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要試試嗎

　　夏日的晨風(fēng)，輕輕拂過倉庫。

　　1-5號舊倉庫的圍墻，灰灰暗暗的，鐫刻了舊時光劃過工業(yè)區(qū)的痕跡，和新接入的6號圍墻擁抱在一起。

　　沒有間隔和嫌隙，只有一灰一白，一明一暗的色彩對比。

　　晨曦爬過圍墻，慵懶地照在六號倉庫門口的那片空地上。

　　還沒有來得及做綠化的水泥地，兩道斜長的身影，一長一短，離得很近。

　　投下長影的主人，定定地看著短影主人的眼睛，不免有些訝異。

　　某位剛參加完高考的績優(yōu)生，是出現(xiàn)了重大考試后遺癥？

　　是考傻了，還是腦子沒有轉(zhuǎn)過高考的彎？

　　在高考還剩下一個月的時候，孤寂而又無所事事的潮長長，一遍一遍地給叉車機器人做非常細節(jié)的編程，幾厘米幾厘米地更新最佳行進路線。

　　然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翻開一本像字帖一樣的武俠秘籍。

　　那時候，他就在想，他要怎么解釋，他拿了這么多本秘籍，卻不愿意認真修煉里面的絕世神功。

　　離高考還剩下一個星期的時候，對未來感到迷迷又茫茫的潮長長，想著云朝朝會不會不打一聲招呼就來，一來就直接把他抓去考場。

　　他想過自己到底要怎么回答。

　　或許，來的人，不一定是云朝朝。

　　也有可能是那個看著他長大的葛功明。

　　可是，這兩個人都沒有出現(xiàn)。

　　是他自己退學(xué)的，也是他自己說沒有足夠水平參加國內(nèi)高考的。

　　云朝朝字字帶刺的學(xué)歷打擊，深深地扎進了潮長長的心底，尤其是在帶刺女孩仿若透視般地，點出他想過好多遍的，關(guān)于未來的職業(yè)方向。

　　是下一個庫管，還是下一個服務(wù)員。

　　潮長長想過，一次，兩次，很多次。

　　只是，他不愿意讓自己往更深的層次去想。

　　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耳提面命地拖著他上考場，他是不是會去？

　　他去了，是不是可以考個差不多的成績，去個差不多的學(xué)校。

　　可是。沒有。

　　誰都沒有出現(xiàn)。

　　云朝朝沒有。

　　葛功明也沒有。

　　現(xiàn)在，高考都已經(jīng)考完了，才想到來問這樣的問題，問他愿不愿意參加高考。

　　這問題，何其諷刺。

　　此刻，潮長長的表情還算可以，但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在連他自己都不愿意觸及的地方。

　　他是難過的。

　　無以復(fù)加。

　　有些命運，他不得不接受。

　　可【不得不】是什么？

　　是沒有辦法。

　　是無能為力。

　　并不代表他愿意。

　　可是。

　　這個世界。

　　哪有那么多。

　　你愿意就能行的事情？

　　今天，是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

　　也是潮長長自欺欺人的夢醒時分。

　　該醒來了。

　　在沉睡和蘇醒之間，潮長長用盡渾身的氣力，才讓自己的身體，不跟著心靈一起顫抖。

　　他太用力了，以至于忽略了云朝朝話里面，和高考同樣重要的一個信息——【等了你這么多年】。

　　滿打滿算，提到最前。

　　從云朝朝成為YC國際績優(yōu)生的那一天開始計算，一直到今天，也不到兩年的時間。

　　不管有什么樣的故事，又或者，有什么樣的一話之緣，也到不了【這么多年】的程度。

　　潮長長想要自怨自艾。

　　爬過圍墻的晨曦，和站在晨曦里的云朝朝，都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還好，他習(xí)慣了不把這個世界放在眼里，也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

　　“我們，認識很多年？”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疑問，不帶一絲情緒，沒有過多的表情。

　　云朝朝愣了愣，略顯慌亂的眼神，沒有了字字戳心時候的淡漠。

　　就好像，她都不知道，自己剛剛一字一頓地說了什么。

　　“-1歲吧，可能?！?p>　　云朝朝給了一個不太確定的答案。

　　“-1歲？”潮長長回報了同款的愣神，“-1歲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上……輩子？”明明是云朝朝自己開啟的話題，她的回答卻越來越不確定。

　　這現(xiàn)實的世界，人死不能復(fù)生，歷史不能重演。

　　這現(xiàn)實的世界，哪來什么前世和今生？

　　大概，云朝朝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又或者，是想著別的事情，不小心說錯了臺詞。

　　那，就這樣吧。

　　現(xiàn)在的他，有什么資本，對這樣的事情，刨根問底？

　　“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如你所見，我沒有離開過倉庫，也沒有參觀過考場?！背遍L長認認真真地，正視自己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不知道有沒有的未來：

　　“你是沒有出成績，就知道自己能上清華的績優(yōu)生，我是就算參加了高考，也沒有辦法為你，或者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考上清華的國際生。”

