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里翻涌著復雜到極致的風暴——
是積年的憤懣,是對命運的不屑,是深入骨髓的憎恨,還有一絲……
難以言喻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悲涼。
顏蓉被這目光釘在原地,呼吸微微一窒。
異國他鄉(xiāng),單親媽媽,舉目無親……
也是個被命運碾軋的可憐人。
她幾乎要這樣認定了。
“我是外室。”
莫離的聲音響起,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
甚至帶上了一點勝利者般的倨傲。
那姿態(tài)不像自揭傷疤,更像展示一枚精心擦拭過、卻注定扭曲變形的勛章,語氣清晰而帶著刻意的鋒利:
“就是你們成天喊打喊殺、恨不得挫骨揚灰的——‘小三’?!?p> 顏蓉徹底怔住。
這坦蕩到近乎挑釁的宣示,讓她的腦海一片嗡鳴。
這尖銳的矛頭,是在刺向她?
還是在隔空挑釁那個身份特殊的“凌市長”?
又或者,莫離是想用這種決絕的方式,先一步撕開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堵住所有即將到來的、或想象中的唾沫星子?
小三……
不都該像陰溝里的老鼠,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背負一世罵名嗎?
眼前這女人,理直氣壯,甚至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驕傲姿態(tài)……
這徹底顛覆了顏蓉的認知。
難道世道真變了嗎?
這種畸形的身份也能登堂入室,反以為榮?
沒等顏蓉從這巨大的沖擊中回神,莫離的目光已牢牢鎖住她。
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殘忍的弧度,那笑容里藏著孤注一擲的挑釁與不易察覺的脆弱:
“蓉姐,”聲音很輕,卻像淬了毒的細針,直扎人心,“你是不是……很鄙視我?打心底里就瞧不起我這種人?”
顏蓉喉嚨發(fā)緊,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只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莫離的眉梢挑了挑,仿佛聽到什么笑話,“我當然不認為小三就該千夫所指。”
“這世道講的是弱肉強食,憑本事競爭。原配管不住自家的男人,倒成了外頭的錯?男人要出軌,難道還是小三給他灌了迷魂湯不成?”
她的目光如粘稠的蜜糖,黏膩地轉向凌向,語速加快,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歪理邏輯:
“森林法則,適者生存。不過是她先遇到了他,領了張輕飄飄的小紅本,就成了高人一等的‘正宮娘娘’?她操勞家務,伺候公婆,生兒育女,可我也沒閑著啊——”
她的尾音拖長,帶著刻意的強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也生了兒子,不是嗎?”
最后幾個字,她咬得極重,眼睛始終釘在凌向那張無甚表情的臉上。
顏蓉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
她明知道那是強詞奪理的歪理邪說,是扭曲的三觀,可此刻竟被噎得說不出一個有力的反駁。
一種荒謬的恍惚感攫住了她——
恍惚間,站在眼前對她進行審判的,竟是那個遠在天邊,卻又如影隨形的Mary!
除了一紙可笑的結婚證,她進過凌家那金碧輝煌的大門嗎?
沒有聘禮,沒有婚禮,連一枚象征婚姻的戒指都吝于賜予。
她生了女兒,Mary也生了女兒。
法律上,她是凌向名正言順的妻;現(xiàn)實中,兩地分居七八年,有實無名?
不,根本是有名無實!
抽離了那張冷冰冰的紙,她顏蓉,某種意義上,何嘗不是另一個隱形的“小三”?
一個連正室之名都保不住、徒留一個空殼的“正室”?
她有什么資格,去嘲笑、去鄙視莫離?
“你休息吧,我們先告辭了?!?p> 顏蓉幾乎是逃難般,一把抓起嬰兒車的把手,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凌向的胳膊,近乎粗暴地將這個禍源扯離風暴中心。
腳下發(fā)軟,心慌意亂,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間。
就在門扉即將合攏的瞬間,莫離清亮的聲音追了出來:
“蓉姐,明天……還給我送飯嗎?”
顏蓉頭也不敢回,胡亂地點了兩下,腳下像生了風,推著車悶頭暴走三四百米。
正午的太陽照在身上,她卻只覺得冷,一種蝕骨的冷,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想逃,可天地之大,竟不知何處是歸途,仿佛整個人被架在了懸崖邊上。
凌向腿長,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
嬰兒車里的西亞,被這突然的加速顛簸驚醒,“哇——”的一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那哭聲響亮,直沖云霄。
可顏蓉聽不見。
她的世界被徹底淹沒,唯一清晰的感知是胸口那沉重的壓迫感——
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像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海,像從萬丈高空驟然墜落。
她想嘶喊著“救命”,喉嚨卻像被水泥封死;
她想抓住一根救命繩索,雙手揮舞間卻只有虛空,無邊無際。
就在這絕望的眩暈中——
“啪?。?!”
一聲清脆至極的脆響,仿佛驚雷炸在耳邊。
右臉頰瞬間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和令人作嘔的麻木感。
這一巴掌,力道兇狠,毫不留情。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踉蹌著后退,差點撞翻身后的嬰兒車。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火辣辣的臉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對上的,是凌母那雙盛滿寒霜、居高臨下的眼睛。
凌向正死死箍著凌母的雙臂,面色緊繃。
顯然剛才若不是他阻攔,落下的可能就不止這雷霆萬鈞的一耳光。
“他瘋,你也跟著瘋?!”
