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章 及笄
屈驁安葬后三個月,杞王夫人病重不治,離世了。在夫人病重之時,高極就成了上大夫,無端曾入得王宮給夫人侍疾,高極才得以借機(jī)一探高柔。他問:“你二嫂和我說了,杞侯的夫人恐怕就這三五日了,你有何打算?”
高柔看著多年不見的二哥,他有些發(fā)胖了,額下蓄著胡須,眼中透著威勢,這威勢讓高柔感到陌生,是啊,二哥已經(jīng)不是枯藤上的長瓜了。高柔迷茫地問:“我還能有何打算,就在這小小王宮內(nèi),該怎樣活就怎樣活?!?p> 高極低聲說:“妹妹絕不可如此,妹妹要當(dāng)這個夫人。杞王姬妾本就不多,眼前就曹氏和妹妹在杞王面前得到尊重,你們兩個身份是那些暫時得寵的侍妾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的。入太子府時,你為側(cè)夫人,而曹氏只是孺子罷了。今時,若讓曹氏做了夫人,妹妹豈不遭人嘲笑?”
高柔嘆氣:“可是,二哥,權(quán)勢是我們想抓住就能抓住的嗎?”
高極說:“盡力抓,一定能抓住,造物主造物可不是逆著人的心意的,人類氣不順,上天氣就能順了嗎?就比如,我的兄弟子女天天在我面前毫無生氣陰著臉,盡管他們不招災(zāi)惹禍,我看著能順心嗎?上天只是想看誰更努力,誰更用心罷了。”
高柔沉吟:“自從我生了那個孩子,杞侯似乎就和我沒那么親近了,只有相敬如賓罷了。咱們兄弟這么多人,小輩現(xiàn)也有六七名,可怎就我生下六趾的孩子?”說罷眼眶就紅了。
高極說:“就是不算屈歸,你還有兩名子女,公子無知更是敏捷爽朗,公主贏知容貌出眾,也深得杞侯寵愛,你就是為了他們也不要墮了心氣?!?p> 高柔問:“我想讓無知娶宣容,可好?大王也正有此意?!?p> 高極說:“不可,屈府現(xiàn)只有幾百軍士奴仆和金銀,沒有子息,權(quán)勢日趨沒落了。,公子無知若娶親,必娶本國豪門大族,或與他國聯(lián)姻;便是贏知也該如此,如無強(qiáng)大的外戚,別說其他公子,就是杞侯的弟弟也能將無知踩死?!?p> 高柔打了個寒噤,她更覺得哥哥陌生了,陌生得真實:“他們是不是都是高家的螞蟻,一個都不能浪費(fèi),都要用自己力量抓住權(quán)勢,牢牢地抓住只為了我們家族的榮耀?”
高極怒目,說:“妹妹為何如此想,你是高家的兒女,可無知和贏知是杞侯的兒女。她們應(yīng)該盡她們所能去成就自己,去成就杞國,而不是為了我高家日后成為豪門顯貴,不是為了我高家有大批奴仆以供驅(qū)使,而是為了杞國,我相信你我還有無知、贏知和宣容有這個能力,我們能使杞國的國祚再延續(xù)幾年。咱們百姓因國小勢威多次遷移,你不心疼嗎?咱們的韶樂如果在這茫茫中原大地歸于無形無影,你能不懷念嗎?”
看著高柔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高極說:“你會的,我知道你苦,你棄絕所愛,為了高家榮耀嫁入太子府,高家也因為你而崛起了。眼前你不要因為送出一子而頹唐。高條總?cè)デf屈歸聰明伶俐,已學(xué)了詩和騎?!?p> 季柔欣慰,又問:“聽高條說,宣容長得像安歌,那孩子要及笄了,杞侯和我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就等她及笄之時送與她。”
高極說:“是和她的姑姑相像,大概因著是自己的親外甥,我總覺得她比她的姑姑還美兩分。”
季柔終于面上有了微笑。高極說:“我也該見見這個外甥女了,這十五年,我只見了兩面,每次都是來去匆匆?!?p> 季柔說:“在她幼時,大約五歲時上巳節(jié),我見過她,玉雪可愛,人稱神童,可我就覺得孩子稍顯老成。據(jù)高條說宣容修煉了一身奇異的武功?!?p> 高極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那個姑娘,瘦弱無力,能練成什么樣?。康人齺砟昙绑?,老將軍也才沒了一年半,她應(yīng)正處孝期,應(yīng)不適宜舉辦典禮的。”
姜隰從宣容十二歲就為她準(zhǔn)備成人禮,姜隰自是積攢很多好的衣料好的佩玉好的裘皮,甚至花了一年時間打造了一輛精美的馬車;到宣容十五歲的時候高機(jī)就用這些衣料極為精細(xì)地裁剪起來。
在宣容十五歲生日前三天,高機(jī)一大清早就把宣容帶了出去,馬車往首陽山跑去,已是中秋,秋風(fēng)蕭瑟,枯葉凋零,老柏亦有了頹唐之色。下了馬車,宣容發(fā)現(xiàn)她們已在屈家陵寢之前,他問:“母親,你這是讓我去祭奠祖父和父親嗎?”
