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早上，秀榮早早起來就開始收拾了。她把饅頭回鍋蒸熱，炒了一大鍋洋芋絲，六個人每人一碗。秀榮炒啥菜都舍不得倒油，全憑加水往熟煮，蓋上鍋蓋慢慢燜上十來分鐘，洋芋的香味也就被煎熬了出來。熱饃饃掰碎泡洋芋菜湯里吃，這可是燕燕三個的最愛。顏龍跪在靠背椅子上，埋著頭只管往嘴里刨。吃飯的時候，秀榮就給小燕和顏龍畫起了餅，說要領(lǐng)上燕燕進城賣衣裳，如果小燕和顏龍能幫忙把院子里的玉米棒子剝完，回來就給他們買干脆面和酥饃吃。小燕和顏龍樂得連聲應(yīng)承。燕燕事先就知道秀榮要帶她進城幫忙看攤賣貨，她喜出望外又不能在小燕和顏龍面前表現(xiàn)出來，故意裝作一副羨慕嫉妒的表情，說誰跟上進城誰就沒有干脆面吃，她也想坐家里剝玉米，等著秀榮回來給她買干脆面和酥饃。說得小燕和顏龍心花怒放，跑到王家奶奶跟前一陣炫耀。王家奶奶嘴上嗯嗯哼哼地應(yīng)付，等小燕和顏龍跑遠(yuǎn)了，她又哼的一聲小聲嘀咕：“到底是兩個瓜慫，叫燕燕那個猴精哄得團團轉(zhuǎn)呢！”
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大袋衣服，秀榮把燕燕放在前梁上坐著，燕燕貓著腰生怕?lián)踝×诵銟s的視線。除了坡路上推著自行車，平路上秀榮都是騎車行進。到了緩上坡的路上，車轱轆一圈一圈慢悠悠地碾壓著路面。秀榮撅著屁股使勁地蹬，叮囑燕燕坐穩(wěn)不要使勁。燕燕總是不由自主地緊握車頭縮起整個身子往上提拉，她覺得這樣可以讓自己變得輕巧，秀榮蹬起車子來也就沒有那么吃力了。
她們娘倆進了城就直奔新民路的百貨大樓。秀榮知道整個平?jīng)龀蔷蛯傩旅衤返娜肆髁孔畲?。她們把自行車停到百貨大樓臨街向陽的拐角處，街道上都是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自行車鈴聲和汽笛聲昭示著城市的熱鬧喧嘩。燕燕新奇地四下張望著。秀榮忙活著在地上鋪了一張塑料紙，把衣裳掏出來直接擺在了上面，挑了幾件樣板掛在自行車邊緣。她自己也穿上了一件風(fēng)衣，每逢有人經(jīng)過就趕緊吆喝著叫賣起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風(fēng)衣便宜處理了！”
城里人可不比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只要看到有便宜的東西，買不買都愛湊過來看個熱鬧。秀榮嘴里不停地叫賣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愣是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瞅一眼。秀榮心里沒了底，口干舌燥的她掏出茶杯一屁股蹲在水泥臺階上，咕嚕咕嚕喝了一氣水，轉(zhuǎn)過頭尬笑著問燕燕：“咋弄呢？喊了半天沒有一個人過來扎站。這應(yīng)該就是平?jīng)龀亲顭狒[的地方。咱們娘倆要是今兒個在這兒坐一天，一件衣服都賣不出去咋弄？你是娃娃伙兒你給咱們估一下，咱們今兒能賣幾件衣裳？”
燕燕站在自行車旁，被秀榮這么一問，她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著說：“不是說沒有掉牙的娃娃估了才頂用嘛，我都長了好些新牙了！”秀榮嘆了一口氣，說：“唉，我還不是沒法子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著呢。人這么多，我還就不信一天賣不出去一件。等有人纏著和我搞價，你就趕緊提醒我賣噢！我害怕我心一野扳逛了。這城里不像咱們集上，巴掌大點地方人沒處轉(zhuǎn)。城里這地方，人一走再回頭就難了。”燕燕嘴里嗯嗯地點著頭。秀榮又起身吆喝了起來。
