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事起身邊就日日圍著無數的侍女婆子,她們不說話,但是喜歡繞著我,寸步不離跟著我。我不喜歡她們這樣,可她們只道如此這般都是“規(guī)矩”。
我不想管什么規(guī)矩,所以我時時用著計謀把他們鎖在院外。
她們不敢對我怎樣,也不能。
我是冥府的王孫,唯一的王孫。
我的父親是冥王,經常來看我的祖母是大后,我的母親……我不知。父親母親我一個都沒見過,祖母道他們很忙碌,不能來看我,我信了幾百年,漸漸也就不信了。
我過著有些許不太順心的日子——除了約束點沒什么不好的。
我錦衣玉食,在這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從未有人提過要將我?guī)ペじ覒岩晌矣锌赡苁歉竿醯乃缴鷥?,所以見不得人,不然的話,我應該是被安排在冥主殿的?p> 我有一個很好的師父,能文能武,我佩服他,他叫和光,是冥府的一位總領事。
他教會我許多東西,也教會我許多思想。他會同我說,我父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和你一樣了不起?”我故意問他。
“不,你父王比我厲害多了。他少年恣意,五百多歲的時候就斬殺了一只萬年白骨妖,要知道這都是如同神話一般的存在。此事驚動了神族,他們派來醫(yī)仙替你父王診治,也暗中支持了冥府,三邊為此也震了一震。”師父神態(tài)極為認真,我知他沒有撒謊。
五百歲的話,那我還得再長個幾百年,我如今才三百歲,剛成年。
我是父王的血脈,說不定我可以同他一樣厲害,或者更厲害也未可知?!澳?,你知道我娘么,我母妃?”我問了問師父。
他看了我一眼,悄悄揮了揮手把門窗都掩了起來。
我討厭這樣,次次提及我娘都像做賊一樣。
師父緩緩回頭道:“你娘,她還不知有你。”
我怒了,“什么?!她不知道生了我?!”
師父糾正了我:“不是,自然不是。你父親母親,他們是少時就在一起的,自然有違冥制,你母親難免受些罰?!?p> 又是可惡的冥制,令人厭煩。
“所以,她不記得有我?”我仿佛明白了一些。
師父換了種說法:“只是暫時不記得?!?p> 我明白了,我母親被抹去了記憶,不知道有個兒子。真的是……
他們少時就在一起,知道違反冥制還在一起,真是……
令我有些喜歡與敬佩呢。
至少我的父母,他們不是這冥界唯唯諾諾的人。
我更愿意相信我?guī)煾傅脑?,那些侍從們,他們日日給我灌輸我母親只是一介渡靈官卻是妖媚惑主,禍世之身,我每每聽見就會找人拔下他們的舌頭。
可即使這樣,還是有人要過來“進言”。
我大概知道是誰,是我的祖母。她肯定不喜歡我的母親,不然是不可能令我一個人在這里,沒有父親母親的疼愛。
“那師父你見過,認識我母親么?”
“嗯,曾經經常會見。”
“經常?那你一定很了解她了?”
“說不上了解,只是熟悉罷了。你母親跳脫得很,有時候得理不饒人,有時候又很乖,比如與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候?!?p> 我聽他提起我父親我也想笑,“我父親也不知有我吧?”
師父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告訴他大可不必?!叭糁獣裕粫@么久了也不來看我?!?p> 我就知道,我從來就是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子。
“會知曉的?!睅煾咐^續(xù)敷衍我。
“那他們何時能來看我?”
“很快?!?p> “你次次都這樣說?!蔽倚λ?p> “是真的。你母親已經被釋放出來了,若她能完成手上的任務,便可以官復原職以至于回憶起一切。你父親,他懲罰還未期滿?!?p> 我震驚了,我父親他可是冥界之主!“誰敢罰我父親?!”
師父說起這個似乎有些欽佩的意思,“沒人敢。你父親自愿受罰,他傷一分,你母親的痛苦就減半分,如此而來,罰了三百年,兩人皆如此。三百年后,你父親還不可釋放,他向你祖母證明,自請焚魂。相傳焚魂百年,六欲皆毀,再百年,七情消散。若能撐下,便是天意,不得有人違抗天意?!?p> “還要等兩百年?萬一我母親跟人跑了該如何是好?!”
