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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綠花紅

五十四

柳綠花紅 三點余禾 5583 2021-06-16 11:10:49

  秋殘冬初時候,王家奶奶便忙碌著腌制過冬的咸菜。雖然家里是販菜的,可每到深秋時節(jié),王家奶奶還是會像往年一樣腌些冬天吃的咸菜:咸韭菜、咸蘿卜干、咸芹菜拌辣子、洋生姜,蓮花白便宜的時候她也會泡一大缸。到了冬天,饃饃就咸菜,再配上小米米湯就是飯桌上的標(biāo)配。蒸饃饃的時候,小米米湯便不用專門熬制,籠屜上鍋前,在鍋底滾燙的開水里倒多半碗小米,加一小嘬堿面,再丟一個洋瓷碗進(jìn)去防止溢鍋。鍋底叭叭燃燒的柴火聲和碗鍋碰撞的咕咚聲持續(xù)上二十多分鐘就可以揭籠蓋,這樣熬制的米湯又稠又黃,晾涼喝時表面總會有一層濃厚的米油。若嫌蒸饃饃麻煩,那就烙饃饃,把咸菜夾在剛出鍋的熱饃饃夾層里吃,又是另一番味道。饃饃配咸菜負(fù)責(zé)吃飽,一碗濃稠的小米米湯負(fù)責(zé)喝好。吃飽喝好后,摸著圓鼓鼓的肚子打上一個飽嗝,那真叫一個舒爽。

  荒蕪的塬上西風(fēng)烈烈,卷起的塵土掃蕩著路邊的雜草,細(xì)小的干樹枝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莊稼地里一片蕭瑟沉寂,枯萎的麥苗和油菜蜷曲著葉桿緊貼著地面。王家奶奶正在廚房里腌制曬干的蘿卜,聽見連續(xù)不斷的狗叫聲便出門查看,只見老四媳婦提著一蒲籃洋生姜從大門洞外走了進(jìn)來。看見王家奶奶,她笑著說:“大媽,你圍個護(hù)裙忙啥呢?我們今年把洋生姜種成了,小利他大一下子挖了四五籠,我看多的腌不完就給你提了點,你和蘿卜干子腌過冬菜去。”

  王家奶奶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呵斥狗。迎進(jìn)老四媳婦,她笑呵呵地說:“喲!你有心的,還專門給我送來了!我正腌蘿卜干呢。我們搬新地方上來就再沒種過洋生姜,老地方墻根底下的那幾窩子沒人經(jīng)管都糟蹋完了?!?p>  老四媳婦跟著王家奶奶進(jìn)了正窯,屁股剛挨著板凳就聲喚起來:“哎喲咦!我這個腿一到天冷就耍麻達(dá),著急硬邦邦地彎不下去。腿一不好人就懶了,做啥事都往后推開了。嬸媽,我看你都比我精神!”

