蒙蒙的天空。過了一兒,他緩緩轉過身,對兩個兒子道:“今天,家人都在。丁家之難,你們都親眼所見。日后,誰解丁家之危難,拯丁家于生死,誰就是丁家下一任大裳茶?!倍∮酪槐硨χ詫W梅,繼續(xù)道:“丁廷竦已被逐出家門。丁廷竦一家三口,已與丁家全無關系。廷執(zhí)、廷武,送客?!?p>  說完,丁永一獨自走向后院祠堂。

 ?。ā籼茫?p>  言學梅一楞,她本就是想速回京城,一刻也不想耽擱??扇f萬沒想到,她人還沒走,反倒被先下了逐客令。

  “沒吃沒喝的,銀子也沒了,還用得著趕么?”言學梅又氣又怒,毫不示弱地大聲嚷道:“早就是想要走了的,留也是留不住的!德國人打進來了,官軍都撤了,不走留下等死么?再也怎么說,我也是五品朝廷命官的夫人……”

  丁周氏上前挽留。言學梅早就收拾好了東西,不管不顧地抱著孩子直奔外面的馬車。丁周氏無法,只得回院直奔祠堂,希望能讓丁永一改了主意。

  “他爹,你這是何苦?外面兵連禍結,回京路途遙遠,這萬一要是出點什么事兒……”

  “我何嘗不知,但這卻是一條活路啊?!倍∮酪活j然道:“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丁周氏這才明白,丁永一是在準備后事。

  丁家被舊債拖著,又被胡家盯著。進退維谷,走投無路。現將言學梅這娘倆趕出家門,等于父子決裂,等于丁廷竦不再是丁家人。無論朝廷降罪,或是破家還債,也是由丁家承擔。老大丁廷竦一家不再是丁家人,或許就不會被連累。

  丁永一顯得很平靜,“老大那把銀鎖,給國欽帶上!”

  丁周氏慘然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章禹利隨他爹出了丁家的門,沒回家,直奔了行街。

  他雙手揣在兜兒里。左兜兒里藏了幾枚挑紅的紅棗,右兜兒里手指撥弄著幾枚銅板。剛才丁周氏打發(fā)他置辦采買,他看在親姐的份上本不想克扣,怎奈兩手空空,左思右想還是留下了幾枚銅板。口袋里銅子叮叮當當一響,章禹利的心立刻就癢癢起來。

  往日行街上人來人往,街邊隨便轉轉就能找到擲升官圖、打滿地錦的。再不濟,也能玩猜戲、斗蟋蟀賭上幾手。可是今天,口上的賭徒像被冷風刮走了一樣,連街上的行人都寥寥無幾。章禹利轉了一圈兒,也沒找到玩兒兩把的地兒。

  他懊喪地罵了幾句德國兵。路上的人聽了,也跟著附和了幾句。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從未聽過的洋樂。

  幾個大膽的村民,循著聲音向老衙門方向走去。章禹利好熱鬧,也湊上去想要看看光景,就跟在別人的后面。他有意落在最后,做好了隨時逃走的準備。

  所有炮臺、兵營、軍火庫都被德軍控制,總兵章高元下令撤離,這讓棣德利喜出望外。這個意外的勝利,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帶著巨大的喜悅,棣德利將德軍官兵集中在東大營,發(fā)表了演講,宣稱德國的統治與文化將在這里開始。在對德國皇帝的祝福聲中,德國軍樂隊開始奏樂,慶祝德意志帝國的第一塊東亞殖民地誕生。

  章高元的總兵旗已經老衙門前的竿頭落下,旗桿上升起德國旗幟。剛才連續(xù)不斷的炮聲,是膠州灣海面上巡洋艦鳴放的禮炮。

  衙門街上,章禹利躲在眾人的身后,遠遠地看列隊的洋兵,看著洋樂隊演奏,他聽不懂洋人說話,也不知道洋人們在干什么。不見洋兵開槍,章禹利的膽子就大了起來。望見不遠處的街口,帖了一張告示。告示前面聚著一群人,低聲議論著。章禹利四下里看了看,也湊了過去。

  管駕東方海面德國兵船水師提督棣出示曉諭事。照為本大臣欽遵本國大皇帝諭旨,領兵上岸,將膠州灣一地并海岸左近群島等處呈行駐守。欽遵照辦。所應駐守界址開列于左:

