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距離魏靈仙去世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月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夏天的酷熱也開始漸漸散去,我總算是勉強(qiáng)克服了心里的陰影,自魏靈仙去世后第一次進(jìn)入到她住過的那個房間。在我整理那個房間時,卻意外在桌子的茶杯墊下找到了一張她留給我的紙條。
這應(yīng)該是她那天早上向我道別出門時留給我的紙條,那時候,魏靈仙原本可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兩手空空的離開。
紙條上,她向我坦白了之前的一切:她是漢東大學(xué)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不假,這次上山來采風(fēng)也不假,但她卻跟我隱瞞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她失戀了。男朋友另結(jié)新歡并甩掉了她。而她這次上山,除了采風(fēng)和希望可以見到那個可能是狐仙的外婆,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她希望可以找到傳說中的媚珠。一種只有道行高深的狐貍能在體內(nèi)培養(yǎng)出來的珍寶,據(jù)說人如果佩戴了媚珠,就可以擁有超出想象的吸引力,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她希望可以通過找到這件寶物,換回她男朋友的芳心。
在這封隨手寫就的信的最后,她好像已經(jīng)完全想開了。
——仔細(xì)想想,媚珠也好,狐仙也罷,終究是不可能存在的吧!我竟然為了這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傷害了那么多無辜的小生命。一想到那些狐貍毫無防備地朝我走來,在我身邊蹭來蹭去,我卻殺了它們,我就覺得自己實在是罪大惡極。
我已經(jīng)忘記那個男人了,我要開始全新的生活。很高心能認(rèn)識你珠兒,雖然沒有找到所謂的媚珠,但!我至少認(rèn)識了你。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關(guān)照,也希望你能原諒我這樣一個壞女人,原諒我對你撒的那些謊。不過我還是想說,我真的一直很希望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這一點,我并沒有騙你……
……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看到這兒,手里的信竟然愈發(fā)模糊了起來,無論我怎么擦它,那些字跡都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攢聚在一起,完全看不清。
真討厭,明明還沒有看完,真是討厭啊……
我放下手里的信紙,然后,聽見了哭聲……
……
總算到了暮夏,空氣中似乎已經(jīng)帶上了一絲將出未出的涼意。
后院的那棵櫻樹上的櫻花,依舊完全無視季節(jié),一如既往地茂盛并鮮艷著,完全沒有一丁點要枯萎凋謝的意思。
“你真的舍得她走嗎!寶貝兒子?!睓褜幇堰鬟骶o緊抱在懷里,然后不停地用臉蹭著,“你可是她的爸爸??!你怎么能就這么拋棄自己的女兒呢?!”
“……我再說一遍,我做不了一條龍的爸爸,因為我是人類,而且我才十五歲!”
“別舍不得啦櫻寧,喵喵畢竟是一條龍,怎么能整天呆在這里給你當(dāng)洋娃娃?!泵棵吭谠瓌t性問題上,平時永遠(yuǎn)不怎么正經(jīng)的香玉總是會站在我這一邊。
“你要真饑渴的不行讓你兒子去山下給你叫個鴨來滿足你,你要不好意思就我來幫你揉揉?!?p> 雖然的確站在我這一邊,但她一如既往的不正經(jīng)。
“我不要!我不要喵喵走!我不要??!喵喵,你是不是也舍不得奶奶!”
“龍!”喵喵朝著櫻寧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真像只貓咪一樣乖巧可愛。
“你看,她說她也舍不得我!說她不想走!”
“……”
看著一臉胡鬧模樣,怎么勸都不肯撒手的櫻寧,我實在是有點兒沒轍了。恰在這時,蝶依捧著打馬棋的棋盤,骰子和銅錢過來了。
“櫻寧小姐,要一起下棋嗎?”
“嗯……”
櫻寧被蝶依用打馬棋騙了過去,總算是松開了喵喵。香玉給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把喵喵拉到了一邊。
“聽好了喵喵,你是條龍,你應(yīng)該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不應(yīng)該就在這座小山上呆著,明白嗎?”
喵喵看著我,低聲喊了聲“龍?!?p> 我默認(rèn)那是“聽明白了”的意思,滿意地點了點頭,“以后千萬不要隨便鉆到別人的眼睛里知道嗎?無論是對你還是對別人都很危險的?!?p> “龍!”
雖然明知道對方是比我多活了近百年的龍,但看著喵喵這幅可愛單純的樣子,我還是忍不住多吩咐了幾句,而喵喵也只是用單一的“龍”來回應(yīng)著我。
“還有就是……”我吸了口氣,思量再三,覺得還是要提醒這孩子一下,“等你長大了,記得一定要給自己重新?lián)Q個名字,喵喵這個名字實在是一點兒都不適合你?!?p> 然而奇怪的是,這一次的喵喵,卻并沒有喊出“龍”這個音。
看著喵喵單純的眼神,說一點不舍都沒有肯定是假的,畢竟這孩子和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對我還有救命之恩。但是沒有辦法,正如香玉說的,她畢竟是一條龍,不應(yīng)該在這里做櫻寧的洋娃娃。
“去吧!喵喵!”我一把把那孩子抱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上空拋去,這一次,她沒有再像之前那樣狼狽地墜落到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咆哮著成為了一條巨大的白龍,迅速飛入了云中。
沒有去理睬從打馬棋游戲中回過神發(fā)現(xiàn)喵喵已經(jīng)飛走的櫻寧,我仰起頭,用手掌在眉骨處搭了個天篷,層疊的云巒間,隱約還能看到喵喵在其中盡情遨游的身影。
“等你長大的時候,我也已經(jīng)不在了吧……”
我笑著嘆了口氣,蹲下身去,拉著哭兮兮的櫻寧繼續(xù)那沒下完的打馬棋。
然后,我聽到了一聲響徹云霄的聲音。
“龍!”
就在我剛回頭的那一刻,巨大的喵喵已經(jīng)沖到了我的眼前,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股溫?zé)岬臍饬骶兔偷墓噙M(jìn)了我的右眼。
“媽呀!”
“別動別動讓我看下。”櫻寧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湊了上來,扒拉著我的眼皮觀察了好久,突然開心地跳了起來,“哈哈!喵喵又回來了!我說了她舍不得我吧!”
“不是,她不會又鉆我眼睛里了吧!”
“龍以萬年為壽,活個兩三千歲都算早夭,在你眼睛里住個幾十年上百年的,很正常,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來!蝶依,到你擲骰子的了?!?p> “幾十年上百年?!你開什么玩笑!快幫我把她給弄出來啊!”