  王家奶奶摸著大腿面,嘆了一聲氣說:“唉,精神啥呢,還不是沒法子了,存生兩口子賣菜一走,家里一攤子活,我不經(jīng)管咋弄呢!”王家奶奶說罷,皺著鼻頭問老四媳婦,“你能聞著窯垴里我拌的醋嗎?醋糟都捂了有三四天了,我咋聞不著酸味道,還是我鼻子實著呢!”王家奶奶說著使勁地嗅起來。老四媳婦轉(zhuǎn)頭望進(jìn)去,只見棺材后面靠墻堆著個用棉衣包裹的小山包。她下意識地聞了聞,說:“能聞著醋糟味道了。這才三四天,你不著急,麩曲子一發(fā)酵幾天就熱了。我準(zhǔn)備這一兩天閑下來了才煮曲子呢。咱們自己釀的醋吃著倒底香,而今的年輕人圖方便,都沒人釀醋了。我前幾天走川里,在友霞家浪了幾天,頓頓吃的是買來的醋,我嘗著苦唧唧的,就是沒咱們自己釀的香?!?p>  老四媳婦說著,起身走到窯垴,湊近嗅了嗅,說:“哼—嗯,大媽,味道濃得很,都能揭著拌了?!?p>  王家奶奶來到跟前,取開蓋在上面的舊棉衣說:“那就讓我今晚上開始攪拌。我胳膊一疼,身子也懶了,見做活愁煎的。原本不打算拌醋,又看著今年桃黍成了,還剩下兩塊曲子,就煮了一鍋拌上了?!?p>  燕燕半夜起來上廁所,半瞇著雙眼稀里糊涂地下了炕,一股濃郁的酸味撲鼻而來。她定睛一看,穿戴整齊的王家奶奶正跪在地上攪拌著醋糟,一團(tuán)氤氳之氣在她頭頂繚繞。醋酸中夾帶著一絲香甜,一呼一吸間不覺讓人鼻孔通竅、氣息順暢。這讓燕燕全無睡意,她光著腳走到王家奶奶旁邊。王家奶奶捏起一小嘬塞進(jìn)她的嘴巴,問道:“你嘗酸嗎?吃了就趕緊上炕睡覺去,明早起不來就遲到了?!弊炖锏拇自闼查g傳輸?shù)缴眢w的每處神經(jīng),一股沁人心脾的酸味遍布全身,燕燕呲牙咧嘴地打著顫,緊皺著眉頭說:“酸死了!后味還有點澀,把我牙都快酸倒了?!蓖跫夷棠檀叽僦s緊去睡覺。燕燕禁不住涼氣,爬上了炕用被子蒙住頭,留出眼睛看著王家奶奶的上半身均勻地隨著胳膊搖擺,不知不覺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每年到大寒之前,家家戶戶要給牛把過冬的干草準(zhǔn)備好。逢著天氣好的周末,存生兩口子也不用去趕集賣菜,就早早安頓了鍘草的任務(wù)。吃罷飯,太陽剛從山墻上照射下來,存生便扛著鍘刀去場里撕麥草和糜草。他要先把摞得瓷實的麥草從上往下一茬接一茬地撕拽出來。不一會兒,秀榮頭頂著洗臉毛巾,上面戴著存生的舊帽子,她和存生一起撕著麥草。燕燕和小燕頭上纏著圍巾護(hù)著頭發(fā)和臉,每人背著一個背簍,低頭垂腦,晃晃悠悠地上著臺階,像是剛剛割完一晌麥子。顏龍拿著鐵叉跟在后面催促:“你們兩個快點走啥!腳底下像踩皮蟲螞呢一樣,那一堆草遲早要鍘完背完,還不如早干完早休息。爸爸說今兒個還要鍘玉米桿桿呢!”

  燕燕附身背著一個大背簍,回頭瞪了一眼顏龍,說:“誒呀!鍘就鍘嘛,你念叨啥呢!一下子撲得歡的像吃肉去呢一樣,小心拌倒吃一刨狗屎?!鳖価埲讲刹降爻^了燕燕,頭也沒回就沖上了臺階,昂起頭大聲吆喝:“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燕燕跟在后面笑著抬杠:“還你大舅你二舅!我看你就是,‘大頭娃,吹喇叭,吹得眼睛紅巴巴’?!毙銟s停下手里的活,大聲呵斥燕燕和小燕:“這兩個女子見做活就墨跡!腳底下放快些!”

  燕燕和小燕立馬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腳底下踩著節(jié)奏,異口同聲地說:“豆豆菜,生拐拐,你爺娶了個花奶奶,腳又碎臉又白,你爺愛得格圍圍?!毙銟s嘴里低聲嘀咕,說燕燕和小燕“屎氣話多”。