  計開西邊直線,自海岸起由東山至離膠州灣水漲時,水面18里之處,從此往北大坡屯兒稅卡緯線,后至膠州河、大沽河二河匯流之處,往東至海岸及嶗山灣中央之處。東邊一線自北邊至嶗山灣中央之處,往南至加帝廟島岸以及炸連處。南邊一線自炸連島(朝連島)至笛羅山島(陀螺山,今靈山島)之南首,從此至海岸西邊二處相連之處。以上等處該歸德國駐守。茲因山東省有德國教士被殺之事,向應中國昭雪,按本國所欲昭雪,當將該地為質,合行出示曉諭,為此仰青島口等處地方各色商民人等知悉。爾等仍照常安分營生,不得輕聽匪徒煽惑謠言。查德國與中國睦誼素敦,前日中失和之時,德國曾極力救援,以示鄰好之心。現兵上岸,并非與中國為仇,爾等不必猜疑。且德國官員自應保護良民,俾得承平無事。所有滋事匪徒,必照中國律例從嚴懲辦。倘有兇徒敢將該處德人謀害者,即歸德國軍法嚴切審辦。是以本大臣再三勸勉爾等須知,凡樂德國保護,不得抗拒。倘不自諒力,故意抗違,致不但無益,從此招禍。但德國駐守之處,凡中國一切官員,仍以循分供職,認真辦理。向后如有稟報之事及不便自定之案,該員等應呈德國巡撫、駐軍門門總兵蔡核閱辦理。至買地賣地等事,非德國巡撫允準不行。此務各宜稟遵,切切。特示。

  大德國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大清光緒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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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禹利邊嚼著棗,邊讀著告示。讀畢,“噗”地一聲把核噴在了告示上。

  “嚇老子一跳……”章禹利罵了幾句,看了看身邊小聲議論的人群,自作聰明地大聲道:“爾等不必猜疑。德國大皇帝說了,讓咱們照常安分營生。與不與中國為仇,管它水面八里還是十八里,都和咱們都沒關系。反正這天下是朝廷的……”

  話未說完,冷不防身后飛來一腳。章禹利被踹得直沖出去,趴在了地上。他呻吟著,艱難地翻了個身,發(fā)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丁廷武也來了。

  丁廷武冷著臉,上去撕下告示。

  丁章兩家門斜對著,幾個孩子從小打打鬧鬧。自從章禹蓮嫁給丁家之后,兩姓親如一家。結結實實地挨上一腳,章禹利本以為丁廷武會扶他起來。沒想到,丁廷武沉著臉,冷冰冰地根本沒理他,把告示往懷里一揣,跳上馬背走了。

  在前往總兵衙門送退兵通牒的同時,德軍就在青島口占領區(qū)張貼布告。同樣的布告,早已被胡家派出去的密探送到了胡天德的手上。

  胡家院里停著一隊馬車,值錢的家當已經裝載完畢。

  剛才,幾個派出去故意鬧事的幾個人出了丁家,倉惶奔向胡家。胡天德吃準了他們的急切,讓胡管家三言兩語地打發(fā)了。那些人當初聽信胡天德所言,覺得有利可圖就吃下了借據。他們本想圖些快當的浮利,可是丁家一年后才能還銀清欠,想明白是被胡天德套了進來,已經晚了。德國軍隊占領膠澳,炮聲不斷,幾個膽顫心驚,都急著離開。事情如此,也只能自認倒霉,他們邊罵邊各自散了。

  人走之后,胡天德才從屋里出來。他手里拿著告示,腦子里盤算著,慢慢將它卷了起來,交給胡管家。

  胡管家將鳥籠交到胡天德手里,“老爺,告示上說,德國與中國睦誼素敦,咱們可以照常安分營生。咱還走嗎?”

  胡天德反問道:“德國人還說,是借地操練,結果呢?出去避幾日,若是平安再回來?!?p>  胡天德沉著臉,托著鳥籠,一聲長長的嘆息。

  籌謀了好些個日子,十拿九穩(wěn)的事,胡天德實在是不甘心。丁家的家底基本上已經被掏空了,京城送來的銀子也丟了。這時的丁家在胡天德眼中,就像一個饑寒交迫的人,已經斷了水和糧。只需再輕輕一推,就會倒下。債主們登門逼債,就是這輕輕一推。按理說,一個極度饑餓,虛弱瀕死之人,無需去推,倒下去是遲早的事??墒牵斓碌炔患傲?。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胡記商號的銀流也捉襟見肘,否則剛才幾個人手上的丁家借據,胡天德是一定要握到自己手上的。

  胡天德心里清楚,丁家的商戶與茶親大都相互往來多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情分在。在青島口,不會有人愿意過于難為丁家,更不會有人帶頭鬧事,把話說死,把事做絕。他特意從膠州請來生人,吃下借據,去丁家?guī)ь^逼債。人算不如天算,德軍突如其來,占領膠澳。逼債的人沒心思鬧下去,丁永一卻搶得先機,許下了一年之期。一年之期過后,無法償清,才會破家還債。

  丁家的家底已經被掏空了,胡天德也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胡記商號,能撐過一年嗎?