凌母的聲音穿透了西亞的哭嚎,尖利得像刮鍋底,帶著金玉堆砌養(yǎng)出來的那種不容置疑的霸道,
“你想摔死她,還是想撞死我?真是有人生沒人教養(yǎng)的野東西!一點規(guī)矩體統(tǒng)都不懂!”
那高高在上的聲調,震得顏蓉耳膜嗡嗡作響,臉頰的疼痛在灼燒中愈發(fā)清晰。
這幾天看下來,她早已習慣凌母這種刻在骨子里的頤指氣使。
盡管她仍不明白為何不能好好溝通,但她顏蓉——從來都不是那個挨了打,只會捂著臉哭的小媳婦!
心底有什么東西“啪”地一聲碎裂了,隨之而來的是破釜沉舟的冷硬。
該攤牌了。
她彎腰,穩(wěn)穩(wěn)扶起因凌母推搡而歪倒的嬰兒車,又俯身將草地上驚惶爬動的西亞抱起,輕輕拍掉她衣服上的草屑。
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剛才那記響亮的耳光從未發(fā)生過。
她甚至抬眼看著怒氣未消的凌母,唇角牽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聲音平靜得可怕:
“您想吃點什么?一起吧,就當吃頓散伙飯?!?p> 這話聽著是詢問,但那語氣,分明是板上釘釘?shù)年愂觥?p> 表面客氣,內(nèi)里卻是冰封千里的決絕,不給人拒絕的余地。
顏蓉將安撫好的西亞,放回嬰兒車安置好,再不看身后劍拔弩張的母子二人。
轉身,一個人邁著穩(wěn)定的步子,先回了那個勉強稱之為“家”的地方。
廚房里,她沉默地翻檢著所有的食物。
能湊出三個素菜,加上昨天剩下的煎餃和早上煲的雞湯,勉強能拼湊一桌表面功夫的“散伙席”。
“顏蓉——!”
凌母尖利的聲音追進廚房門,氣勢洶洶,還推著裝有西亞的嬰兒車做“開路先鋒”。
顏蓉頭也沒抬,只豎起一根手指,冷冷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聲音低沉卻像裹了冰渣:
“您想歇著,請便。想逗孩子,也請便。唯獨現(xiàn)在,別跟我講任何話?!?p> 她頓了頓,拿起一顆西紅柿,放在砧板上,刀尖輕輕點著菜板,
“您要是非說不可……我不保證還能保持什么對長輩該有的好態(tài)度?!?p> “顏蓉!你……你簡直反了天了!”
凌母被她這份全然不顧的“無禮”激得渾身發(fā)抖,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幾乎戳到顏蓉鼻尖,
“眼里還有沒有長輩?還有沒有我這個婆婆?!這世上有兒媳這樣跟婆婆講話的嗎?!”
婆婆?長輩?
呵呵……
顏蓉心中一陣尖銳的冷笑,幾乎要沖口而出。
但她強自按捺住了,所有的情緒被壓縮成冰,集中在那把閃著寒光的菜刀和砧板的食材上。
凌母一輩子在奉承恭維中度過,何曾受過這等公然的無視和頂撞?
更何況,這份羞辱是來自一個她向來不屑一顧的“下賤胚子”!
強烈的屈辱感讓她氣血翻涌,可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連潑婦罵街的粗鄙段位都夠不上,只能將一腔無處發(fā)泄的怒氣轉向兒子。
“你看見沒有?!你看看!這就是你尋死覓活給我找回來的好兒媳?!?p> 她指著顏蓉的背影,聲音氣得發(fā)顫,對凌向哭訴道,
“但凡你早聽我一句勸,何至于有今天?我們家何至于鬧成這種笑話?!要你早點離婚,你總是拖拖拉拉不肯!她現(xiàn)在對你媽是什么態(tài)度?對你又是什么嘴臉?!你倒是說句話??!”
凌向被吵得腦仁疼,皺緊了眉,不耐煩地推開母親的手:“媽,夠了!你能不能別一直嘮叨個沒完?”
“兒……兒子?!”
凌母猛地頓住,臉上滔天的怒火瞬間被巨大的難以置信和小心翼翼取代。
她試探地、幾乎是屏著呼吸問,“你……你認得媽媽了?”
那雙精明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仿佛生怕這是一場稍縱即逝的夢。
廚房里的顏蓉動作也是一滯。
希望,如同瀕死的火星,猛地跳躍了一下。
她放下手里的東西,快步走出來,站在凌向面前,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那……我是誰?”
凌向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眼神里是真切的茫然和一點點被打擾的不悅。
他先看看顏蓉,又轉頭看看凌母,帶著點責怪的口吻問:
“媽,阿林嫂今天這是怎么了?”
仿佛顏蓉,只是家里一個精神出了問題的老保姆。
“兒子!我的兒啊!你認得媽媽了!你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