  麥場里,蓬松的麥草和糜草堆了高高的一摞。草垛旁邊,存生坐在小板凳上抓緊一抱草遞進(jìn)鍘刀口,秀榮拱著腰往下按鍘刀,小燕站在旁邊幫忙壓鍘刀。顏龍蹲在草叢中間,麻溜地整理好一抱就抱到存生右側(cè)碼放好。燕燕負(fù)責(zé)把鍘好的麥草背下去倒進(jìn)干草窯里。槽上的兩頭牛每年冬天得吃這么兩草窯的干草。給牛鍘草算是家里的一項大工程,基本上都要耗去多半天的時間。王家奶奶坐不住,把頭臉包裹好也從臺階爬上來幫忙。她跪在草叢里幫著顏龍遞草?;覊m像霧霾一樣籠罩在他們頭頂,進(jìn)到鼻子和嗓子眼里,嗆得人只想打噴嚏。秀榮不時地咳嗽吐痰清理嗓子。存生起身擤了一把鼻涕,在腳后跟上一抹,又回來坐在板凳上繼續(xù)務(wù)草。王家奶奶的眉毛上沾染了一層白色的灰塵,顏龍笑著說王家奶奶像個“白眉大俠”。王家奶奶嘴角微微上揚,捏了一把鼻涕隨手甩了出去,把手在干草上擦拭了一番。小燕幫著按了一會兒鍘刀,聲喚說她腰疼得直不起來了。存生便和秀榮交換了一下,存生按鍘刀,秀榮坐在板凳上務(wù)草,讓小燕幫燕燕去背草。中途稍作休息的時候,秀榮掏著鼻孔笑著說:“這三個娃一下子能頂住事了,饃饃沒有白咥!要沒有這三個幫忙,把這些草鍘完太陽都從山背后下去了?!?p>  小燕和燕燕倒下草,翻開衣領(lǐng),扭頭看著被背簍的攀繩勒得發(fā)紅的肩膀。她們一邊走一邊拌嘴,相互比拼誰的壓痕更深。鍘完了麥草和糜草,存生又抱來了幾大捆玉米桿。燕燕累得一屁股蹲在玉米桿上,嘟著嘴板著個臉,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把氣都撒到了牛身上。她憤憤地說:“冬天又不耕地,喂牛干啥呢?吃得多屙得多,鍘個草把人能掙死,不耕地還要人養(yǎng)活呢!”

  秀榮看了一眼燕燕,揉著眼睛笑著對存生說:“腰上懶油下來了,開始擺虧欠了!你看燕燕那個嘴,撅得高的像個拴牛樁一樣?!贝嫔ь^把燕燕三個掃視了一遍,笑著說:“活把我娃做乏了!有啥辦法呢?老農(nóng)民就是這,動彈著不得閑才有吃的有喝的,不然就得吃狗屁去!”

  燕燕聽存生這么一說,心里莫名地傷感起來,她越發(fā)高高地嘟噥起嘴巴,轉(zhuǎn)頭呆呆地望著對面高低起伏的光禿禿的山洼。小燕坐在背簍上擰著屁股搖晃,指著玉米桿抱怨起來:“還有這么多玉米桿呢,啥時候能背完?勒得人肩夾骨都疼,倒底喂牛做啥呢?”小燕說到最后,委屈地聲腔里夾雜著抽噎。存生和秀榮對視了一眼,笑著說:“看咱們這瓜蛋娃!農(nóng)民還能不看牛嘛,不耕地了,喂肥到年跟前一賣,不就是錢嘛,有錢了才能給你們?nèi)齻€扯布縫新衣裳。今年給我三個娃一人縫一身新锃锃!”

  王家奶奶接過話茬說:“那兩個外來戶就不如我顏龍!我顏龍做啥活都頗實。女子娃的臉就是朝外著呢!”

  小燕睜大眼睛扭過頭,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家奶奶,嘴一咧扯開嗓門懟王家奶奶:“你就一直偏向顏龍!以后你再叫我做啥活我都不管。我長大掙了錢也不給你花,誰叫你心偏呢!”小燕越說越覺得憋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上半身抽搐得一起一伏,惹得秀榮笑出了眼淚。王家奶奶遠(yuǎn)遠(yuǎn)地朝小燕唾了一口唾沫,笑嗔道:“唉,再不虧你先人了!你能掙錢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在哪達(dá)呢。說我偏心,沒有我你娃咋大的?屎尿裝到褲襠里誰給你搓洗干凈的?而今翅膀硬了,牙叉骨上勁還大得很,把人懟得一愣一愣的。做啥都興不下力,光想著吃好的。”王家奶奶說著掏出鑰匙遞給顏龍,讓顏龍打開她的立柜,把玉蘭前幾天拿來的一盒魚肉罐頭取來,再給每人拿一個蘋果。顏龍走后,存生使出了他的絕活,饒舌說著:“天上個鵝,地上個鵝……”故意逗小燕和燕燕兩個開心。燕燕和小燕抿著嘴不好意思地扭過了頭。