“別那么在意嘛!那只是條龍而已啦!”
“什么叫只是條龍而已啊!”
暑氣漸消,櫻花如故,不管經(jīng)歷再多的悲慟。
這個夏天,終是快要過去了……秋天,空氣中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肅殺的感覺。
只剩下半條命的我被櫻寧從桌子上硬生生給拉扯了起來。
“喂喂!你怎么開學(xué)第一天就趴桌上在睡覺啊寶貝兒子!”
“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昨天晚上把我搞成那樣……”
“昨天晚上?!”
“搞成那樣!?”
“難道你們?!”
周遭的空氣突然安靜,無數(shù)目光朝我們倆射了過來。
“拜托別突然開車??!”我推開櫻寧的手,“游戲啊,游戲而已,她昨天拉著我下棋下到了今天早上!”
“還不是因為你太笨,到今天都還記不住游戲規(guī)則!”
“還有不許叫我兒子!”
“但事實就是如此啊!”
要不是學(xué)校里向來有互喊兒子女兒的“不良風(fēng)氣”,我還真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櫻寧整天在班上對我“兒子長”“兒子短”的亂喊。
懶得跟她再做無用的爭辯,我決定去小賣部買個飲料。但是櫻寧卻還是陰魂不散地纏了上來,我只能選擇無視她的騷擾。
但就在下樓梯時,她突然止住聲音,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慶幸著她終于閉嘴了,卻在下一秒被她扯住了袖子。
“又怎么了?”
我望向櫻寧,此刻的她正緊閉著嘴,視線直直地望著前方。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站在那的是一位少年。
我注意到櫻寧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以此同時,湘裙也出現(xiàn)在樓梯口。
“阿仲,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都辦好了,我?guī)氵^去。哎,珠兒、櫻寧!”湘裙顯然是注意到了我們,她拉著那位被她稱作“阿仲”的少年朝我們跑了過來。
“介紹下這是我表弟,他叫晏有微,小名叫‘阿仲’。他是跳級生,所以年紀(jì)還小?!?p> “你好,我叫李珠兒?!毖垡娺吷系臋褜幫耆珱]有主動打招呼的打算,我只好代為介紹,“這位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xué),她叫櫻寧?!?p> 櫻寧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他只是沉默地與晏有微彼此對視著。
晏有微滿臉微笑。
櫻寧則面無表情。
他們一聲不吭地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櫻寧無視晏有微,徑直走開了。
“她……”我尷尬無比地看了看湘裙和她邊上的晏有微,“她生理期來了,你們別介意哈!”
朝他們揮了揮手,道了聲回見,我就急匆匆地朝著櫻寧追了過去。
終于,我在學(xué)校花壇里發(fā)現(xiàn)了正坐在樹下背靠樹干一言不發(fā)的她。
“你認(rèn)識那個人嘛櫻寧?”
櫻寧依舊一言不發(fā),她并沒有理我,表情卻慢慢變得嚴(yán)肅了起來。
她坐直了身子,整理好了裙擺,將盤腿而坐的姿態(tài)改換成了跪坐。
“你,坐到這兒來。”
櫻寧一臉莊重地點了點身前的空地,語氣同樣變得嚴(yán)肅了起來,讓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急忙在其對面恭敬而慎重地跪坐下來。
她望著我,目光深邃而堅定,眉頭似皺非皺的模樣,內(nèi)心應(yīng)該是在做著重大的考量。最終,櫻寧輕輕吐了一口氣。
“不管怎么說,該讓你知道的事情,也沒必要瞞著你。至于沒必要讓你知道的事情,我也就不多說了。首先你必須清楚的一點是。”櫻寧突然伸出手指,指向我的鼻尖,“你其實早就已經(jīng)死了?!?p> “……”
并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想去呼天搶地的感覺,反倒覺得好像有一種莫名的笑點。我努力思量著櫻寧這句“你早就已經(jīng)死了”到底有什么深刻含義。
“就是字面的含義?!?p> 櫻寧顯然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這么回應(yīng)著,語句間沒有流露出任何的開玩笑的意思。這才讓我覺得不免有點兒惶惶失措。
“你是死不掉的,你猜一下是為什么?”
“你這話就存在矛盾啊,一邊說我已經(jīng)死了,一邊又問我為什么死不了?!?p> 櫻寧搖了搖頭,“完全不矛盾,正是因為你死了,所以你才死不了。因為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再死第二次的?!?p> 話題進(jìn)行到這兒的時候,在我心中翻滾起的情緒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驚訝和困惑了,而是一絲直抵心扉的瘆人寒意。
“如果說我早就死了……那現(xiàn)在的我是什么……”
“是鏡像……”櫻寧將手指指在我的額頭,涼意透過指尖傳導(dǎo)而來,“由彼岸投射到此岸的鏡像。就像水中之月,一撈便碎,一碎復(fù)圓。易碎而不碎,這就是你的狀態(tài)?!?p> 那份寒意愈加濃烈,感覺每個細(xì)胞都被那寒意所刺穿。我一下子意識到,櫻寧的解釋完全符合我的人生經(jīng)歷:屢經(jīng)事故,卻從未死去。
而且,更讓我覺得害怕的是,這樣一來,我之所以會對五歲之前的一切忘的一干二凈,也就能說得通了。
因為,在五歲那年。
我可能就已經(jīng)死了。
如果是第一次見到櫻寧時就聽到這個信息,我估計自己肯定會瘋掉,但畢竟和櫻寧在一起呆了有一段時間了,也算是見識了許多超脫常識的事情,心理承受能力也因之增強(qiáng)了許多。所以在糾結(jié)片刻之后,我倒也多少接受了這一解釋。但假如真像櫻寧所說,我早就死了,卻又偏偏以這樣一種“鏡像”的姿態(tài)存續(xù)在這個世界上。直覺告訴我,這一切,想必和我的那位姐姐存在有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
“你不難受嗎?”
“什么?”
櫻寧向我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有點兒別扭的表情,“知道自己死了,你就不覺得難受嗎?”
“嗯,說真的,有那么一點兒……不過比起難受,我更好奇的是,既然我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會站在這里,我這算是鬼魂嗎?”