燕燕看著稀稀疏疏的過路人，每過來一個人她都期盼能在她們的攤位前駐足停留，可每次都讓她大失所望。她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街道，對面就是公交車站，來來往往停了又走了的公交車上始終都有人。城里的自行車也比鄉(xiāng)里人騎的自行車洋氣小巧，大多數(shù)前邊都沒有一道直梁，女人們都是從前面很輕松優(yōu)雅的就上了車。燕燕猜想著坐小轎車的都是些啥人物。她想，西峰轉(zhuǎn)社的轎車是專門接送領(lǐng)導(dǎo)的，所以她肯定坐轎車的都是吃公糧和當(dāng)官的人。燕燕眼睛瞅著，心里亂七八糟地想著。旁邊不時的有推著自行車吆喝叫賣酥饃和油餅子抹晶糕的小販經(jīng)過。盡管早上的洋芋菜泡饃饃她吃得飽飽的，還是難以抵擋空氣中飄蕩來的香味兒。看著小販遠(yuǎn)去的身影，燕燕吃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秀榮注意到了燕燕的反應(yīng)，她對燕燕說：“背搭里有蘋果和海紅呢，給咱們娘倆一人拿一個吃。城里上班的人到中午一下班，路上的人就多了，吃點了等一陣再好好賣。甩貨呢，給錢就賣！”燕燕咬了一口蘋果忽閃著眼睛想了想說：“我想著咱們兩個今天能賣8個。”秀榮嘴角上揚，眼角擠出了一堆褶皺，她笑著說：“能賣8個咱們娘兩倆就在城里吃一碗釀皮再回?！?p> 徑直走過來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锃亮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踩在石磚地上，手里提著一個卡其色的小提包。她撥弄著自行車上掛的衣服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風(fēng)衣顏色還鮮凈，就是樣式太少了。這個有我穿的號嗎？我聽你便宜賣呢，啥價？”
秀榮畢恭畢敬地在旁邊微笑著說：“姐，這個你就能穿，我取下來你先試一下。這都是前段時間才從蘭州東部拿的貨，都是今年流行的新款風(fēng)衣樣式。你個子高挑氣質(zhì)好，穿這種樣式的風(fēng)衣更顯得你身材好?！毙銟s邊說著趕緊取下衣服提住衣領(lǐng)等待著顧客試穿。中年女人把包擱在自行車后座上，不等她提醒，秀榮就給燕燕安頓說：“燕燕，你站旁邊把你這個姨的包看好?！庇謱χ心陭D女說，“讓我女兒給你看著，沒人敢動的?！?p> 中年女人斜眼看了燕燕一眼隨口問：“這該子幾歲了？”
“馬上九歲了，今個周末沒上學(xué)，領(lǐng)上給我做伴兒看攤子呢。”秀榮邊說邊給中年女人穿好了衣服，一個勁地夸贊女人的氣質(zhì)好。因為沒有鏡子，高個子女人便走到百貨大樓門口的玻璃門前，對著玻璃門來回轉(zhuǎn)動著身子。秀榮示意燕燕看好攤子也湊了上去，說：“姐，你看這衣服你穿上多合身，腰俏合適的。你們城里人不像我們莊稼漢，又不背著太陽走。你看你皮膚又白又亮堂，把這個風(fēng)衣一穿更顯得年輕了?！?p> 中年女人被秀榮夸得露出了會心地微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說：“白啥呢！這段時間皮膚都不太好了。這女人一過三十就要學(xué)會保養(yǎng)自己，不保養(yǎng)老得太快了。你們是哪的？”