師父立馬敲了敲我的腦袋。
我真是很擔心,還要我母親等兩百年,太久了……那時候,我該有五百歲了,不知我能不能有機會斬殺一只萬年妖獸呢?如果不行的話,讓我見我父親母親一面也好。
我等待許久,每每都是祖母過來,她常常親切地喚我“玨兒”。
我名叫朱玨,聽說是美玉的意思,只是我不大喜歡,我覺得傻傻的,也很死板。但我也沒要求換過名字,因為我覺得名字么,代號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等將來我成了冥王,名字都會被淡化。
我又等了兩百年,依舊沒能等到父親母親。
驚訝的是祖母竟然要給我張羅親事了!那可不行,誰都清楚,成親是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還沒見過我父母,怎么能成親?
我一一推掉了,祖母后來也沒有強迫我,但是我覺得她漸漸老了,整個人都有些郁悶。
我會陪她散散心,她也很樂意。
我從未在祖母面前提及父親母親,她亦從未同我提過,就這樣隔著一層紗。
直至有一日,祖母讓我記住我的新名字,我改了名字了,叫朱暖暖。也很傻,和曾經那個不相上下,可我竟然覺得這個新名字比較順口。
一日,祖母告訴我,我可以出去了,我很是高興。我以為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沖破了枷鎖,可以接我回去了。
祖母派人將我?guī)チ宋覊裘乱郧蟮内ぶ鞯?,只是這里,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令人見之忘返。
相反,這里很冰冷,還沒有我原來的院子好。
到門口我就聽見了里面的爭吵聲,聲音吵鬧,也很凄厲。
我進了門看見了祖母,也看見了祖母對面坐著的、頹敗著的君王。
我緩緩走了過去,祖母朝我招了招手?!芭^來。”
祖母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我看見了對面這個人,他一襲玄色衣袍鑲著金邊,看起來高貴無比。他抬起了頭,沉默、冷漠地看著我,我被他的眼神盯的有些害怕。
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嗎?就是,冥王嗎?我從沒見過他。如今見了也覺得驚奇。
果然,他不會是無名之輩。雖然他的容貌俊朗,可惜神情無比滄桑。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他現(xiàn)在與祖母的關系劍拔弩張。
“這是你父王,暖暖,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父親?!弊婺冈谝慌蕴嵝阎?,可我不敢喚他。
他看起來冷峻,也冷漠,我竟有些害怕。
眼前的父王盯了我一會兒,忽然他一把抱住了我的臉,歷聲要求我看著他。
這人的聲音有些嘶啞,眼里也蓄滿了紅色的血絲。
我不敢違背,我照著他的意思,我看著他。他撫著我的臉,一遍又一遍。
我眼前這個人突然又笑了起來,這是有些怪異的笑容,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咧起了嘴角。他突然抱住了我,緊緊抱著,我都快被勒得透不過氣來。
我確定以及肯定他就是我的父親。除了在鏡子里,我沒再看見過與我如此相似的人,不,應該是我如此像他。
像是捧起了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我覺得我眼前這個男人此刻溫柔的不像話,更像一位母親。
我重新獲得了父親的寵愛,我覺得我的人生圓滿了一半,至于為什么是一半呢,那是因為我還沒有見過我的母親。
我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日日泡在了冥主殿。父王很是疼愛我。教會我許多東西。雖然沒有得到父王的解釋,但我也漸漸明白了,我似乎不再可能見到我的母親了。
我的母親,她死了,湮滅了。
一日,父王在教我作畫。我突發(fā)奇想地問父王:“父王能讓我見見母后的模樣么?”