“完全不算,和鬼魂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p> 櫻寧站起身從身后的樹上折下一根樹枝,重新跪坐下來,她伸手拂去身前土地上的花瓣,露出棕褐色的地面,樹枝在地面上劃動著,“這是此岸,這是彼岸,這是岸間。之前我已經(jīng)都跟你說過了。對于人類來說,人活著的時候生活在此岸,人死了以后,肉體會留在此岸,而人的魂則會途經(jīng)岸間漂浮向彼岸。那些在前往彼岸的途中心存不舍的魂,就會長時間的滯留在岸間,偶爾也會重新游蕩回此岸,這是游魂?!睓褜幰贿呍诘厣嫌脴渲Ρ葎澲贿呄蛭医忉屗^的游魂和妖怪,“至于妖怪,那是現(xiàn)實中的物件或生靈,可以是一棵樹,可以是一條狗,甚至可以是一只碗,在有了足夠的年限修行后,踩到了此岸和岸間的界限上。妖怪能自由穿梭于此岸和岸間,但是妖怪也是會死的,比如蓮香……”說到這兒的時候,櫻寧的手有些無力地垂落下去,原本還亮閃閃的眼睛也變得黯淡下去,但她很快就振作了起來,繼續(xù)解釋著,“當(dāng)妖怪死后,他們的形也會留在此岸,他的魂途經(jīng)岸間后前往彼岸,這本質(zhì)上來說和人類是一樣的。當(dāng)然,除了人類和妖怪以外,還有第三類存在,那就是異獸,身為龍的喵喵就是,它們在岸間出生,可以自由穿梭于彼岸和此岸,當(dāng)然它們也是會死的,但是死后卻并不是前往彼岸,而是在回歸于岸間,在虛無中重生。至于你……”櫻寧舉起樹枝,拿沾著泥土的那一頭點了點我的鼻子,“現(xiàn)在的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魂,更不是妖怪和異獸?!?p> “……那我是什么?”
“不說了嗎,你是彼岸投射于此岸的景象。從本質(zhì)上來說,你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死透了,魂早就飄過了岸間之地,達(dá)到彼岸了。但是,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你那飄離到彼岸的魂并沒有投胎重生,而是被以鏡像的方式投射到了此岸,所以就有了現(xiàn)在的你?!?p> “嗯,你說了那么多,其實我就想知道這個特殊原因是什么?!?p> “你的姐姐?!?p> 果然,櫻寧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想。但雖如此,我還是不免好奇,我的姐姐,究竟是通過什么途徑,將明明已經(jīng)“死透了”的我重又投射回到這個世界。
“這個原理比較復(fù)雜,跟你解釋估計也解釋不清?!?p> “喂,你每次都想這樣說話說一半真的很討厭?。 ?p> 櫻寧一個巴掌就朝我的臉上拍了過來,“真是沒禮貌啊兒子!”她一臉怒氣地鼓起臉頰瞪著我,“竟然敢用‘喂’來稱呼你的母親,你實在是太過分了?!?p> 我捂著臉,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而櫻寧卻搶先一步從地上站了起來。
“上課去了,今天有新同學(xué)過來……”
她這么說著,面無表情,也完全聽不出她語氣中透露出的是什么情感。
我本想抓住她繼續(xù)追問下去,但她實在跑的太快,很快便不見了蹤影?!瓣逃形⑼瑢W(xué),我是生活生活委員,生活上有困難可以找我哦!”
“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最擅長的是數(shù)學(xué),這一方面的問題可以問我!”
“有微同學(xué),你今年才十三歲???好厲害啊十三歲就讀高中了!”
……
那位新轉(zhuǎn)來的晏有微一下子成了班里的新熱點,一群人圍在他身邊殷勤地搭著話。他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臉上對著人畜無害的可愛笑容,對于周圍同學(xué)的熱情,展現(xiàn)出一副害羞而不失禮貌的樣子,看起來分外的討喜。
“見異思遷……”坐在我后排的櫻寧突然冒出了這個詞,下一秒,她就用看似纖弱的手臂強(qiáng)強(qiáng)有力地鎖住了我的脖子,“你盯著人家看干嘛!”
“我只是不小心瞥了一眼而已?。 ?p> 在我奮力掙扎以求生存之時,櫻寧卻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將嘴湊到了我的耳邊。
“小心,他不是人……”
……!
我一怔,意圖掰開櫻寧胳膊的手也一下子失去了力氣。
“你也不用人身攻擊吧……”我也壓低聲音地回應(yīng)著。
櫻寧左手抓住我的下巴,右手則摁住了我的腦袋,將我的臉強(qiáng)行掰到她的面前,距離近到幾乎鼻尖相觸的地步。
櫻寧嚴(yán)肅地看著我,繼而將額頭貼到了我的額頭上。
“他是箸師……”她這么解釋道。
zhù shī?
沒時間去多想,一陣快門聲打斷了我和櫻寧的對話。
我們倆同時轉(zhuǎn)過臉去,發(fā)現(xiàn)湘裙正笑瞇瞇舉著相機(jī)。
“抱歉,剛才的畫面太有愛啦,所以我沒忍?。 ?p> 湘裙說著,向我們舉起手機(jī),屏幕上,是我們倆頭頂頭交談的照片。因為光線角度的問題,背光中的我們倆看起來就像是融化在太陽中的童話。
“哇!好棒啊!”
櫻寧一改方才的嚴(yán)肅表情,她蹦跶著推開了我,跳到了湘裙身邊,捧著湘裙的手機(jī)在原地傻乎乎地轉(zhuǎn)起圈來。
“好棒好棒啊!”
“我發(fā)給你啊櫻寧?!?p> “好呀好呀!”但櫻寧顯然意識到了自己其實并沒有手機(jī),“你發(fā)給我家寶貝兒子就行啦!”她似乎全然忘了剛才自己那副嚴(yán)肅的樣子,臉上露出了小女孩一樣的開心表情。
我無語地整理一下方才被她弄亂的頭發(fā),抬頭,發(fā)現(xiàn)晏有微正笑瞇瞇地看著我。
他個子不高,看起來只不過是初中生的模樣?;蛟S也正是因為年紀(jì)還小,所以他的身上透出一種孩子般單純。但我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櫻寧的提醒,是一根扎在胸口的刺。
——小心,他不是人……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好幾次想詢問櫻寧,她所謂的“zhù shī”是什么。但她始終捧著我的手機(jī),花癡地沉浸在湘裙為我倆拍的那張照片上,完全沒有理睬我。
回到山頂廟里的時候,廟門口停著幾輛純金色的大奔。
……好土……
正在我困惑于這些土到掉渣的車子的來處時,從廟堂里傳出了一陣咋咋呼呼的聲音。
“媽的!這破地方,怎么連個鬼都沒有!這什么破像啊,狗神?”