秀榮不假思索地笑道：“白廟塬上的，我們莊稼漢一天到晚跟黃土打交道，能吃上飽飯就不錯了，就不知道保養(yǎng)是個啥！”
中年女人回到攤位前，一邊摩挲衣服一邊說：“這衣服質(zhì)量也一般，我就是看上顏色了。你得多少錢賣？價錢合適權(quán)當(dāng)拾一件穿?！?p> 秀榮面帶微笑說：“姐你看，我們娘倆擺了半天了也沒開張。咱們兩個也投緣不叼嘴，你穿上也真合身。我平常要價都在120呢，你給100塊錢算了?！?p> 中年女人邊脫衣服邊說：“我也是個干脆人，80塊錢，能賣就給我裝。今年商場里都是這種風(fēng)衣，我還準(zhǔn)備去中山商場轉(zhuǎn)一圈去呢。你的衣服號也不齊全，遇上個能穿的不容易?！?p> 燕燕已經(jīng)拿起包裝袋站在旁邊準(zhǔn)備裝衣服呢。秀榮故作為難地說：“姐，80塊錢賠得勁大了！我本錢都包不住，你再加十塊，我給你少十塊，咱們生意就成了，權(quán)當(dāng)你請我們娘倆吃了個中午飯。”秀榮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中年女人又看了一眼燕燕，提起包掏出錢夾，拿出一張紅皮說：“啥話再不說，85，給我找錢?！毙銟s雙手接過錢，拿在太陽底下看了又看才從口袋里掏出零錢遞過去，笑意盈盈地說：“八十五就八十五！遇上姐這樣的爽快人，少掙五塊錢人心里熱火?！毖嘌喟蜒b好的衣服雙手遞給中年女人，唯唯諾諾地說了聲：“謝謝阿姨。”
總算是開了個張。秀榮懸著的心一下子踏實了起來。從樓房間隙里透出的太陽光正好照射在她們的攤位前。秀榮手搭涼棚遮住額頭逢人路過就吆喝著。燕燕躲在自行車后面的陰涼處，自顧自地學(xué)說著城里人說話的腔調(diào)，城里人通常把他們口中的“奏是”說成“就是”；把“咧”說成“了”；把“哈”說成“下”……把這些字咬清楚果然更接近書本上的普通話，燕燕覺得城里人洋氣就洋氣在說話上。秀榮讓她進商場里轉(zhuǎn)一圈躲躲太陽，燕燕說她不敢一個人去逛商場。一會兒，燕燕又想去上廁所。秀榮打聽到只有對面剛建成的工商聯(lián)大廈有免費的廁所，便給燕燕安頓說：“綠燈亮了你就過馬路，到對面的商廈找?guī)?。鼻子底下壓著個嘴呢，找不見就把嘴巴放甜問人，完了不要亂跑，趕緊回來?！毖嘌啻饝?yīng)了一聲就去十字路口等紅綠燈去了。
新建的工商聯(lián)大廈里面安有電梯，有好幾個小孩坐著電梯上下繞著玩，從右邊上去，又從左邊下來。燕燕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她從來沒有見過電梯，心里還有點膽怯不敢坐，直到感覺憋不住了才跟在一個小女孩的身后，手扶著電梯扶帶迅速地跳了上去，恰巧踩在了黃線并接處，她趕緊挪開腳上了一層。上完廁所她又站在電梯口不敢下去，定睛看著魔幻般滑過的一節(jié)節(jié)臺階。身旁穿梭的小孩子一個個麻溜地坐著電梯上來又下去。燕燕隔著欄桿往下一看，感覺腳底下空蕩蕩一片，越發(fā)沒了勇氣。她繞著電梯轉(zhuǎn)了幾圈沒找到其他出口，又回到電梯口看那些小孩把電梯當(dāng)玩具玩得樂此不疲。過了一會兒，燕燕心里著急又想不出其他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走到電梯口，兩只手緊抓扶手接著腳也踩了上去，身體隨著電梯勻速移動，她的腿不聽使喚地抖動起來。那幾個小孩還在來來回回地坐電梯玩，直到聽到保安的呵斥聲他們才四散離開。保安的手朝燕燕這邊指過來，嚇得她趕緊加快腳步跑出了商場。
