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要把金條銀票放天上吊著,人就看不到地上的大坑。在這頤縣,從來都是是利益當(dāng)?shù)?,仁義次之。哪怕很多人滿口說著仁義道德,而背地里卻不知道有什么齷齪的勾當(dāng)。不過世上也有一些傻人把“義”放在最前面,這徐浩便是如此。此人是頤縣的一位訟師,身長八尺,好行義事,常幫百姓代寫狀紙,為民伸冤,每每都把那縣太爺孫茂問得啞口無言。正是如此,徐浩風(fēng)評不錯,卻總是被孫茂和其他訟師排斥。
這天下午,徐浩正在家中練字,一筆筆鏗鏘有力,筆勢雄奇,著實有浩然正氣之感。忽然聽到門外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賣酒的李大爺。只見李大爺撲通一下,跪在了徐浩面前,哭喊道:“徐浩??!你一定要幫幫我,夢如,夢如她不見了!”
這把徐浩嚇了一跳!這李夢如他知道,是李大爺?shù)拈|女,正值碧玉年華,長得十分水靈,但尚未婚配。她出了什么事?徐浩來不及多想,趕緊把李大爺扶了起來?!按鬆斈鷦e急,慢慢說,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p> 李大爺連忙謝過說:“夢如她已經(jīng)大半天沒回家了。今一大早我讓她給高員外家送新釀的桃花酒,按理說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來了,結(jié)果就一直沒回來。我到處打聽,有人說夢如她跟著高員外的兒子高仕進(jìn)了府,但沒有見到她出來!我去找高員外,結(jié)果連門都進(jìn)不了。你說可怎么辦???!”
“高仕……”徐浩思索片刻,拉著李大爺往門外走,“走!我們馬上去高府!”
兩人兩步并一步,直往高府趕去。約末一刻鐘后,兩人站在了高府門前。只見這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地題著兩個大字“高府”。下邊擺放著兩尊石獅子,它們各蹲在一個雕刻著花紋的石頭底座上。其中一只碩大的爪子下面,按著一個圓溜溜的球。那威武的樣子,令人膽寒。
徐浩讓李大爺留著外面,自己走到看門的仆役面前,拱手道:“在下徐浩,想要求見高員外,還請兄弟幫忙通報一聲?!?p> “你等一會,我去稟告老爺?!逼鸵蹧]有多言,轉(zhuǎn)身就走。不一會兒,他就走了出來,揮了揮手,說:“你走吧,老爺不想見你?!?p> 徐浩眉頭一皺,再拱手說:“兄弟,麻煩你再幫忙通報一下,我有十分要緊的事!”
這仆役不耐煩了,左手不客氣地叉著腰,右手指著徐浩說:“叫你走你就走!老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徐浩笑了笑,招了招手,把仆役喚了過來。只見他趁著仆役把身子靠過來的時候,猛地一側(cè)身,直接越過仆役,拔腿就往府里跑。仆役愣了愣,大聲喊道:“快來人??!有人闖府!”
徐浩人高馬大,僅僅片刻便跑到了廳堂,后面遠(yuǎn)遠(yuǎn)跟了幾個拿著棍棒的仆役。徐浩略一打量,最先入眼的是墻正中掛著的一副鑲金條紋匾額,上面寫著“明德惟馨”四個大字。匾額下則看見高員外正背手站在四仙桌前,略帶慍怒地望著他。廳堂正中散著些許碎瓷片,茶水也還未浸透,仿佛適才發(fā)生了什么。徐浩沒有細(xì)想,對著高員外拱手道:“恕徐某冒昧,實在是想進(jìn)這高府太難,而在下又有要緊之事,還望高員外見諒!”
高員外冷哼一聲,制止了想要把徐浩拉出去的仆役,盯著徐浩質(zhì)問道:“何事讓徐大秀才光臨寒舍?”
徐浩問“不知令郎高仕公子可在,在下有要事相商。”
“不在!犬子今一早便跟隨商隊去揚(yáng)州了?!?p> 徐浩眉頭皺了起來,繼續(xù)問道:“今一大早有一位姑娘給高府送桃花酒,不知高員外可曾見過?”
“沒有!”
“高員外日理萬機(jī),不知道這些實屬正常。但想必方管家知道這事兒吧?”
“這……”方管家正欲答話時,突然聽到高員外冷哼一聲,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徐浩!你擅闖民宅,還問這問那,簡直是目中無人!來人,送客!”