“是狐仙!是狐仙你個大笨蛋!”
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櫻寧,她肯定要上去和那個在咋咋呼呼的人拼命了。
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我們,大聲嚷嚷的家伙一臉受驚的模樣,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朝我露出一個讓我覺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的笑容。他也就是三十出頭的模樣,滿滿的痞子樣,一邊朝我伸出戴滿金戒指的手,一邊喊著“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呃……請問你是?”
就在我伸手準(zhǔn)備和他握手的時候,他卻直接把手收了回去,從前往后的捋了一遍自己的頭發(fā),“我是千科房產(chǎn)集團(tuán)的董事長兼CEO兼創(chuàng)始人兼法人代表,同時也是山下那個仙湖村村高官的遠(yuǎn)房表哥,還是我們石山鎮(zhèn)人大代表,市里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全省的勞動模范,全國十大杰出青年的候選人。另外我還是……”他流暢地把自己十幾個頭銜都給我背了一遍,然而終究是沒說自己叫什么。我有些無語地望著眼前這個感覺滿臉都寫著“我有錢”的男人,說實話,倒也沒有太多的厭惡感,反倒覺得這個人挺好玩。
“請問董事長先生……”
“是董事長兼CEO兼創(chuàng)始人兼法人代表!”他豎起食指向我搖了搖,一臉嚴(yán)肅地糾正了我。
“……請問董事長兼CEO兼……”
“兼創(chuàng)始人和法人代表?!?p> 在他的提醒下我總算勉強(qiáng)念全了對他的稱謂,“請問你來這邊有什么事嗎?”
“噢,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把這座山頭給包下來了,準(zhǔn)備把這廟拆了,直接在這兒一片建個度假村和高檔別墅區(qū)。”
“……”
面對這個一臉暴發(fā)戶模樣的男人,這個時候的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在后院,我將和男人溝通的情況跟櫻寧等人大致通俗地解釋了一番。
“那家伙說要建高檔別墅?”櫻寧朝我瞇起了眼睛,“還說要建度假村?”
我點頭。
“那以后我們不就可以去度假村玩了?”她顯然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反而是露出一副很是期待的表情,還好邊上的香玉及時拍了一下她的后腦勺。
“櫻寧,我說你是真蠢還是假蠢,人家那個是要花錢才進(jìn)得去的,你有錢嗎?難不成你準(zhǔn)備去里面賣???”
“……這些都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蔽覞M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關(guān)鍵在于,那個男人說要把這座廟給拆了。”
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櫻寧因驚訝而半張著小嘴。
“他敢!”
她觸電般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臉,朝著我那只喵喵住在其中的眼睛大喊了一聲,“出來喵喵!”
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yīng),只覺得一股灼熱而劇烈的氣流從右眼中噴涌而出。巨大的白龍漂浮在了我身前的半空中。
“去把那個男的給我吃了!”
喵喵朝著天空嚎叫了一聲,正準(zhǔn)備揚身飛走,卻被我搶先一步抓住龍須。
“喵喵不許去!”
在我的制止下,喵喵總算是重新化作了人形。
“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讓她去吃人??!殺人犯法你還知道?”
“人殺人犯法,龍吃人又不犯法!”櫻寧向我瞪著眼睛狡辯道。
我把喵喵遞給一邊的蝶依讓她幫忙照顧,再次坐下身來用實際道理教育著櫻寧,“這兩天爺爺一直往山下跑,我估計就是在忙這個事情,你先淡定一點兒。”
“對了,我問個事兒啊!”香玉拿著那個男人走之前留下的那張名片,那張名片正面的最中間用巨大的字體印著“錢百萬”三個字,反面則印滿了男人那些亂七八糟的頭銜,香玉指著其中一條看起來最長也最明顯的頭銜問道,“千科房產(chǎn)集團(tuán)董事長兼CEO兼創(chuàng)始人兼法人代表是什么意思,房產(chǎn)集團(tuán)是干嘛的?!?p> “通俗的講就是圈地蓋樓賣房子的。”我解釋道。
在聽完我的解釋后,櫻寧又一次跳了起來,“那不就是地主嘛!地主不是都要被槍斃的嗎?怎么現(xiàn)在混得那么囂張?”
“槍斃地主……你說的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啊……行了別亂說了?!?p> “我怎么就亂說了,王子服他爹當(dāng)年不就是……”櫻寧差點兒脫口而出,但終還是及時收住了,她懊喪地坐回到地上,一臉不快的表情,“反正你們?nèi)祟惖氖澜?,我們看不懂?!?p> 我沒怎么聽懂櫻寧的這幾句含糊的語句,只是從香玉手里接過那張名片端詳了許久,總覺得心里有些不是個滋味。
如果這座廟真被拆了,我又能去哪兒呢?明明是周六,但我還是一大早就起來了。并不是我醒的早,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我根本就沒有睡著——一閉上眼睛就忍不住要想關(guān)于廟要被拆掉的事情。
看了一眼趴在我身上似醒非醒的喵喵,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我突然一下子能理解喵喵為什么不愿離開的理由了。
將她挪到一邊,我爬起身準(zhǔn)備出門。喵喵卻像只貓咪一樣黏了過來,在我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從狐仙廟出來的那一刻,山林間的晨光在瞬間包裹了我,我身邊的喵喵她不吵也不鬧,只是安靜地陪伴在我的身邊。時而也會被小花小草所吸引,像極了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喵喵,你有兄弟姐妹嗎?”
跑在我身前追撲著蝴蝶的喵喵轉(zhuǎn)身望向我,朝我眨了眨那銀灰色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來櫻寧說過身為龍的喵喵屬于異獸,生長于岸間之地,死后也會從虛無中重生。按這個套路,喵喵應(yīng)該既不會有父母,也不會有兄弟姐妹。
“真好啊喵喵,也沒什么要去牽掛和在意的,就一個人自由自在地活著,肯定很開心吧!”
“你這個家伙的想法可真奇怪?!?p> “哎?”
我驚訝地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在我身后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了一個小孩。小孩看起來和喵喵差不多年紀(jì),穿著一身可愛的運動款童裝,胸口處還繡著一朵和衣服整體風(fēng)格略顯不搭,卻很是惟妙惟肖的金色菊花。比起喵喵的可愛天真,眼前這個小家伙給人的感覺是一種讓人驚嘆的漂亮。
真是太漂亮了……以致于我完全判斷不出,這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是……”
“你為什么覺得一個人生活會很開心呢?一個人生活肯定是很孤獨的?。 ?p> “那個,你是誰?”