燕燕上廁所逗留的空隙，秀榮又賣出去了三件衣服，她只顧著招攬顧客，竟然把燕燕忙忘了。等把錢捋順塞進口袋才想起燕燕上廁所還沒有回來?？粗闹芏紱]有燕燕的身影，秀榮不覺腦袋嗡一聲隨后全身都熱了起來，再往紅綠燈方向一看，燕燕夾在人群中間從馬路對面走了過來。秀榮終于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還沒等燕燕到跟前她就說：“碎媽媽呀！我還當(dāng)你上了個廁所叫人哄走了。咋來？尋著廁所了嗎？我都賣了三件衣裳還不見你回來！”燕燕興奮地把她咋學(xué)著坐電梯，看其他小孩坐上來又坐下去，最后被保安罵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她不斷地強調(diào)說她會坐電梯了，小燕和顏龍都不知道電梯長啥樣子。
太陽漸漸西斜，從斜對面的樓樓宇間消失不見。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還是她們早上剛來看到的那個樣子。秀榮跑到商場里打問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半了。她走到攤位前和燕燕商量：“都四點半了，咋弄呢？要不咱們收拾往回走，回去差不多天也黑了。便宜貴賤好歹還賣了五個，總算沒白來一趟。想著再賣幾件湊個八呢，怕不行了。走！干脆收拾往回走。到同樂園買幾個酥饃。哪達有商店給你們一人買一包干脆面，再稱點牛肺子回去涼拌上吃。”燕燕肚子已經(jīng)開始咕咕直叫了，她本想提醒秀榮吃釀皮的事兒，轉(zhuǎn)念一想還沒賣出八件衣裳又打消了念頭。
燕燕跟著秀榮推著自行車到了同樂園門口，秀榮讓燕燕在外面看著車子。不大一會兒時間，秀榮提著酥饃和牛肺子走了出來。燕燕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掏出一個糖酥饃咬了一大口。遠(yuǎn)處的夕陽余暉通過樓上的玻璃窗戶反射過來，燕燕盯著看了一會兒，感覺眼前一抹黑，她趕緊揉了揉眼睛。秀榮蹬歡自行車載著燕燕往回走，時不時地咬一口燕燕手里的酥饃。燕燕轉(zhuǎn)頭問了句：“媽，是不是今兒個賣了幾件衣裳有了錢你才買了點肉？”
秀榮笑著說：“那還不是！不然哪達來的錢呢。說起來好的很了！我和你爸爸收破爛的時候，掙死八活收多半個月拉城里賣一回，最好的一回才掙了二百，而今動一下嘴皮子一天就能掙幾十塊。”
燕燕心下一陣歡喜，輕快地說：“以后再來城里賣衣裳還把我領(lǐng)上看攤子，能行嗎？”
秀榮笑著說：“瓜慫！你而今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出息了吃喝才不愁。你不是天天喊叫要當(dāng)城里人呢，咱們鄉(xiāng)里人想當(dāng)城里人端鐵飯碗可不容易。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只能像我們一樣吃苦受人賤眼子，一天到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刨著吃。只要你們?nèi)齻€學(xué)習(xí)好能考上學(xué)，我和你爸爸砸鍋賣鐵都供呢……”