高機(jī)蒼涼一笑說:“不止是呢?!?p> 擺下河水和美酒,在高機(jī)的囑咐下,宣容給祖父和父親恭敬叩頭。然后高機(jī)又?jǐn)[下美酒,竟也跪坐于陵寢之前,說:“妹妹,安歌妹妹,你看看你的侄女,她也長大了,我多希望你在天有靈,能看到她,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她的,請你一定保佑她,萬事順?biāo)臁!?p> 宣容有些驚訝,因為在府中,幾乎沒有人提到她的前世,她很理解,是因為自己前身的死亡使屈府過于傷心,所以無人揭這個傷疤。每逢大祭,祖母總會在廢婆陪伴下來這個陵寢,自己年少時曾翻看祖母臨出發(fā)時準(zhǔn)備的祭物,有陶罐有谷粱有柴薪有華服有美飾。那幾天祖母總是情緒低沉總是暗自垂淚,宣容曾去撫慰她,曾用盡全力讓祖母去笑,她甚至告訴祖母說:“她夢見姑姑了,夢見她重生了,夢見她很幸福。”聽到此,祖母總是感激地看她。但是沒有人提及安歌生前的任何事情任何言語。
宣容覺得有些好笑,但依舊恭敬地行了禮,一叩首謝前世的美好,二叩首望家人平安。行完禮,宣容問:“母親,姑姑生前是什么樣的人?”
高機(jī)看著女兒,眼神轉(zhuǎn)向天邊,指著天上的云彩說:“就如同那片白云,自由、純潔、柔軟但有些散漫任性?!?p> 宣容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很喜歡姑姑了?”
高機(jī)很肯定地回答:“我喜歡你姑姑,貌美明朗;但我更羨慕你姑姑,愛一個人便毫無顧忌,在愛的人面前還能做自己?!?p> 宣容黯然,她從這幾句話中似乎看出母親在父親面前的小心翼翼,想討好他卻無從著手;委屈自己卻又無人心疼的尷尬。她膝行于母親身側(cè),輕輕拉著高機(jī)的衣衫,動情喚了一聲:“母親?!?p> 高機(jī)眼中含著淚說:“明日你小舅舅送你去王宮,你姨母想見你,三個月前你姨母曾經(jīng)想把你許配她親生的公子無知,我和你祖母的意思是如果你喜歡公子無知我們就答應(yīng)這門婚事,如若不喜歡就罷了。你是屈府的姑娘,你可以隨心選擇,只要你快樂?!?p> 宣容問:“如果我喜歡的是一個奴呢?”
高機(jī)摸摸宣容的頭說:“如果那個奴愿意入贅,就入贅屈府,屈府的子孫不必必為公卿;如果你甘愿隨她為奴,母親也別無異議?!?p> 宣容說:“母親,是不是因為我身邊并無男奴,所以才盡可放心地說如此曠達(dá)之語?”
高機(jī)雙眼依舊望向遠(yuǎn)方,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說:“也許吧!”