那孩子跳到了一塊巨大的青石上,環(huán)抱雙臂地擺出一副很是了不起的姿態(tài),“再問別人的名字前,你難道不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嗎?”
“……你不愿意說就算了……”
我決定不再去理睬那熊孩子,牽著喵喵的手準(zhǔn)備換個地方逛一逛。
“哼!最惡心了!”
“等一下……你,看得到喵喵?”
“喵喵?”那孩子一愣,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到了喵喵臉上,又從喵喵臉上移回到了我的臉上,然后,這小家伙露出一副惡意滿滿的鄙夷之情,“獸娘控!怪不得會取出這么惡心的名字!”
“龍!”
喵喵好像聽懂了這句話中夾帶著的惡意,她掙脫開我的手,恢復(fù)成巨大的龍形,朝著那個熊孩子撲了過去。就在我以為這熊孩子會被眼前的這幅景象嚇到,乖乖認(rèn)慫,抱頭痛哭的時候。卻不曾想這小家伙竟然完全沒有露出害怕的表情,相反的還是一臉的歡喜。
“哈!還會變成蛇??!”
這句話顯然進(jìn)一步地刺激了喵喵,她的嚎叫聲響徹整個山谷。
“住手喵喵!”
眼見大事不妙的我急忙阻止,但終究是晚了一步,喵喵一口咬在了那孩子站著的青石上,青石碎裂迸飛,周遭的樹木遭受到巨大沖擊后,樹葉紛紛落下。
就像下雨一樣。
就在我以為事情已發(fā)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之時,卻發(fā)現(xiàn)那孩子的笑聲竟從背后傳了過來?;剡^頭去,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個短發(fā)少女的身影,少女轉(zhuǎn)過身來,懷里正抱著那個不知好歹的熊孩子。
“姐姐!你看你看,好大的一條蛇!”
熊孩子拉扯著少女的領(lǐng)口,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不是告訴過你不能亂跑了嗎?再這樣姐姐以后不帶你來了?!?p> 少女故作出一副生氣的表情,嘴上雖是責(zé)備的話語,但難掩目光中那近乎寵溺的表情。
少女注意到了我,“真抱歉,我家弟弟給您添麻煩了。”
“你弟弟?”當(dāng)?shù)弥@小孩竟然是男孩的時候,說實話我還是有點兒吃驚的。
“我叫黃英,這是我弟弟三郎?!鄙泶┲H子款運動服的少女主動向我介紹著自己,還有她那個熊孩子弟弟,她望向已經(jīng)重新變回人形的喵喵,“那是你妹妹?”
“呃,只是看起來有點兒像。”鼻子撞的通紅的喵喵委屈地湊到我身邊,把臉埋在我的衣服上,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著她,“但事實上根本不是……”
“會在這兒見到龍實在是有點兒意外?!弊苑Q叫做黃英的少女看了看躲在我身后的喵喵,又看了看我,“我想去山頂?shù)暮蓮R看看,剛才為了找這孩子所以迷路了,請問該走哪一條路?”
“我就住那兒,我可以帶你過去。雖然有些多管閑事,但還是想多嘴問一句,你去狐仙廟是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倍贪l(fā)少女一如既往的干凈素潔的笑容,“只是來拜訪一位故人?!?p> 當(dāng)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大致已經(jīng)猜到她口中的那位故人指的是誰了。
“又一年沒見啦黃英!喲,三郎都這么大啦,我記得去年見你的時候才……”櫻寧比劃了一下,“好像,差不多也就是現(xiàn)在這么高。”
“才沒有呢!我長了半厘米!姐姐親自給我量的!”
“是嗎,真厲害!”櫻寧拍著小手,看不出來她對于哄孩子的確很有一套。這讓我忍不住猜想,在我還小的時候,櫻寧會不會也這樣哄騙過我。這么想著,腦補(bǔ)著櫻寧哄騙我的畫面,我竟然不自覺地感到有些臉紅。
“不知不覺,馬子才都已經(jīng)去世那么多年了?!?p> 邊上的香玉突然嘆了口氣,沒頭沒尾地插了句嘴,讓原本很熱鬧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場面在那一刻變的有些尷尬。
只有我和那個叫三郎的小男孩有些發(fā)懵。
“姐姐,馬子才是誰?”
坐在黃英膝蓋上的三郎抬起頭望著黃英,黃英捏了捏三郎的小耳垂。
“那是個很溫柔的人。”
這么說著,黃英目光中的寵溺漸漸蒙上一層哀傷。
“比姐姐還要溫柔嗎?”
“嗯,比我溫柔多啦!”
“我不才不信呢!”
三郎抱著胳膊仰起臉來,露出一副很是傲嬌的表情。他又突然撲進(jìn)了黃英的懷里,嘴里再一次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撒嬌聲。
黃英只是笑了笑,沒再說些什么。
所有人都很安靜,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我去跟王子服打個招呼?!?p> 黃英這么說著,牽著三郎離開了氣氛愈發(fā)尷尬的后院。
“他們應(yīng)該不是人類吧?”見他們姐弟倆走了,我感覺詢問櫻寧到。
“是菊妖?!睓褜幈P腿而坐的支著腦袋,“不過他們姐弟倆已經(jīng)融進(jìn)人類社會好久好久了,可真是越來越像人類了?!边@么說著,櫻寧的臉頰鼓了起來,眉頭緊鎖。對于黃英姐弟倆正越來越像人類的這一事實,她顯然是有些難以接受。
“那他們來這里做什么?”有些好奇的我追問道。
“每年都來幫忙打理前院的那些菊花?!边@次跟我解釋的是香玉,“算是在祭奠馬子才吧!唉,櫻寧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三郎長得很像馬子才??!會不會就是馬子才留下的種呢?馬子才和黃英她……”
“夠了!就你話最多!”櫻寧直接用訓(xùn)斥打斷了香玉的八卦狀態(tài),她搓了搓臉,嘴里不停嘟囔著“煩死了煩死了”,顯得非常的心煩難耐。我又不好意思去問她究竟是在煩心些什么,只好眼睜睜看著她在地上撒潑打野地打起滾來。
來回翻滾了好幾圈的櫻寧總算停了下來,她像只王八一樣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態(tài)趴在地上,身上沾滿了花瓣和泥土。
“無論如何……”把臉埋在泥里的櫻寧嘴里發(fā)出含糊而決絕的聲音,她從地上跳了起了起來,“我得去阻止她?!闭f完,櫻寧一個返身,又鉆進(jìn)了櫻花樹中。
對于她消失前所說的那句話,我們幾個都露出一副莫名所以的表情。
“櫻寧小姐說要去阻止的是不是那個要拆廟的人?!?p> 蝶依率先做出判斷,我則有些不置可否,畢竟前一秒還在談?wù)擖S英的話題,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跳到了關(guān)于地產(chǎn)開發(fā)的問題上去。但仔細(xì)想來,櫻寧從來都是不講邏輯線的人,所以蝶依的猜測倒也未必不可信。
如果她真是要去阻止那個房產(chǎn)商,那櫻寧有打算怎么個阻止法呢?