眼前高低聳立的樓房近了又消失在身后。聽著秀榮碎碎地咕叨，燕燕想象著自己長大了也會住樓房，出門穿亮油油的皮鞋，拎著個皮包，錢夾子里裝滿鼓鼓的一塌紅皮，不想走路就可以坐公交車。自行車悠悠地行走在一段平坦的柏油路上，燕燕感覺自己就坐在今天見到的那種公交車?yán)?，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匦旭傊?。等車子走到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的時候，隨著一陣顛簸才把她拉回到現(xiàn)實里。上坡的時候，燕燕跟在后面推著自行車。秀榮的心情格外好，想起什么都會自顧自地念叨出來。燕燕不停地張嘴打著哈欠，她感覺進一趟城比她平常在家里不停歇地耍鬧一天都乏人。上到半中腰，她們娘倆坐在峁梁上休息，眼前的平?jīng)龀乔逦置煨?，燕燕把手掌放眼前一把就能把它抓住?p> 秀榮喘著粗氣撅著屁股推著車子，腋窩兩側(cè)被汗水浸濕了拳頭大一塊。燕燕半推半就地跟在自行車后面，不時地回過頭看，平?jīng)龀且呀?jīng)消失在重重暮靄里。身后彎彎曲曲的山路像一條土黃色的大蛇盤踞在山粱上。一陣?yán)滹L(fēng)從山坳里刮過，把路上的浮土全部揚卷了起來?；囊袄锏妮锊萦幸蝗硕喔?，鳥雀撲棱著翅膀在上面相互追逐逗留。
吃罷晚飯，存生兩口子拉著架子車到地里揭玉米薄膜。秀榮走在前面兩腿叉開踩在薄膜兩側(cè)，貓著腰撕扯起一片薄膜拿在左手，右手刨開壓著薄膜的土塊，抖落薄膜里面的土渣，卷成團扔在一邊。包裹著臉頰的紗巾邊角迎著風(fēng)揚在肩膀，一雙白色的棉線手套沾滿了土，幾個手指頭裸露在外面，指甲縫隙里鉆滿了土。存生跟在后面掄起镢頭挖著玉米茬。每挖一個他都用镢頭背使勁地敲打里面的土，然后摟起堆放在一邊。他不時地用腳踩著镢頭，騰出手唾一口唾沫在手掌心，相互揉搓幾下，又掄起镢頭卯足了勁挖下去。镢頭翹起，玉米茬便帶著土塊連根拔起。存生再一镢頭背砸下去，泥土四處散落，玉米茬頓時呲牙咧嘴地裸露在地面上。
四周漸漸黑沉下來。存生和秀榮拉著架子車先把揭完的薄膜裝廂，倒進不遠(yuǎn)處路邊的一個淺坑里。那兒以前是小陳村一戶村民的自留地，后來蓋房子墊地基取土，就挖成了一個淺坑，人進城做生意索性就把地撂荒了。漸漸地，人都有樣學(xué)樣，把無法利用的垃圾往里面傾倒，最后變成了如今的垃圾場。塑料薄膜掛在周圍的蒿草桿上迎風(fēng)招展。存生也把一車子薄膜倒了進去，拿鐵掀在邊上鏟了些土壓住，以免被風(fēng)刮走又吹進莊稼地里。
存生拿著釘耙把四散的塑料薄膜摟在一堆，秀榮抱起一捧就往架子車廂里丟進去。存生停下手里的活唾了一口唾沫在手中，說：“你說把這些玉米茬倒場里還是門外頭的崖背上呢？我看倒門外頭去，曬干了把里頭的胡基疙瘩敲完就能煨炕，放外頭他奶奶攬著煨炕也方便?！?p> 秀榮頭也沒抬雙手?jǐn)埰鹨慌跤衩撞鐏G進車廂里說：“就倒門外頭去，又不多點。放場里上來下去的光跑了路。兩個炕都要煨，這些也燒不了幾天?！?p> “總算今年的秋天還收了些糧食，這都幾年了，沒有好好收過個秋天。地里活忙完了，這下要趕緊抽時間把糧食窯往開挖呢。收拾好了將來以后放糧食倒底寬展?！贝嫔又f道。
兩個人裝完玉米茬，存生拉著架子車，秀榮跟在旁邊扶著車沿。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蛐蛐的鳴叫聲似乎就在腳底下，一聲連著一聲。偶爾有蝙蝠從頭頂掠過去，遠(yuǎn)處的山溝里傳來幾聲貓頭鷹幽長的叫聲。秀榮加快腳步和存生并列走在一起，一把抓住攀繩說：“秋天糧食收回去，家里老鼠都多了。這幾天半夜里能聽見玉米架上老鼠呲啦啦響動呢。家里沒個貓，老鼠把糧食糟蹋得人心疼。玉米架底下還纏了一圈刺拐，都不知道老鼠咋爬上去的?！?p> 存生接著話茬說：“我說纏那個不頂用，你硬要和我犟嘴，你沒聽過老鼠有縮身術(shù)呢！