  只要下一場雪,路上濕滑就趕不了集。閑下來的時候,存生總有睡不完的覺,干完家務(wù)活頭一挨著枕頭便打起了呼嚕。秀榮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閑暇時就坐在炕上擺爛攤子,縫縫補補地收拾爛古董。如今的她,滿腦子都是賬算,睡不著覺時,她就坐在炕頭上拿起計算機,攤開記賬的本子,一遍又一遍地算賬,算計這一年來的收入和支出。她現(xiàn)在也懶得捏針做針線活了,看著面前擺放著一兩年前的鞋面,拿起來戳了兩針又放下了。大拇指指甲處的裂縫疼得她根本捉不住針。提著秤桿子賣菜是極其費手的活兒,秀榮的大拇指根部已經(jīng)被秤桿磨出了一塊深褐色的厚厚的老繭,手指頭一到冬天就皴得裂口子,傷口像青蛙嘴一樣半張著,露出紅歇歇的肉。賣菜干活的時候倒是不覺得有多疼,一旦閑下來她就感覺裂口處像被火燎般疼癢難耐。秀榮每次用熱水燙洗完手都要涂抹好多棒棒油,用來軟化和修復(fù)已經(jīng)裂開的傷疤和老繭。

  秀榮伸開粗糙的手掌,活動著粗笨的手指骨節(jié)。翻看著雙手,感受著嗚嗚發(fā)麻的疼癢,她深呼了一口氣,自顧自地感慨起來:“幸虧社會變得快,放到以前,娃娃的衣裳和鞋都要一針一線往出戳。而今社會好的,只要你掙下錢,啥都能買現(xiàn)成的。唉,他娘的!女人家還是命苦,男人能做的咱們跟上做,女人該做的咱們還要做,也沒有人家頭挨到枕頭上就扯呼的命?!毙銟s看著熟睡的存生,他半張著嘴巴打著呼嚕,她挪了挪屁股又拿著計算機算起帳來。

  王家奶奶一個人坐在熱乎乎的炕上,頭浮浮沉沉地打著盹兒。她的瞌睡隨著年紀(jì)的增長越來越多,坐在熱炕上隨時都能耷拉著腦袋瞇一覺,偶爾脖子窩著打呼嚕,忽的一下被自己的呼嚕聲驚醒,她便湊近窗戶呆呆地望向院子,自言自語地說上幾句。

  狗拖著鏈繩跳著撲咬起來,汪汪了兩聲又停住了,搖動著尾巴轉(zhuǎn)頭回了窩。王家奶奶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人從洞門外走進(jìn)來,她心想狗叫了一兩聲便不叫了,肯定是親戚來了。她手搭涼棚瞇著眼睛望去,看見秀梅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走了進(jìn)來。王家奶奶嘴里嘀咕:“這個秀梅,西風(fēng)攪雪的,不坐熱炕上做針線,跑出來浪著個啥門子!把家和娃娃撂下,浪得就不知道回去了。兩口子過日子,一個巴掌拍不響,光埋怨人家銀銀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巴?!?p>  秀梅正準(zhǔn)備往王家奶奶的窯洞走,秀榮敲著窗戶玻璃,招手示意她直接過偏窯來。秀梅推開門和王家奶奶打了個招呼便進(jìn)了偏窯。秀榮起身往炕垴里坐了坐,笑著問道:“這么冷的天,你一個人咋走上來的?快上來把腿腳暖和喀?!?p>  秀梅挨著炕頭坐了下來,滿臉堆笑地應(yīng)答:“坐家里閑得沒事干,心一熱準(zhǔn)備去熊渠看大和媽去,走到岔路口上飄雪花了,我又從斜路上轉(zhuǎn)你們來了?!毙銟s一邊收賬本一邊給秀梅騰開一塊地方,秀梅脫鞋上了炕。秀榮隨口問:“銀銀哪?”

  一說到銀銀,秀梅刻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著說:“還能做個啥,睡覺起來一吃就不見帽蓋子了。不是賭博就是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來,就和我淘氣挖嗓子。我看那日子沒法過了。”秀梅說著,一股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剛才來的路上,她還不斷地說服自己,家丑不可外揚,不要告訴娘家人他們兩口子淘氣的事,正經(jīng)浪幾天門子便回家。每次她都這樣想,每次她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見到娘家人,一肚子的苦水就不由自主地傾倒出來。秀榮深吸了一口氣,聽著秀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著她和銀銀吵架的原委。秀榮扯過枕頭手巾遞給秀梅擦拭眼淚。聽著秀梅訴說著銀銀的種種不是和她的委屈,秀榮心里又急又氣,不住地嘆息起來。