徐浩本想再說些什么,但這時兩個仆役站在了他身旁,面色不善,仿佛他要是再說一句就要動手趕人。這一下便沒了辦法,“那在下就不叨擾員外了,還望令郎莫要自誤!”徐浩拱拱手,撇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轉(zhuǎn)身離開。高員外巍然不動,頭上頂著“明德惟馨”四個大字。一會兒過后,他把方管家招來,耳語了幾句。
門外李大爺正焦急地走來走去,這徐浩一言不合就闖了進(jìn)去,著實讓李大爺和門衛(wèi)出乎意料。這時見徐浩走了出來,李大爺連忙湊上去問怎么樣了。徐浩沒有和李大爺對視,回頭望了高府一眼,眉頭皺成了“川”字,嘆了口氣說:“這高府可能有一些蹊蹺,我們再去找人打聽一下,還沒線索就去報官!”李大爺不由得嘆了口氣:“唉,那我們快走吧。這不讓人省心的夢如喲!”說罷,兩人匆匆離開了此地。
一刻鐘后,高府的門緩緩打開,幾個人抬著轎子往縣衙走去。又過了一炷香,高員外出了轎子,手里提著一個專門裝糕點的盒子,向衙役打了聲招呼后,走過了掛著“明鏡高懸”牌匾的公堂。不一會兒,衙門后邊就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高兄啊,實在是有失遠(yuǎn)迎,還望見諒啊?!敝灰姼邌T外與孫茂互相拱手,笑逐顏開,就像是好友久別重逢一般開心。行禮過后,兩人坐在太師椅上開始攀談交心起來,時不時引起一陣陣笑聲。說著說著,孫茂端起了桌上的茶杯,細(xì)細(xì)品了一口,問道:“今日高兄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干啊?”
高員外連忙擺了擺手,說道:“害!能有啥事!犬子看上了賣酒的李老頭家的閨女李夢如,這些天真的是茶不思飯不想,一直叫我上門提親來著。我琢磨了一下,犬子已經(jīng)到了弱冠之年,而這夢如丫頭也是小家碧玉,兩人實在是般配。雖說不算是門當(dāng)戶對,但也架不住犬子如此癡情。今天我讓他隨商隊去揚(yáng)州鍛煉一下,等他回來就向李家提親!待犬子成親之時,還望孫兄大駕光臨??!”
這高甫葫蘆到底里賣什么藥?還沒提親呢,就說這事兒?孫茂內(nèi)心狐疑不已,但仍連連點頭,笑道:“好!到時我一定會登門拜訪,也能沾沾喜氣不是?”
“那我先謝過孫兄了?!备邌T外說著提起了裝糕點的盒子,“這個是今天商隊才從永州帶過來的特色糕點,據(jù)說入口即化,回味無窮。我想著怎么也不能獨(dú)享不是?于是我第一個想起了孫兄,連忙就給送過來了!”
聽到這兒孫茂更加狐疑起來,但也還是笑納了。就這樣,兩人又是一番攀談交心。漸漸孫茂有些不耐煩了,再一次端起了茶杯。而高員外見此也是心領(lǐng)神會,立馬起身告辭。
送別高員外后,孫大人好奇地打開了裝糕點的盒子。這不打開不要緊,一打開哪有什么所謂的特色糕點,只有一根根明晃晃的金條!仔細(xì)一數(shù),足足有二十根!孫大人連忙把蓋子蓋上,低著頭開始沉吟起來。
過了一會兒,下人送來一張訟紙,落款是徐浩與李江。孫大人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這行云流水的字跡看上去賞心悅目,可內(nèi)容卻截然相反。上面寫李江的女兒李夢如失蹤,而矛頭直指高府!
原來如此,孫茂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搖晃的茶水上映著一張若有所思的老臉。孫茂放下茶杯,心中漸漸有所了然。
半個時辰過后,縣衙旁的枯樹上佇著幾只烏鴉。它們看見下方有兩個人從衙門里出來,一個往東走去,而另一個往了西……
此時已接近黃昏,蔚藍(lán)的天空下綴著一排排的白色小云片,好似魚鱗一般。賣傘的小販最愛看這類云,在他們之中流傳著這么一句話:若有魚鱗天,不雨也風(fēng)顛。
一夜無事。
第二日到了,今日天色陰沉,涼風(fēng)陣陣,還下著牛毛細(xì)雨。啪!縣衙傳來一聲驚堂木拍案的脆響,只見頭頂著“明鏡高懸”匾額的孫大人厲呵一聲:“升堂~”緊接著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兩班,手持廷杖有節(jié)奏地敲擊地面,嘴里吼著“威~武~”這下把在衙門外有些喧嘩的民眾給鎮(zhèn)住了,他們不再交談,眼睛緊緊盯著衙門內(nèi)的主角——最上邊的縣太爺、跪在公案左邊原告石上李大爺,以及站在旁邊的徐浩。
這時又是一聲脆響,把李大爺給嚇了一抖。孫茂盯著李大爺問道:“李江,你說你女兒被高仕擄去了,可有證據(jù)?”