一想到她那副動不動就要喵喵去吃人的模樣,我就覺得很是頭疼。安慰好了喵喵,將她托付給香玉和蝶依照料后,我離開后院來到堂前,發(fā)現(xiàn)黃英正牽著三郎,很開心的和爺爺聊著天。
氣氛很融洽,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去打擾,于是就躲在了門口處??粗蜖敔敓o阻交流著的黃英姐弟,這讓我不免感到有些困惑,同樣是妖怪,櫻寧、蝶依和香玉對于爺爺來說就像不存在一樣,既不能被觸碰也無法被感知。但是作為菊妖的黃英小姐弟看起了卻和普通人類沒有任何差別。他們沒有穿著櫻寧那樣的古典服飾,而是全然一副現(xiàn)代人類的普通打扮,甚至還可以和自然地去和根本無法感知到妖怪存在的爺爺去交流。
但當(dāng)我想起櫻寧的那一句“他們姐弟倆已經(jīng)融進(jìn)人類社會好久好久了,可真是越來越像人類了。”的時候,這一切讓人困惑的現(xiàn)象瞬間就都說通了。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份困惑。
身為妖怪的黃英和弟弟三郎,為什么會去融入人類社會?當(dāng)然,這一切還有另一種思考角度,那便是同為妖怪的櫻寧她們,又為什么沒有去融入人類社會?
“在山下過的還好吧?”
“我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一家甜品店打工,甜品店的老板很照顧我和三郎?!?p> “店長哥哥對我很好的!而且他還給姐姐寫過情書!他說喜……唔!”三郎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黃英用手捂住了嘴。
黃英再一次故作生氣地捏了捏三郎的臉,“你再多嘴姐姐就把你留山上不管你了!”
三郎這才低下頭去,玩著自己的小手,嘴里還不停嘟囔著“我又沒亂說”。
爺爺伸手摸了摸三郎的腦袋,他那滿是滄桑的視線望向黃英,“黃英小姐,子才他……”
“三郎,你去后面找櫻寧姐姐她們玩去,姐姐有事跟王伯伯說。”
“哦?!?p> 三郎雖有些不情愿,卻也不敢違背黃英的囑咐,他重新折返回后院,在經(jīng)過我身旁時,還故意向我做了個鬼臉。
“王子服?!秉S英直接稱呼著爺爺?shù)男彰m然我也知道從實際年齡上講,身為妖怪的黃英肯定比爺爺不知大了多少歲。但至少從表面上來看,看起來也就中學(xué)生模樣的黃英,直呼已經(jīng)快年過七旬的爺爺?shù)拿?,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別扭膈應(yīng),“王子服,請你告訴我,馬子才到底是埋在哪兒了?”
爺爺閉上了眼睛,他的鼻翼輕輕扇動,并沒有說話。
“你瞞了我快五十年了!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
黃英原本隱忍著的情緒突然爆發(fā)了出來,她上前,小巧的手拽住爺爺?shù)囊骂I(lǐng),臉頰上滾落下淚珠。
“五十年了!我每年都會過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那么老了!我能等,再等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愿意等!但你已經(jīng)等不了了王子服!你是人類,就快要死了!等你死了!就沒人知道馬子才埋在哪兒了!”
我正準(zhǔn)備上前阻止黃英,但卻被人拉住了袖子。我回頭,發(fā)現(xiàn)櫻寧正在我身后,朝我抿著嘴,無聲地?fù)u了搖頭。
“子才他已經(jīng)死了五十年了啊……”
一直沒說話的爺爺終于開口了,他仍舊閉著眼睛,滄桑而衰老的聲音有些許的沙啞。
“他已經(jīng)死了五十年了黃英,早就投胎了,你別再等他了?!?p> “他不會的……他一直在等我,我知道……他肯定在等我。”
黃英抬起頭來,她背對著我,讓我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只是從她那哽咽而顫動的聲音中,我能大致能猜想到她那滿臉的淚痕。
“他肯定還在等著我……一定還在等著我……”
雙眼無神的她低語呢喃著。
語氣間透露出無盡的酸楚。
還有那悲哀而堅定的執(zhí)著。
等黃英走后,我才小心翼翼走到了爺爺身邊。他低著頭,蒼老的臉上凝結(jié)著疲憊。
“爺爺?!蔽逸p輕喊了他一聲,爺爺抬起頭來,一如既往地朝我露出和藹的微笑。
靠近之后的我才發(fā)現(xiàn)低著頭的他正在看著手里的一張黑白照片,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照片上,依稀能看到三個年輕人的身影,“那是你嗎爺爺,你年輕的時候可真帥??!”
沒有任何的客套或恭維,三人中最中間的那個人,看起來也是三人中最年長的一位。破舊的布衣完全遮掩不住其身上的英氣,雖然歲月更改了太多,但是仔細(xì)端詳后依然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英氣十足的年輕人的臉上,能看到爺爺?shù)挠白印?p> 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于我的贊美只是有些失措地?fù)]了揮手。
接著,我的視線被站在年輕爺爺兩邊的兩位少年給吸引了,兩位少年看起了都比爺爺要小一點兒,其中一位看起了像是高中生模樣,另一位更像是初中生的感覺,滿臉的稚氣堆積著,有著一種夾在了書生氣和中性美的單純。
我總覺得他有些眼熟,而當(dāng)我無意間想起香玉那一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三郎長得很像馬子才啊!”的時候,我一下子意識到了這個少年的身份。
“那個……爺爺,這個男孩子……是馬子才嗎?”
