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日頭長,已值黃昏,太陽還在天邊掛得穩(wěn)穩(wěn)當當,熱氣兒從地底下直往外鉆,蒸得人前襟后背都濕津津的。
田里頭,幾個尚未歸家的村民正揮汗如雨地忙碌著,有三五個曬得黢黑的小童,也不嫌熱,光著腳在地壟里來回跑跳。怕踩壞了菜,大人直起腰斥罵了幾句,不想?yún)s起了反作用,幾個孩童跑遠了些,愈加你推我搡地嬉笑打鬧起來。
路邊一條小河閃著粼粼波光,釣魚的人戴著大檐草帽,瞇著眼緊盯著水面兒,一動不動的好似靜止了。
“大叔?!?p> 一聲清脆的招呼,令牛大叔從西紅柿地里抬起頭來,一滴汗不小心流進眼里,牛大叔揉了揉眼睛,往左一瞧,沒人啊。
“大叔,打聽個事兒?!?p> 再往右一扭頭,只見一個穿水綠色衣裳的姑娘,正站在路邊沖他招手。
可能是趕路熱的,姑娘光潔的額頭上貼了兩縷被薄汗打濕的頭發(fā)絲兒,非但不顯狼狽,反而平添了一分俏麗,“大叔,前面可有集市???”
“有哇,你再往前走,約摸不到半個時辰吧,就到棲霞鎮(zhèn)了,那兒有夜市?!?p> “哎!”姑娘歡快地地跟他道了聲謝,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牛大叔叫住她,一伸手擰下個紅彤彤的西紅柿,“瞧丫頭這熱的,吃個柿子解解渴?!?p> 姑娘咧嘴兒一笑,再次道謝。
捧著柿子往前走了沒多會兒,聽到身后有人喊道:“小娘子,等等我呀!”
姑娘左看右看,確定這道上就自個兒一個,于是轉(zhuǎn)身——這俏麗姑娘正是余魚。
滿頭大汗趕上來的卻是先前茶館里頭遇見的八字胡。
余魚警惕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八字胡睜眼說瞎話,“純屬偶遇,想不到山高水長的,緣分來得這么快?。 ?p> 說完看見余魚手里的柿子,眼睛一亮,一把撈了過來,用袖子胡亂抹了抹,“啊嗚”一口,半個柿子就沒了:“這鬼天氣,真熱死個人了!”
先前順包子,這回又搶柿子,余魚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沒好氣道,“吃完了就走開,別跟著本姑娘,跟屁蟲呀你!”
八字胡看著她蔥管似的手指頭一點一點的,委屈地一攤手,“你怎么不信哪,真是偶遇??!”
“嘁!”余魚懶得理他,本來還想慢悠悠賞賞田園風光的心思歇了大半。
見八字胡此時正專心致志地跟手里的西紅柿作斗爭,余魚眼珠一轉(zhuǎn),趁他不注意突然一個轉(zhuǎn)身,運起輕功拔腿就跑。
“哎——”
余魚加快腳步,留下八字胡一迭連聲哀怨的呼喊。
……
晚間,余魚抵達了棲霞鎮(zhèn)。
鎮(zhèn)子不大,五臟俱全,茶館酒樓客棧,該有的都有。
此時道路兩邊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掛上了燈籠,鋪開了攤子,胭脂,發(fā)飾,小擺件……應有盡有。
已過了晚飯時分,出來閑逛散食兒的人不少,愣把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顯得車水馬龍的。
余魚跟在人群里頭看熱鬧,突然一陣香甜的味道隨風飄過來,吸了吸鼻子,這才想起自己晚飯還沒吃,于是在這賣餅的小攤前站定,打算買碗豆?jié){喝,再來個紅糖餅吃。
餅要現(xiàn)烙,余魚就站在攤子旁邊喝豆?jié){,一邊看小哥烙餅。
只見賣餅小哥從盆里取出個揉好的面劑子,飛快地搟成一張薄餅,隨后倒入紅糖和面粉攪拌的餡料,從一頭兒開始卷到頭,又捏緊兩邊兒,擰成個麻花狀。
之后利索地在鍋里刷層油,把麻花狀的劑子豎著往里一按,那面餅就滋啦啦地響起來。
小哥把鍋來回快速翻掂,片刻后,一手拿起鍋往空中輕巧地一拋——烙好的餅正掉進另只手舉著的油紙袋里頭。
好!