李大爺一直哆哆嗦嗦,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徐浩見此,對孫茂鞠了一躬,拱手說:“大人,昨日李大爺?shù)呐畠豪顗羧缃o高府送酒,結(jié)果一去不回!我們一打聽,在高府附近賣冰糖葫蘆的王小二看見李夢如跟著高仕進(jìn)了高府,卻沒見到她出來。因此這李夢如多半就在高府,生死不知!還望大人速速派人去高府搜查,給我們百姓一個公道!”
眾人一聽,便又開始議論紛紛。
啪!“肅靜!”孫茂點了點頭,朗聲道:“傳被告高仕!”
這時只見高員外跟著衙役走了進(jìn)來,站在了右側(cè)的被告石旁,先笑著向李大爺拱了拱手,再向?qū)O茂躬身行禮,說:“孫大人,犬子昨天一早便跟隨商隊去了揚(yáng)州,能否由在下代為回答?”
“可以,不過你可要說實話,莫要包庇高仕,否則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這時只見高員外爽朗地笑了兩聲,朝門外的百姓和李大爺拱了拱手,大聲道:“諸位,這其實是個誤會?。 ?p> 這就讓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哪有當(dāng)被告還挺高興的???
高員外又說:“其實李老哥的閨女李夢如跟犬子高仕早就一見鐘情,私定終身了,但礙于身份,李夢如便瞞著李老哥,高仕這小子也瞞著我,不讓大家知曉。前些天我打算讓高仕去揚(yáng)州的商鋪鍛煉一下,這一去一回便是一年兩載的。這兩個小家伙舍不得分開,又怕我或者李老哥不同意,于是李夢如借著送酒的機(jī)會偷偷跟著高仕去了揚(yáng)州!”
這一下眾人開始不淡定了,紛紛低聲討論。高員外看了看眾人,從懷里拿出了一只累絲銀鳳簪,遞到了李大爺?shù)母?,還順手把他給扶了起來,笑問道:“李老哥,這可是您閨女的簪子?”
李大爺一見便哭了起來,“就是這個!這是夢如最喜歡的簪子,上面還有她刻下的‘夢’字。高員外,夢如她真的和高少爺一起走了嗎?”
高員外笑了笑,拉著李大爺?shù)氖终f:“哼!這倆孩子還記得我們,走到半路的時候差人把簪子帶來回來,表明她去意已決。但是下人把話帶到的時候已經(jīng)大晚上的了,于是我打算今早來找李老哥你商量此事,結(jié)果搞了這么個烏龍,實在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rèn)識一家人了啊!”
眾人聽了一片嘩然,原來如此!原本百姓就不善思考,遇到這種由壞變好的情況,更是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只當(dāng)這戲看得過癮!特別是看到高員外對李大爺這幅慈眉善目,和顏悅色的樣子,眾人皆是一片喝彩聲。
啪!驚堂木一響,老百姓也就不敢吭聲了。孫茂向高員外點了點頭,問道:“高員外,你可還有什么可說的?”
高員外向?qū)O茂又行了一禮,撇了一眼徐浩,朗聲道:“俗話說得好,擇日不如撞日,我本打算等犬子回來了再向李老哥提親的。但現(xiàn)在這么一鬧,我倒覺得現(xiàn)在提親正合適!李老哥,你可愿意將千金李夢如許配給犬子高仕?”
李大爺現(xiàn)在只覺得像喝了兩大罐桃花酒一樣,腦袋暈乎乎的,這皺巴巴的老臉上甚至隱隱泛紅。他看著高員外的笑臉,就要點下頭去。
“慢著!現(xiàn)在說……”
啪!突如其來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徐浩?!靶旌?!現(xiàn)在還沒輪到你說話!”