爺爺臉上的笑容凝結(jié)了,他的視線重新落到那張泛黃的照片上,一言不發(fā)。
“爺爺,這個馬子才和黃英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沒有在意爺爺?shù)某聊覉?zhí)著地追問了下去,希望能從他那邊得到些信息。
爺爺再一次閉上了眼睛,他整個人都躺倒在藤椅上,兩手緊緊捏住照片的邊角,依舊是沒有說話。
沉默了足有好幾分鐘,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爺爺才總算是開口了。
“我父親那個時候是地主,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被槍斃了,家里的地也被大家給分了,我從小就跟著母親住在這廟里。后來母親也死了,多虧了狐仙大人的照料,我倒也活了下來。后來,也就差不多五十年前,大革命開始了。那個時候馬子才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跟著那些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到這兒來了。當(dāng)時他和還有一個高中生,就是他,叫桑子明的,一起在這座廟里借住。我們就這么認(rèn)識了?!?p> ……
爺爺依然是沒有睜開眼睛,他躺在藤椅上,不急不緩訴說著當(dāng)時的一切。在那樣一個混亂的年代,聚集在這座山上的三個年輕人,和櫻寧她們相遇了……
……
說實話,在爺爺提到櫻寧的時候,另一個困惑著我的問題也跟著冒了出來:櫻寧明明可以通過法術(shù),讓爺爺看到自己。但是一直以來,櫻寧卻總像是在回避著爺爺一樣,從來不和爺爺產(chǎn)生任何的聯(lián)系,甚至都很少提及他。櫻寧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的撲朔迷離起來。
還有一點就是,爺爺提到說小時候被狐仙大人照料長大,但是來到這座山之后,除了蓮香,我根本就沒遇見過所謂的狐仙大人。難道爺爺口中的那位狐仙大人就是蓮香?
但直覺告訴我,爺爺所說的狐仙大人應(yīng)該另有其人。當(dāng)然,這暫時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在于:馬子才他是怎么死的?
在爺爺正為馬子才的早逝而嘆息不已的時候,我的提問讓他皺起了眉頭。
“病死的嗎?”我試探性地追問道。
“是摔死的?!?p> 這么回答著,爺爺再一次重重嘆了口氣。
“有天晚上他去了北坡,等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他一晚上都沒回來再去找他的時候,子才他已經(jīng)死了。尸體就掉在北坡的一處崖壁下面,應(yīng)該是晚上天太黑,一不小心踩空了。”爺爺干癟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咽了咽口水,聲音再次變得沙啞了起來,“我啊……有責(zé)任。子才他的死,我是有責(zé)任的。”
我蹲在爺爺身邊,輕輕抓住了他那干枯瘦小的手,我很想說幾句好勸他不要再自責(zé)了,但卻終究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他。
不知什么時候,櫻寧也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她朝著我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后,櫻寧也在我身邊蹲下身來,她看著我和爺爺握在一起的手,把自己的手也伸了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我們的手就這么緊握在一起,那一刻,我只覺得其實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庭院中那顆銀杏樹飄零下金黃色的葉片,吹落到了爺爺?shù)纳砩?。他撿起了那片扇形的葉片,拿在手里端詳了許久,最終只是沉默著嘆了口氣。
也就在他嘆息的那一刻,肅殺的秋風(fēng)吹過。
更多的銀杏葉在空中像蝴蝶一樣飛舞飄落。
承載著悲哀和無奈,一如暗自逝去的光陰。晚上,躺在床上的我再一次失眠了。
清澈的月光從窗外流淌進(jìn)屋內(nèi),偶爾還帶進(jìn)幾聲無力的蟲鳴,讓這夜色更顯寂靜凄涼。
秋夜的寒意讓我覺得四肢有些發(fā)涼,我在被窩里蜷縮成一團(tuán),安靜地側(cè)躺著,意識空蕩無依。那一刻的我什么都沒想,也不知道究竟該去想些什么,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清醒到近乎空虛的狀態(tài)。
突然間,我感到好像有人在我身邊的床上躺下了,嚇得我趕緊開燈起身,發(fā)現(xiàn)櫻寧正躺在我的身邊。
“你這是搞什么啊!”
對于我的嚷嚷,櫻寧做著噤聲的手勢朝我“噓”了一聲。原本平躺著她也學(xué)著我之前的模樣側(cè)過身來,蜷縮成了一團(tuán)。
“你能不能回你的樹里去睡?”
櫻寧依舊沒有說話,她閉上了眼睛,擺出一副完全不理睬我的模樣。
昏黃的燈光落在櫻寧那白皙的臉上,讓瘦弱的她看起來有一些憔悴。
“喂!我說!”