  存生翻了個身,一骨碌坐起來,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翹起膝蓋雙手交叉擱置在腦后,思索了片刻說:“唉,咋說呢,你們兩個半斤八兩。銀銀眼高手低,不想下苦還想發(fā)家致富,喝上二兩貓尿尿就不知道他是誰了。話說回來,孤掌難鳴,事分兩頭。那個喝點酒回來,你跟前跟后,硬要纏個事出來呢,像個潑婦一樣,動不動還攆去掀人家場子。男人家,混得好歹都有個臉面呢。兩個人都在氣頭上,說話就沒個分寸,把那個的二桿子勁逼上來,最后受吃虧的還是你?!贝嫔植[著眼睛張嘴打了個哈欠,接著說,“出門門檻低,進(jìn)門門檻就高了,人家不來叫你,你還要硬著頭皮子回去。老大不小的人了,放著日子不往前過,三天兩頭鬧騰啥呢!”存生起身下了炕,邊穿鞋邊說,“既然出來了就好好浪上幾天,離了你人家日子照常過。我看你們兩個,盡是閑出來的毛病,不行了回去也倒騰個三輪車跟上販菜,日子一忙,哪有閑情拌嘴呢!”

  存生出去后,秀榮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秀梅的不是,姐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爭辯了一番。秀梅雖然沒得到安慰,一肚子苦水倒完后便覺得全身心都舒散了下來。她又拿出帶來的毛衣,一邊織毛衣一邊說:“唉,有時氣上來,我都想著到哪打工去呢。我一走撂下三個娃娃,看他咋弄。農(nóng)閑沒個正事干,家里攢的幾個錢都葬到酒場里了。旁人家的日子都是越過越殷實,我的日子是越過越倒糟。”

  秀榮撓著癢癢難耐的手指頭,接過話茬說:“而今社會這么好,只要肯吃苦,就沒有過不好的日子。拿我來說,剛結(jié)婚另了家,大姐姐還在世的那幾年我們過得啥日子,真的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早上你姐夫出門給人打胡基,燉一個雞蛋,爺父四個分了吃呢!唉,現(xiàn)在都不敢想那日子咋過來的。兩口子打捶罵仗是常事,你不敢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就像你姐夫剛說的,出門門檻低,進(jìn)門門檻高。這下回去好好跟銀銀商量。賣菜也好著呢!”

  下午,秀榮和秀梅一起包的韭菜雞蛋餡兒的餃子。秀梅教秀榮把面分成小擠子,一個一個搟餃子皮。秀梅搟得餃子皮又薄又圓,包出的餃子像個圓鼓鼓的扇子,下鍋不漏餡兒,皮薄的能看出里面的韭菜雞蛋。燕燕三個一口一個餃子,嘴里連連說著“好吃”。王家奶奶也止不住稱贊:“秀梅鍋上好,包下的餃子有模有樣。我是個急性子,一大張子面搟開,切下的四四方方,厚一個薄一個的。我有時一個人包,心一急包下的餃子像包子一樣大,一個得兩三嘴吃。”

  小燕抬起頭笑著對秀榮說:“媽,你以后也給咱們包這樣的餃子!不然,叫我娘娘別回去了,頓頓給咱們包餃子吃?!?p>  小燕的話一出便惹得哄堂大笑。秀榮笑嗔道:“我一個人賣給你們王家當(dāng)牛做馬還不夠?你娘娘沒有家嗎沒有社,叫人家把一大家子放下不管,專門給你包餃子吃。你溝子比臉還白嗎?”燕燕接過話茬揶揄小燕說:“媽,圓蛋和咱們狗一樣,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媽!你看燕燕,又說我是圓蛋!”小燕嘴里憋得鼓囊囊的,扯著嗓門一喊,嘴里的餃子滑出來跌在胸前又落到了地上。小燕立馬撿起來,吹了兩下就準(zhǔn)備往嘴巴里填。秀榮看到沾滿土的餃子,喝斥小燕:“我把你個豬!你看臟成啥了!拿給狗吃去?!毙⊙嗄笾溩?,大聲喊著圓蛋,咂巴著嘴“嘬嘬嘬”地跑了出去。狗聞聲從狗窩里走出來,看到丟到地上的餃子便撲了過去,一口吃完又抬頭朝著小燕的背影望去,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它又回到窩里,蜷縮著脖子把頭埋進(jìn)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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