第二天早晨,高條就來屈府接宣容,高條還有兩年就到了而立之年,現(xiàn)在杞國王宮做王宮衛(wèi)隊的小隊長,他成親也有了八九年,因正妻并無所出,所以納了一名妾侍,正妻任性潑辣,妾侍也毫不相讓,總是唇槍舌劍,讓高條好生煩惱,也給母親和無端帶來不少煩憂。還好,妾侍有了身孕,再有兩個月就臨盆了。宣容本打算騎馬進(jìn)入王宮,卻被高條阻止了:“不行哈,必須得坐馬車,你這容貌若騎了馬被人瞧去,可得動多少男子的春心,難免有壞小子打主意。”
宣容無奈,鉆進(jìn)馬車之內(nèi)。
高條騎馬跟隨在馬車側(cè),輕輕嘆了口氣:“你長得可真像你姑姑,不過你姑姑更溫柔可親?!?p> 季柔見到宣容時,感覺身體一晃,幾近昏厥,她和安歌以前交往的種種都浮現(xiàn)在眼前,她的眼眶紅了,快步走到宣容身邊,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不似她姑姑的柔軟,杞王也頷首微笑說:“將軍府人杰地靈,子息都如芳蘭,可喜可喜。明日就是宣容及笄之日,本侯和夫人為你準(zhǔn)備了及笄禮物?!?p> 內(nèi)宰端來一個盤子,盤子內(nèi)擺放兩支金簪兩支玉簪,手工都非常精美,季柔親自將玉簪簪在宣容的頭發(fā)之上,玉色柔和,給宣容增添一絲親切。這時一個少年從殿外走入。季柔滿眼笑意地說:“宣容,這是公子無知,你的表兄,僅比你大了三個月。”
那個少年不高,也不算俊美,但眼神篤定,渾身散發(fā)文雅的氣質(zhì)。
杞王望著二人,柔和地說:“聽說宣容修習(xí)武功甚為勤苦,不知是否能和無知比試一下?!?p> 宣容盈盈一拜說:“小女子所學(xué)只為防身之用,在王宮自不用防身的?!?p> 季柔也慢條斯理地說:“宣容及笄,女子人生中的大禮,咱還是文文雅雅的,趕上哪天還有將軍競技,宣容到時候來湊個熱鬧就好?!?p> 杞王頷首,待無知簡單寒暄并贈送宣容一把利劍后,領(lǐng)著無知退出內(nèi)室,給女眷聊天的時間。
季柔拉著宣容坐在幾案前,宣容也得以認(rèn)真地端詳著季柔。宣容顫聲問:“你過得還好嗎?”
季柔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突兀,有些好笑。說:“姨母作為杞侯側(cè)夫人,錦衣玉食,自然很好。”
宣容又問:“杞侯待姨母可好?”
季柔想起宣容的父親——少將軍屈應(yīng)執(zhí),想起松林中的隔吻,內(nèi)心突生凄愴,高柔緩緩說:杞侯仁德,自然沒有虧待于我??梢参从泻穸饔谖?,杞侯只跟夫人恩愛,我們不過是擺設(shè)罷了。杞侯會來和我們這些擺設(shè)說說話,撫慰撫慰,會照顧我們心情的好壞,你說,姨母是該知足的。當(dāng)初我要嫁入你們屈府,父親震怒。說武將命途朝不保夕,深恐我青年守寡,可我現(xiàn)在又有什么區(qū)別,更令人遺憾的是我沒有得到愛情。我有時羨慕你的姑姑,雖說年少亡故,可她就如夏花,熾熱恣意,鬧過愛過傷過。”
這時宣容已淚流滿面。
季柔說:“我當(dāng)時多么喜愛你的姑姑安歌,干凈率真。我還想如果來世我為男子一定會娶你姑姑那樣的女子。你姑姑情深不壽,芳華消殞,現(xiàn)已經(jīng)是心中永遠(yuǎn)的傷痛了,甚至比你父親戰(zhàn)死沙場還讓人心疼?!?p> “不過,你屈宣容,身上流著我們高家一半的血,也是絕不能如你姑姑那么任性的。你要為屈府,要為高宅,要為杞國擔(dān)當(dāng)起什么?!奔救釄远ǖ卣f。
“可是姑姑她釀的杞國酒,讓杞國變得富有了?!毙莶桓市牡胤瘩g。
“杞國變富了,但百姓貴族沉迷于酒,已無人愿意上陣殺敵了,在這戰(zhàn)亂時代,就好比一只長滿肥膏的羊,落入狼群,終有后患?!奔救嵴f,“使國家變富,不應(yīng)該通過這種方式?!?p> “酒何罪之有?是人之罪?!?p> “什么人的罪,是喝酒者的罪還是造酒者的罪?造酒者不看長遠(yuǎn)淈泥揚(yáng)波,醉酒者沒有節(jié)制,恣意放縱,皆有罪?!奔救岜埔曋?,“我勸了杞王,杞王只笑不答,杞王看到的都是利?!?p> 淑節(jié)接過所有的禮品,和宣容退出了王宮。
待回了屈府,昭節(jié)出來說:“姑娘,今日不知誰送到府中一份大禮,說是給姑娘的及笄禮,你快去看看吧?!?p> 宣容打開,亮晶晶的晃得眼睛睜不開,原來是一把匕首和一件貼身的鎧甲,祖母說:“那匕首鋒利無比,削金如泥,看模樣應(yīng)是風(fēng)胡子所制,世間只有兩把;而那護(hù)身的甲胄竟是用銀絲密密織就的,絕不是一年二年就能織成的?!?p> 高機(jī)感嘆說:“應(yīng)是寒慕吧,不然宣容這十五年幾乎沒出過門,也不會結(jié)交他人,哪來如此貴重罕見的禮品。”
寒慕……寒慕還活著,這就是及笄最大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