高員外對著徐浩笑了笑,繼續(xù)問道:“李老哥,你可答應(yīng)?只要你點頭,咱們可就是親家了?!?p> 李大爺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和遠(yuǎn)近聞名的高員外成為親家便感到一絲惶恐,一絲驚喜,但更多的是身處云霧的飄飄然。想到女兒未來不愁吃穿的如意生活,李大爺便點了點頭,喃喃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p> 徐浩望著這一幕,只感到一種莫名的荒謬,可眼前的一切又無比的真實。
這時,孫茂拍了拍手,笑道:“好了,現(xiàn)在真相大白了。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回事?!?p> 緊接著孫茂又冷哼一聲:“徐浩,你可知罪!本身一件可以私下調(diào)節(jié)的事,結(jié)果因為你不分青紅皂白,慫恿原告李江起訴,結(jié)果弄了個笑話,簡直是不可理喻!不管你是為了什么,沒有經(jīng)過調(diào)解便到這衙門告狀,這可是要杖打五十大板的,你可認(rèn)罪?”
這時百姓們也議論紛紛,“是啊,本來一件好事,結(jié)果在衙門弄了個烏龍?!薄熬褪?,這徐浩慫恿李老漢打官司,怕是沒安好心,天知道他私底下要了多少李老漢的血汗錢!”“你這說的有道理啊,沒想到徐浩居然是這種人!”
這壞話一傳出來就容易占得上風(fēng),這時百姓看徐浩的眼神也漸漸不對起來。徐浩望著這一切,只覺得眼前的真實變得虛假起來,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但說出來又有何用?人們只愿意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徐浩握緊拳頭,卻仍覺無力。他看見李大爺那恢復(fù)神采的眼睛,又撇了一眼后面等著看熱鬧的眾人,對高員外拱手質(zhì)問道:“高員外所言當(dāng)真?”
高員外笑了笑,回禮道:“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當(dāng)著縣太爺孫大人的面說的話?”
“那好!”徐浩暗嘆一聲,大聲說道“草民徐浩,愿意認(rèn)罪!”
“好!”門外的百姓頓時喝彩了起來。
“肅靜!”孫茂喝道,“本該打你和李江二人各五十大板,但念及這本是一件好事,李江年紀(jì)也大了,本官便免了李江的板子。你也免除三十大板,也不要求你脫下衣褲了,給你留點顏面!”
“好!大人英明!”百姓又喝彩了起來。
徐浩躬身行禮后,趴在地上,一言不發(fā)。緊接著兩個三大五粗的衙役拿著殺威棒走了過來,二話沒說就開始動手。啪!這第一板才打下去,徐浩便暗道一聲不妙,頓時只覺得臀部火辣辣,鉆心刺骨的疼。這哪里是在打板子,這分明是要人命!又挨了幾下,徐浩忍著沒吭聲,但臀部的衣物已經(jīng)裂開,隱隱滲出了血跡。就這樣不知道多少下之后,徐浩直接昏死了過去。
李大爺見狀,一臉焦急,正想跪下向縣太爺求情。但被高員外一把拉住了,說道:“李老哥你別動,這孫大人已經(jīng)開恩免了三十大板了,你再一求情,那可真就有點不識好歹了?!崩畲鬆斅勓試@了一聲,只得作罷。
等這衙役打完后,徐浩已經(jīng)氣息低迷,要死不活的了。
孫茂暗哼一聲,拿起驚堂木往案桌上砸去。啪!“退堂!”“威~武~”
李大爺見狀連忙辭別高員外,雇了幾個小伙趕緊抬著徐浩去就醫(yī)。而高員外則不慌不忙,,慢悠悠地上了轎子。
這時小雨漸漸停了,濕漉漉的枯枝上停了幾只烏鴉。雨滴順著黑色的羽毛緩緩滑落到枝上,然后又緩緩掛在樹枝下,欲滴未滴,倒映這衙門口發(fā)生的一切。突然一陣涼風(fēng)吹過,烏鴉飛走了。
入夜,高員外站在了東廂房門口。推開門一看,只見高仕正百無聊賴地癱在床上,嘴里不知道在哼哼唧唧什么。
高員外見狀,氣不打一處來,抓起桌上的青花瓷茶杯就往高仕砸去。茶水飛濺,不菲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裂成了好幾塊。高仕被嚇了一跳,正欲發(fā)火時卻看到了高員外那陰沉的臉。高仕連忙起身,討好地笑了笑。
“爹,怎么樣了?”
“你等會就跟著你四叔去揚(yáng)州,過年了才準(zhǔn)回來!”
“那李夢如咋辦?”
“埋了?!?p> 十天后,徐浩因傷口感染,不治身亡。
后記:兩個月后,高府傳出消息:李夢如與高仕在樓船上游玩時,不慎失足,溺水而亡。街坊四鄰聞之無不扼腕嘆息,都說可惜了一樁婚事。而李大爺知曉后大病七日,傷心欲絕。此后每天傍晚李大爺都會坐在河邊,望著那只累絲銀鳳簪,默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