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飯罷,興致頓起,區(qū)大倫攜眾人前往靈龜塔。不及一個時辰,已至龜峰山下。抬眼望去,綠樹叢中,靈龜塔高高矗立,直插藍天。上至山頂,立于靈龜塔下,有百姓在塔前焚香跪拜,禱告賜福驅(qū)災(zāi)。塔歷經(jīng)七年風(fēng)雨,已略顯滄桑,也不知什么時候起擺了兩樽佛像,接受人間香火。江風(fēng)猛烈,發(fā)亂飄舞。眼前煙波淼淼,滾滾滔滔,有蒼鷹翱翔天際,慢慢沒入對岸西樵山中。西海南流,如龍盤臥;西樵山靜,如虎伏雪區(qū)大倫豪氣頓生,仰天長嘯:“峨峨龜峰,拔乎中川;塔勢涌出,作柱于天。應(yīng)祥以興,維茲多賢;翼翼佐帝,億萬斯年......”
是為《龜峰塔銘》。此乃區(qū)大倫二次游訪靈龜塔。剛回阮涌,憂愁與委屈纏繞,情緒低落,興致全無,卻無法推掉鄉(xiāng)紳盛情,十多天前,首次到了靈龜塔,草草了事。此刻,在靈龜塔下,面著這滔滔江水,心胸已如這江水開闊,心里想得更多的已是皇上,是百姓苦難,“革職還鄉(xiāng)”的重壓仿佛已蕩然無存。
立在一旁的黃虞龍,看著眼前這位老人,白發(fā)蒼蒼,縱然是革職還鄉(xiāng),心中依舊裝滿了皇上與百姓,胸懷是如何的寬廣、如何的無私呀!想他二十年前,風(fēng)華正茂,高中進士,走馬上任,奔波在外,為國操勞,眨眼間已是蒼老風(fēng)燭,可依舊為君為民操碎了心!多年來,區(qū)大倫在自己心中是多么的高大呀,如今身形單薄了,微僂了,可虞龍看到的,仿佛依舊是二十年前的他,身形是那么的挺拔、偉岸,一如這西海邊龜峰山上高高矗立的靈龜塔!
虞龍心底有一種沖動,他多想自己是一丹青高手呀,可以將此刻區(qū)大人蒼老卻依舊挺拔偉岸的身軀畫下,臨江而立,發(fā)須飄飄,眼神戚戚......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多么崇高的境界呀!虞龍第一次聽到這些話,第一次感受到它所體現(xiàn)的巨大的憂國憂民的思想。一直以來,自己發(fā)奮讀書,是因為“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是想改變命運,讓阿爸阿媽、讓自己能有肉吃,日子過得好一點,想一想,這多么狹隘、多么自私呀,哪里能跟區(qū)大人比!黃虞龍心底下羞愧了好久,并暗下決心:做人就要做區(qū)大倫那樣的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自此,這種思想在他年輕的心里,漸漸生根、發(fā)芽。
從靈龜塔歸來,從阮涌村告別,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時分,虞龍將那滿滿的一碗肉捧出來,黃應(yīng)琪和陸桂芳嘴里直道區(qū)大人好。晚飯是蕃薯稀粥,有了肉,便喜慶多了。黃應(yīng)琪和陸桂芳不停問起區(qū)大人長啥樣、屋里是不是有很多值錢的家什等,像是兩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屁孩,虞龍和虞?一一作答,陸桂芳嘴里不時發(fā)出哇哇的驚奇聲。屋子里不時飄出笑聲,倒有點像過年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虞龍又匆匆趕回六順?biāo)?,埋首干活、讀書。
次年,區(qū)大倫在南蓬山興辦“蓬山書院”,專事講學(xué),常有各地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聚集,探討學(xué)問,議論政事。
蓬山書院建于南蓬山腰,面向西海,隔江東南遙望西樵山。亭院簡樸,用石頭、磚和木砌造,共三間,連廊連接,屋前種有松樹、梅花,屋邊是竹子、桃樹。綠樹紅花,迎風(fēng)搖曳。區(qū)大倫和友人常松樹底下圍桌而坐,或茶或酒,談詩論文,縱論古今。西海碧波洶涌,滾滾南流,波濤拍打水岸,嘩啦啦響。
虞龍偶爾隨先生去蓬山書院聽講。聽文采飛揚,聽縱論天下。在這里,虞龍欣賞到了區(qū)大相的詩歌,感受到了文人雅士的詩情畫意,聽到了商稅、礦稅和百姓更多的疾苦,也知曉了肇慶知府王宗魯大力治水過家門而不入。
蘆之水四章
時畿輔大饑,三時不雨,史臣行役于外,因所見而嘆之。
?。ㄒ唬?p> 蘆之水,不容舠。
炎夏仲月,火云熇熇。
我行無期,仆夫告勞。
雖勞矣,我心則敖。
(二)
蘆之水,不容葦。
炎夏仲月,火云旆旆。
我行無極,仆夫告瘁。
雖瘁矣,我心則惠。
?。ㄈ?p> 奉命徂征,適彼王郊。
王郊無毛,室家嗷嗷。
仆夫之勞,猶可敖也。
室家嗷嗷,不可敖也。
?。ㄋ模?p> 奉命徂征,適彼王遂。
王遂如毀,饑人如猬。
仆夫之瘁,猶可惠也。
饑人如猬,不可惠也。
憫潦三章
(一)
洪潦湯湯兮毒吾州,
地維圮兮亂常流。
霪雨助虐佤溢原野,
飄室廬兮灌城社。
水不仁兮民為仇,
潦不止兮君侯憂。
(二)
潦不止兮奈何,
日慘晦兮雨滂沱。
燕雀東西兮失其故處,
蛟龍矯矯兮水府失馭。
薪竹兮易竭,
望尾閭兮難泄。
嗟洪流其何以底定兮,
民將為魚;
非君侯兮,
吾安得平土而居。
(三)
往見侯兮,
熊車戾止。
今見侯兮,
短衣敝屣。
短衣敝屣兮為吾民,
手中胼胝兮焉知其勤。
吊洪流兮汗漫,
侯之治水兮心力殫。
芬芳兮椒漿奠,
水府兮悶悶。
發(fā)禁旅兮登城陴,
民之顛溺兮忍其弗持,
載糗餌兮食其饑。
上帝怒兮叱水府,
殺湍流兮宅南土,
江河晏兮來萬祜。
多么體恤民意、悲憫天下的情懷!太仆寺寺丞區(qū)大相年已60,在京為官多年,自萬歷十七年與胞弟區(qū)大倫同榜進士后,歷任翰林檢討、經(jīng)筵、贊善、中允,修國史,掌制誥15年,后調(diào)任南京太仆寺丞,去年稱病回鄉(xiāng),現(xiàn)居于廣州。
每每夜深人靜,掩卷沉思,佇立窗前,黃虞龍腦中便泛現(xiàn)起先生、區(qū)大倫、區(qū)大相、王宗魯來,區(qū)大相、王宗魯未曾謀面,只是聽說,前朝范文正公更是傳說,但眾人憂君憂民、為百姓謀福祉的精神情懷無不在激勵著、鞭策著自己,謀一碗粥飯溫飽,謀一家屋舍安寧,何其渺小,丈夫所不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