　　“我其實不太清楚，你為什么幫助我，又為什么刺激我。但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認清過去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同?！?p>　　“現(xiàn)在的這個時候，我家的這個情況，一個原本其實是陌生的你，讓連葛媽勸說都聽不進去的我，離開了山村，回到了現(xiàn)實的世界。”

　　“我應(yīng)該不會這么一直鴕鳥下去?！?p>　　“誰知道呢？沒學(xué)歷的人，就一定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工作和生活嗎？端盤子的人，就沒辦法打造自己的商業(yè)帝國嗎？”

　　“我會盡快把底稿畫好了給你，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然后，我，要謝謝你這幾個月的關(guān)照?！?p>　　潮長長要告別過去。

　　他之前就告別過，卻告別得不夠徹底。

　　如果沒有過去，他到不了這樣的倉庫，看不到這樣的字帖。

　　潮長長再一次準備轉(zhuǎn)身，他要找個只有他自己的地方，好好的冷靜一下。

　　當(dāng)著葛媽的面崩潰，他還可以找到理由原諒自己，當(dāng)著云朝朝，絕對對的不行。

　　“葛主任他已經(jīng)盡力了。”第二次轉(zhuǎn)身的潮長長被云朝朝接下來的這句話，給留了下來，“他是看著你長大的對吧？你們兩個有時候還挺像的。都挺鴕鳥?！?p>　　潮長長停頓了。

　　一秒，兩秒，三秒，五六七八秒。

　　沒有平復(fù)好情緒，還是把身體轉(zhuǎn)了回來。

　　這個時而帶刺，時而溫和的女生，為什么總是有辦法用一句話，就讓他雙腳灌鉛，挪不開一步。

　　“我先前有點針對水淼淼，葛主任可能是看不下去，就和我說了一些明顯不符合邏輯的虛假事實。然后他還和我說，退一萬步，你也能參加國內(nèi)高考。又說就算沒有考上清華，就算沒有獎學(xué)金，一個國內(nèi)的大學(xué)，他都完全負擔(dān)的起。”

　　“……”

　　這是潮長長記憶中的葛功明。

　　“然后，他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算有學(xué)籍，高考也是需要報名的。報名去年十一月就結(jié)束了。他一級一級往上找，連北京都去了，教育部也找了，一直努力到高考前一天。他和你一樣鴕鳥。他早就應(yīng)該明白，高考報名，是沒辦法更改的事情?！?p>　　“原來……是這樣……”

　　潮長長是真的沒想過，高考需要提前半年多報名。

　　這么一來，葛功明為什么沒有在高考之前出現(xiàn)，就解釋得通了。

　　和潮長長之前自己琢磨的，有那么一點不一樣。

　　他還是有點低估了，葛媽對他的重視程度。

　　“不過這樣也好，”云朝朝總是有辦法用簡短的幾個字，就引起潮長長的注意，“葛主任給你辦了休學(xué)，沒有退學(xué)，你明年再考清華，還是應(yīng)屆生?！?p>　　明年……

　　多么遙遠的字眼。

　　清華……

　　多么遙不可及的字眼。

　　今年趁熱打鐵都不可能考上的學(xué)校，明年又會有什么不同？

　　“我看過你的A-LEVEL成績。其實我也有考過A-LEVEL。大概知道是個什么深度、有什么區(qū)別。你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物理、生物、藝術(shù)史、繪畫，拿了六個A*。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生物全都是最高分，這說明你的理科基礎(chǔ)，完全沒有問題。A-LEVEL和國內(nèi)高考有差別，但數(shù)理化的東西，并不存在國界和語言的差別?！?p>　　“然后，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然后，”云朝朝破天荒地賣起了關(guān)子，“你沒發(fā)現(xiàn)你的繪畫是A*嗎？我報清華建筑，我本科要學(xué)五年，你明年考清華美院，到時候我們一起畢業(yè)?！?p>　　“清華美院？”這是一個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潮長長腦海中的選擇。

　　他把畫畫當(dāng)愛好。

　　他在A-LEVEL70多門課里面選中了美術(shù)，也只是無聊多考一門。

　　申請牛津和劍橋，拿3個A*就綽綽有余了。

　　潮長長從來也沒有想過要申請什么藝術(shù)學(xué)校，更不可能想著要參加高考。

　　“你那么好的理科成績，因為教育體系的不同，多多少少可能會有些影響。你普通高考考不上清華，你藝考還考不上嗎？我還沒弄明白，清華美院有沒有自主招生。就算沒有，你的那些機器人編程的國際證書，也一樣可以參加清華的冬令營，說不定也能拿到降三十分錄取什么的。藝考生要是能通過自主招生，你搞不好會是歷史第一人?！?p>　　女孩抬起了她的右手，手指修長，皮膚很白，在清晨陽光的映射下，有微微一點點的泛光，“怎么樣，要不要試著給MK FairWill的即將搬遷的新總部做個外墻涂鴉，讓我看看你是不是清華美院想要的考生。等到時候發(fā)布會一開，品牌形象和新的定位一推廣，這也算是你藝考簡歷上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亮點?！?p>　　女孩把一直拿在手上的漆筆，遞向了潮長長。

　　“要試試嗎？”

　　女孩又問了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