父王停頓了一下。他端坐著一面作畫一面告訴我:“世上再好的畫師也描不出你母親的半分姿態(tài)?!?p>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成年男子,一位君王落淚,他的淚滾落下去打濕了畫紙暈濕了筆觸。
后來父王同我講了許多他與我母親的事情,比如在奈何橋下種花時,父王一眼就瞧見了我母親。
我時時在想,我母親一定是位極其特別的女子,遞了一方帕子就讓我父王記住了一世。
父王告訴我,他們是被世俗冥例約束,并沒有犯下什么滔天罪責?!澳憬窈笠欢ú灰缤遗c你母后一般,并不是說不能像我們這般堅持,而是不能像我們這般跪倒在圍欄面前?!备竿醺嬲]著我,他從來讓我喚我母親為“母后”,不管現(xiàn)在的王后高不高興。
“嗯,我不會?!蔽乙啻饝?。
父王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是欣慰的?!敖窈螅視槟沅伷降缆?,我會修冥制,改冥例,沒有那些不可饒恕的門第之見。你若喜歡,就大膽去追,不會有什么阻攔你?!备竿醭兄Z著,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
我伴著父王走過了冥主殿的凜冬仲春季夏孟秋,我見證著父王收服了三邊,許了我一整個安定的冥界。
可我沒能等到下一個凜冬的到來,父王走了,走在睡夢中。
消息一出,震動了冥界。
唯獨我知道,這是父王的心愿,也是冥界的福祉,父王做完了一切他想做的事情,絕不會繼續(xù)委蛇在這里。
我沒有意外,我甚至覺得本該如此。
我按著父王的意愿,將骨灰?guī)Я顺鋈?,祖母過來阻攔了我,用冥例壓我。
“祖母,這早已不是您回憶里的冥界了?!蔽疫@樣告訴她。
我?guī)е竿醯墓腔胰チ擞橙f,灑去了院中的化靈池,我不知為何要這樣做,也許父王是希望能永遠同母后在一起吧,畢竟映泉莊是母后長大的地方。
我坐上了冥王的位置,穿上了冥王的朝服,接受冥官的朝拜。我也終于明白為何父王終日郁郁寡歡。
我去了祠廟,我去找了歷來冥王的事跡簿。在層層疊疊的厚厚的簿子里,我找到了屬于我父王的那冊。
很薄,僅次于他的父王,我的祖父。
我翻開看了看,正頁第一頁用朱砂題著我父王的名字:朱閻。我覺得很是相稱,我也覺得我父王的名字甚好。
父王事跡雖然比先祖?zhèn)兩俚枚啵蓞s每一頁都有赤紅色的印章,只有發(fā)生劇變,才會被要求印上這印章。我看見了師父同我說過的,父王五百歲時斬殺萬年妖獸,更準確來說,是五百三十歲。
父王焚魂二百年,這一頁也被印上了紅色。令我驚訝的是王后那一欄不是旁人,正是我母親的名字:孟遠依。
然而我記得我現(xiàn)在所謂的“母后”才是冥府正娶過來的。
看,這里題了一記:“司冥二十年,秋,雙吉日。聽聞三日前映泉莊生奇象,冥官大喜,上奏請冥王大婚。大婚日,三邊同賀,然冥王不肯過映泉莊,敷衍了事。
同年冬,冥王平內亂,統(tǒng)三邊。
司冥二十一年春,太平季,冥王修冥制,改冥法;同年夏,雙曜日,冥王下令冥界司冥官大改,冥官縮減近半,優(yōu)勝劣汰,遺靈受限出逃者少之又少,不設人界遺靈散官。
司冥二十一年冬季,冥界突生異象,雪揚了半尺,覆蓋住了奈何橋。驚聞冥王猝,享年一千二百三十歲華,屬英年早逝,痛悲極矣?!?p> 我從未見過我的母親,但我覺得那并沒有什么,我與她血脈相連,不管我見沒見過,我都會思念她。
我夢里常常會出現(xiàn)一名女子,她穿著玄色的衣衫,皮膚白皙眼睛有光似的,長得十分好看??雌饋沓翋?,但說話與我投得來;性格有些跳脫,但其實又藏著別樣的溫柔。
但我始終夢不到她同我介紹自己,她只是在夢里問我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次次在此處,夢境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