“櫻花落,櫻花開,兒郎攀樹采櫻來。兒郎已折花枝去,明日新櫻莫再摘。問我新櫻留何用,留給珠兒做衣穿。做頂櫻花帽,頭戴花帽福光罩,做件櫻花衣,身穿花衣無災(zāi)疾,做雙櫻花靴,腳踩花靴好上學(xué),櫻花開,櫻花落,歲月無辜又蹉跎。家姊辛勞無他求,但求珠兒好生活。櫻花開,櫻花落,佑他此生平安過……”
櫻寧沒有理睬我的不滿,她閉著眼睛,用一種唱歌一般的語調(diào),將這段話讀了一遍又一遍。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并不清楚他究竟是在講些什么,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心頭正在泛起一絲暖意。我覺得自己好象被一種無形的溫軟給包裹住了,那份溫軟的觸感讓我感到出奇的安心。
又將那段話重復(fù)著念了兩遍,一直閉著眼睛的櫻寧慢吞吞地睜開了眼。
“我活了上千年,做了很多的好事,也做過很多的錯事。但真正讓我覺得后悔的,說到底,其實也只有一件事而已?!?p> 她這么說著,將視線重新望向了我。
“睡吧孩子?!睓褜帉⑹址旁诹宋业念~頭上,一股暖流從她的掌心間淌出,透過了肌膚和顱骨,讓我那原本混沌無比的思維沉陷入如了棉花般的柔軟中。
睡意在那一刻襲來,月色的余暉,櫻寧的臉變得朦朧而模糊。
她朝我微笑,不再是那種孩子氣的笑容,是充滿愛意的溫婉。
“睡吧……珠兒……”
我進(jìn)入了夢境……那是一個難以啟齒卻又異??植礼斎说膲簟?p> 在夢里,我見到了湘裙。
她淡漠而無表情的注視著我,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讓人難以靠近的寒意。我夢到了那個課間,我躺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周圍好安靜,連一絲風(fēng)聲都聽不見。
湘裙她跪坐在我的身邊,始終沒露出任何的表情,只是拿著柔軟的絲巾擦拭著我的臉上、我望著湘裙,望著她那烏黑的雙眼,深邃中沉淀出一份超脫于現(xiàn)實的寧靜。
“你不是湘裙……”
擦拭著我臉龐的湘裙的手停滯在了半空中。湘裙繼續(xù)一言不發(fā)同時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自己的手。
依然是沒有任何的回答,隨之而來的,是湘裙那冰涼而柔軟的唇。
湘裙趴到了我的身上,一聲不吭地解開我的衣褲。她緊緊抱著我,引導(dǎo)著我進(jìn)行著讓我恥于用言語描述的行為。
就在那不可描述的行為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湘裙的容顏突然像是被霧氣籠罩了一般,在我的眼前變得模糊了起來。雖然明明只隔開了不到一尺的距離,但我卻怎么也無法看清她的臉。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努力希望去看清湘裙的臉,終于,那層霧氣一點點散開了,但就在霧氣徹底散開的那一刻,我只覺得自己的下身抽搐了一下。
我的視野中,看到了櫻寧的臉。
“我活了上千年,做了很多的好事,也做過很多的錯事?!?p> 坐在我身上,一絲未掛的櫻寧俯下身來。
“但真正讓我覺得后悔的,說到底,其實也只有一件事而已?!?p> 她這么說著,冰涼徹骨的手撫摩著我的臉頰。
“那就是,讓明明已經(jīng)死去了的你繼續(xù)存續(xù)在這個世界上?!?p> 櫻寧的臉上的笑容在那一刻變得猙獰可怖,她纖長的手指死死攪住了我的脖子,讓我?guī)捉舷?。生存的欲望讓我努力想推開她,卻只是徒然。
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身亡的時候,混亂中,我的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一把尖銳的匕首。來不及多想,我揮舞著匕首,將其深深刺入了櫻寧的胸口。
一股溫?zé)岬摹е鴿庥艋ㄏ愕臒崃?,傾淋在了我的臉上。
櫻寧的手終于是松開了,她低著頭,被從胸口噴濺而出的傷口染花的容顏,朝著我露出一種不能體味的笑意。她的嘴唇笨拙地動了動,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櫻寧的整個身子連同那把依舊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匕首,破碎成無數(shù)的光點,飄散入寂靜的風(fēng)中。
我醒了。
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徹底浸濕了,就連被褥都有些濕漉漉的。褲子上的那粘稠的濕意尤為明顯,讓我覺得自己的臉就像剛從開水鍋里撈出來一樣滾燙滾燙。
我看了看床邊,發(fā)現(xiàn)櫻寧已經(jīng)不在了。這讓我不禁懷疑,昨天那一臉落寞地蜷縮成一團(tuán)的櫻寧,會不會也只是我的一個夢境。
來不及多想,趕緊到衛(wèi)生間洗漱了起來。把弄臟了的睡衣睡褲扔進(jìn)洗衣用的大盆中放水泡上。用冷水一遍又一遍清洗著灼熱依舊的臉頰,直到臉上那滾燙的熱意被稍許驅(qū)散后,我才走出了衛(wèi)生間。
按照每天的慣例,先是來到前院,清掃滿地的銀杏樹葉。結(jié)果我卻發(fā)現(xiàn)在前院的苗圃中,已經(jīng)換上日常秋裝的黃英姐弟,正蹲在那兒,擺弄著幾株還沒綻開的菊花。
在注意到我之后,三郎向我做了個鬼臉,朝我大喊了一聲“大懶蟲!”
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是菊妖,很可能有法術(shù)的份上。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冒犯了的我,早就想替他姐姐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沒大沒小的熊孩子了。
“不許這樣三郎!”
黃英及時板起臉阻止了熊孩子三郎,但那嚴(yán)肅的表情也只存在了不到半分鐘,溫柔的神情很快就驅(qū)逐了嚴(yán)肅。黃英寵溺地愛撫了一下三郎的腦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愛好,你不應(yīng)該因此嘲笑這些人,明白了嗎?”
……特殊愛好?
“至少不該當(dāng)面這么說?!秉S英壓低聲音補(bǔ)充了一句。
……講真,黃英,這種教育方式真的存在很大問題啊!
他們姐弟倆根本就沒在意近乎石化了的我,只是繼續(xù)有說有笑地照料著苗圃中的菊花。黃英時不時就會把注意力從菊花轉(zhuǎn)移到三郎的身上好一會兒,她的唇角存留著笑意,視線中卻隱約好像透露出一種超越了疼愛和寵溺的情感。
在我把地上那些金黃的銀杏葉掃成一堆的時候,黃英他們也基本完成了對菊花的整理照料。
“大概什么時候會開花啊?”我詢問道。
黃英用袖子擦去額頭的汗水,“估計還得要一個月吧!”她這么說著,臉上露出誠懇而樸素的笑容。
“上次那個小姐姐呢?你讓她出來陪我玩嘛!”
三郎跳到了我的身邊,拉扯著我的胳膊,完全沒有任何的隔閡和芥蒂,擺出一副和我很親近的模樣。就在我想著該用什么托詞把他打發(fā)走的時候,背后卻傳來櫻寧的聲音。
“讓喵喵帶三郎去玩一會兒吧。”
“你就不怕喵喵把三郎給吃了?”
對于櫻寧的提議,我本打算拒絕,但是轉(zhuǎn)身卻看到了她那一臉嚴(yán)肅的表情。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竟然第一反應(yīng)是想到了昨晚的那個可恥而可怕的夢境。
“你臉怎么那么紅?”櫻寧看著我,有些奇怪的問到,沒等我回答,她就催促著我,“快點兒,讓喵喵出來,帶三郎去別處玩一會兒?!睓褜庌D(zhuǎn)而望向黃英,“我有些話要和黃英談?!?p> 看櫻寧那嚴(yán)肅的表情,顯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黃英交談,且不適合三郎在現(xiàn)場。
“那我把三郎帶走不就行了?!?p> “你得留在這兒?!睓褜幙戳丝次?,聲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和你也有關(guān)系?!?p> “和……和我?”
我原以為那只是櫻寧胡亂找的借口,但她的表情卻嚴(yán)肅莫名,讓我不敢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