媽昨兒還在我跟前念叨，說是玉米架底下天天早上一堆玉米渣細(xì)，還說她在五隊表叔家問了個貓娃子，看養(yǎng)下了拉個回來驚詫老鼠呢。今年的老鼠比哪一年都多?！?p> 秀榮想起了什么，提高嗓門說：“不行咱們兩個晚上守住打！攆得打上幾天或許這些老鼠就不敢再來了?！?p> 存生鼻孔出氣“哼”的一聲扭過頭，說：“你咋像個娃娃伙兒一樣。只要有吃的，老鼠還能叫你給嚇跑！端害怕把窩安家里，那東西不得了，按月份生養(yǎng)呢，這一向一窩能下十來個。”
秀榮拉長聲腔“咦”一聲說：“看你不說我還忘了。炭窯門口那個大拇指粗點的洞怕就是老鼠打的洞，我那天鏟炭的時候看見，拿了個玉米芯塞住了，準(zhǔn)備完了拿水灌呢，后來做了個啥直接忘了?！毙銟s突然心里一陣焦躁，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一心想著早點回家看看那個洞還有沒有堵著。
王家奶奶坐在門檻上歇腳?？粗焐珴u漸暗了下來，就背了一背簍草料倒進里面的牛槽里，把牛飲畢拉進來拴在槽頭上，拍了拍腿上的土一屁股坐到門檻上歇息。屁股剛坐下又想起她的磚頭今天還沒有浸泡，嘆了一口氣大聲喊在外面玩的燕燕：“燕燕，你快進來把我的磚頭拿出去泡水槽里。我拴了個牛咋忘了，乏得也不想起來走動。燕燕，你聽著了嗎？放快些！”王家奶奶喊最后兩句的時候更是提高了嗓門。
燕燕正和灣里一幫玩伴玩得起勁，聽見王家奶奶的喊叫聲只是隨口應(yīng)付了一聲又拋在了腦后。王家奶奶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個人影又喊起來：“小燕，你給我拿來。燕燕這個懶慫，以后有啥好吃的都不給她留，不頂喂了狗去。小燕，你來放了我給你取個蘋果吃，小燕——”王家奶奶放大了嗓門喊著小燕，小燕從洞門里徑直跑進來，二話不說直接進了窯，爬上炕把磚頭抱出去放進水槽里，然后跑到王家奶奶伸出手說：“奶奶，快給我取個蘋果吃，他們兩個都沒人管你。你不給的話，以后喊上我也裝個聽不著！”
王家奶奶把小燕乜斜了一眼窩，扶著門框起身走進窯里，掏出藏在衣服里層的鑰匙，邊開柜邊說：“一個個都喂嘴的不像啥！”她伸手在柜底拿出一個紅香蕉蘋果，用手擦了擦遞給小燕說，“趕緊坐里頭吃再不惹賤了?！?p> 小燕咬了一口蘋果，來不及擦臉上濺出的果汁轉(zhuǎn)身就往外面跑，邊跑邊炫耀：“姐姐，看！奶奶給我偷著給蘋果來，沒有你們兩個的。誰叫你們不給奶奶跑堂泡磚頭呢！”
王家奶奶順手又拿了兩個蘋果放在柜子上面，隨后鎖上了柜子。洞門里，燕燕扯著嗓子跑了進來，顏龍和小燕緊跟在后面?！澳棠?，你咋給小燕給了個蘋果，我也要呢?！鳖価埜氯缕饋恚骸拔乙惨?！”
看到柜子上面的蘋果，燕燕和顏龍頓時咧著嘴笑了起來。王家奶奶板著臉坐在炕頭上罵道：“一個個懶得屎趟呢！吃好吃的跑得比誰都快。以后我再喊上秋風(fēng)過耳不言傳，啥好吃的都不給?！?p> 燕燕吃著蘋果歪著頭狡辯起來：“你咋不說我昨兒個給你取來！”
顏龍趕緊接過話茬說：“咋不說我前兒個還給你拿苕帚疙瘩來！”
王家奶奶翻著眼窩瞪了一眼說：“蘋果都堵不上你們的嘴！一個個光會耍嘴皮子?！闭f著把屁股往進挪了挪，取下帽子雙手往后梳理起頭皮。今年夏天的時候，她總是感覺頭腦發(fā)脹，尤其一到晚間便連帶著兩側(cè)的耳朵嗡嗡作響。老五開了幾副藥吃了也不濟事。后來她聽人說睡前梳理頭皮，枕著浸透的磚頭睡覺能改善頭昏耳鳴的毛病。從那以后，王家奶奶每天都堅持枕著浸透水的磚頭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