余魚看得有趣,正想夸贊這小哥兩句,就聽后邊有人說,“……嗯,火候正好,兩面金黃。這腕力功夫了得,就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鄭鐵腕”也不一定能翻得這么均勻,這餅定是甜而不膩,酥軟綿密,吃一口賽過山珍海味,小兄弟,好手藝?。 ?p> 烙個糖餅被夸成這樣,小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余魚接過餅,皮笑肉不笑地轉(zhuǎn)過身,“這餅都被你夸上了天,不買幾個么?”
賣餅小哥一聽,眼里也充滿了期待。
八字胡笑著拍拍肚皮,“吃過餛飩了。”
賣餅小哥立刻對他失去了興趣,轉(zhuǎn)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余魚往前走了幾步,八字胡追上去,見她臉上就差寫著“你陰魂不散”幾個大字了,連忙討好道:“哎,你聽我說,我也不是故意要跟著你,這不是看你一個姑娘家,獨自行路危險嘛?!?p> 余魚瞇眼看他,“……有你跟著,恐怕更不安全吧?”
說完,不等八字胡反應,把油紙袋的封口一捏,一個閃身從他身邊擦過,仗著腰身細軟,鉆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跑了。
八字胡見她逃得比兔子都快,呆愣在原地——這還跑上癮了?
余魚一路上沒敢回頭,一口氣直接跑到了夜市的盡頭,才停下來撐著膝蓋喘氣,還沒緩過勁兒來,頭頂上有人幽幽說道:“小娘子輕功不賴?!?p> “哇??!”
街角本就黑漆漆的,這冷不丁的一聲把余魚嚇得炸毛,一下子蹦起老高,懷里的油紙包也飛了出去,所幸八字胡伸手一撈,拯救了這張賽過山珍海味的餅。
“就是跟我比還差點兒?!彼麘醒笱蟮乜恐鴫︻^,把拇指和食指一捏。
余魚拍拍胸口,暗自心驚,出師不利啊!怎么剛入江湖就遇到個這么難纏的家伙,輕功又遠在自己之上,他幾次三番的糾纏,不知是要做什么?
八字胡不客氣地打開油紙包咬了一口,又還給她,“味道不賴,果然餅烙得好不好,腕力很重要?!?p> 余魚默默接過,看著他這一口下去就缺了一半的餅,“……你不是吃過餛飩了么。”
八字胡抱著肩膀,“我還在長身體啊,所以比較能吃?!?p> “……”
余魚眼角一抽,這八字胡看著都有四十多歲了,竟然還在長身體。
既然他滿口胡謅八扯,余魚干脆也不跟他打馬虎眼了,直截了當?shù)貑柕?,“你老跟著我做什么,莫非是我不懂江湖?guī)矩,哪里得罪你了?”
八字胡聞言先是一臉驚訝,隨即眨眨眼笑道:“小娘子多慮了,你非但沒得罪我,反而是我的福星!小可自從見到你就交了好運,所以想娶你回家做媳婦兒呢,旺夫?。 ?p> 余魚不知道他交了什么好運,也不想知道,只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表白,嚇得一哆嗦,“……你這么大年紀了還沒成家啊?”
八字胡做可憐狀,“是啊,又老又丑沒人要,我看小娘子性子怪直爽的,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樣,應該不是在乎外在的人?!?p> 余魚張了張嘴,不可置信道,“……難道你有內(nèi)在?”
“想看?”八字胡一挑眉,伸手就去扯自己的衣領。
“停停停!”余魚怕長針眼,趕緊制止,這不是光天……黑燈瞎火的耍流氓么!
“我是真心的,你考慮考慮?!卑俗趾荒樕钋?,無比真誠道。
余魚與他對視了片刻,也沒看出來再大幾歲都夠做她爺爺?shù)陌俗趾睦镎嫘牧恕?p>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在沒有做出一番成績之前,暫時還不想成親,為了不耽誤你的終身大事,還請你另覓他人吧,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余魚自覺這番話說得很圓滿,既表達了自己的拒絕,又全了八字胡的體面,算得上十分委婉了。
八字胡板著臉道,“休要胡說,什么別人,我只想在你身上浪費時間。”
似乎是內(nèi)心掙扎了一下,他又道:“……我可以等你?!?p> “……”余魚無言以對。
她見過的男人并不多,并且從前也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有的沒的,所以八字胡乍一這樣,她還真不知如何應付好。
倒不是真信了他的鬼話,只是他要一直油嘴滑舌下去倒好辦些,眼下他一臉期待眼巴巴的樣子,余魚實在說不出狠話,伸手不打笑臉人么!