  “一年!”胡天德喃喃地,似在自問。

  胡天德心有不甘,腳步僵硬,卻只能上了馬車。

  后院幽靜。

  冬月天短,眼看著天黑了下來。

  帶著寒意的風從北方刮過來,自上而下,穿過山間直撲海面。

  冷風吹進丁家院,直直撲向丁永一。他在丁家祠堂門外已經跪了很久。得進屋了,得加點衣服,他想。這個時候,丁永一決不能讓自己病倒。

  回到書房,丁永一心事重重,慢慢研墨,提起筆想了想,又換了紙和墨。寫了兩個字后,放下毛筆,思慮萬千,呆呆地坐在桌前。

  三天以前,同樣安靜的黃昏,他也在祠堂前跪了很久,直到滿天墨色不見星辰才進屋。那時,他的心中充滿期待。那時的一切,他都覺得那么神秘?,F在想起,猶如隔世。命運的無力感,讓他無法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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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若在以前,或許還有轉機??偙瞄T有個司門,叫任老四,安徽人,為人急公好義,商民們都十分敬佩。每當青島口商民與總兵衙門的人發(fā)生糾葛,便會找此人調解??墒遣恢罏槭裁?,不久前任老四被總兵衙門驅逐。與丁永一熟識的衙門劉師爺,也回鄉(xiāng)了?,F在就算找到能與總兵衙門說得上話的人,綠營官兵退走,銀子怕是也要不回來了。

  一年之后,丁家會怎樣,丁永一不敢想。

  不知過了多久,丁周氏臉上帶著喜色,懷里抱了孫兒來到書房。她的身后跟著丁廷執(zhí)。

  丁廷執(zhí)點了燈,在丁永一面前跪下,恭謹地道:“請爹為孩兒取個名字?!?p>  丁周氏將孩子送到丁永一的面前。孩子微閉著眼,似睡非睡,倒是不哭不鬧。丁永一抱著初生的孫兒,心中又悲又喜。

  丁永一嘆息道:“丁家樹之將傾,大清亦危在旦夕。此子此時出生,不知……”

  “當然是福!丁家雖頹境如此,但有人就有奔頭!”丁周氏搶過話頭,她盡量讓自己顯出高興的樣子,又道:“一日之間抱了兩個大孫子,咱丁家也算人丁興旺,后繼有人了。”

  說著,她把孩子送到丁永一的懷里。包小兒的被子里掖著銀鎖,丁永一將銀鎖輕輕地拉了出來。同樣的銀鎖丁家有三枚,兄弟各一,一模一樣。

  銀鎖橫四寸,琢得精巧絕倫,一面鐫有“長命百歲”,四周縷著雙魚戲水,另一面鏨刻著傳統圖案“福蓮”,蓮瓣如生、祥云似流。絕妙之處卻在掛鎖的銀索環(huán),各為一節(jié),節(jié)節(jié)可轉,長可至臍,銀鎖雙耳處掩機鈕,輕按可長可短。銀鎖周歲戴于小兒脖頸上,這樣方便小兒長大后,經身體至腳取下。

  丁永一摩挲著銀鎖,仔細端詳著小兒的眉眼,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丁酉、辛亥、丙子……鳥魚之毓山澤,得氣者蕃滋,失時者零落。取個‘毓’字。丁家字輩,永、廷、國、恩、春,就叫國毓吧!”

  “稟道毓德,講藝立言!謝爹賜名。”

  丁廷執(zhí)起身,看見丁永一桌子上的鎮(zhèn)紙壓著一張宣紙,上面有剛寫的兩個字。

  “鴻漸”。

  丁家父子經常練字,一般用的都是普通紙墨??墒茄矍暗哪羌埬悄?,顯然都不是尋常之物。宣紙光潔如玉、紋理純凈。墨色如漆,濃而不渾。二字一筆落成,白紙黑字,骨氣兼蓄、飛目生輝。

  “怎不見廷武?”丁永一問。

  “我取了銀鎖追出去,老大媳婦那車已經走了,就打發(fā)廷武送去。恰好章老先生給國欽配好了藥,也一并送了去?!碧岬叫鹤樱≈苁弦灿行??!斑@都上了燈火,也應該回來了?!?p>  丁永一眼神驀然間變得銳利:“廷武什么時候出的門?”

  “爹去祠堂,三弟就牽馬出門了?!倍⊥?zhí)小心翼翼地答道。

  若按馬車的速度和騎馬來回的腳程來算,丁廷武早就應該到家了。丁永一突然想起總兵衙門前遇到的兩個后生。他立刻起身,三步并做二步,急忙跑出書房。

  推開祠堂的門,丁永一大驚失色。出征前祭祀用的金鬯不見了,丁家先祖用過的那把環(huán)首刀也不見了。

  “壞了!”

  丁永一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懼從心底升起。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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