就斟酌著怎么說才能打消他對自己的念頭。
就在她眉頭緊鎖認真思考之際,八字胡終于憋不住破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邊笑還一邊捶墻:“哈哈哈,笑死我了,你這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呢!難不成真在考慮我?”
余魚見他原形畢露,果然是在逗弄自己,板起臉:“有意思?”
“有意思??!”八字胡嘴角還殘留著一絲笑意:“你既然不喜歡我,直接說就是了,糾結那么久——莫非我再努努力還有機會?”
“當然沒有?!庇圄~飛快答道,“我只是不愿踐踏別人的心意,想給出一個不傷人的理由罷了?!?p> 八字胡不贊同道:“錯錯錯,不傷人才是最傷人!”
余魚不解。
八字胡賣弄道:“看來你不僅江湖經(jīng)驗少,情愛這方面的經(jīng)驗也十分匱乏,要不要我傳授給你幾招?”
余魚鄙夷:“方才你不是說自己又老又丑沒有人看上你么,哪里來的經(jīng)驗?”
“那些都不重要,”八字胡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跟你說,你拒絕別人的時候一定要干凈利落,快刀斬亂麻,不用給自己或者幫別人找理由,不然別人會以為還有機會,要是碰上些心眼實的,一直等你,豈不是更耽誤別人了?你覺得你是出于善良,其實對別人來說是鈍刀子扎心,更痛啊!”
“我剛才的猶豫,會讓你誤認為我喜歡你?”余魚不可思議地問。
“最起碼有一點兒吧……反正不是那么干脆。”
八字胡摸摸胡子,話鋒一轉(zhuǎn),又把她往道兒上拐:“這里頭學問大著呢,你要想學更多,不如跟我一道同行?”
余魚搖搖頭,“我下山是為了歷練。師父說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光說不練不行,學十遍都不如實踐一遍,練武如此,找男人應當是一樣的?!?p> 她整了整包袱:“好了,既然沒事,麻煩你讓開一下,我還有正事要去做?!?p> “……”
八字胡費勁巴力的跟了她一路,自然不會輕易讓開,見她執(zhí)意要走,只得伸手扯住她的包袱。
余魚拽了一下沒拽動,怕將小圓給自己繡了幾個月的包袱皮兒扯壞了,沒敢大使勁跟他扯,就被臉皮厚的八字胡順勢拽到了一條小河邊上。
“搶劫?。俊?p> 余魚甩開八字胡的魔爪,皺眉扯緊了自己的小包袱。
“爺能看得上你那幾兩銀子?睜大眼睛看好!”
八字胡在河邊蹲下,將袖口一挽,轉(zhuǎn)身埋頭在河里噼里啪啦地洗起臉來。
余魚看著他寬闊的后背,把那狗啃似的半張餅拿出來掉了個個兒,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人什么癖好,洗臉還要人陪?
正腹誹著,八字胡突然轉(zhuǎn)過臉,余魚張大了嘴:“你、你……”
月光下,八字胡……不,是一個鼻梁挺直,眼睛亮得驚人的少年正沖她得意地揚著下巴:“是不是后悔方才沒答應小爺?”
少年連甩臉上水的動作都那么隨意灑脫,柔和的月色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淺淺的光暈,還能看到微微垂下的睫毛粘著晶瑩的水珠。
余魚不禁在心中感嘆——可惜了這么神采飛揚的少年,要是個啞巴該多好。
見她發(fā)愣,少年逼近一步,“怎么,被爺?shù)拿烂搀@呆了?”
余魚忍不住打量他:“神奇!”
伍堂主說過,高明的易容術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容貌氣質(zhì)甚至身形、聲音,使之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沒想到今天竟有幸親眼見著了。
對于她的反應,少年很是滿意,一臉壞笑,拉長了聲音道:“所以啊,小爺怎么可能會看上你這種毫無風情的黃毛丫頭,虧你還信以為真,在那尋思了半天,哈哈哈……”
他恢復了少年清亮的音色,再加上他一口一個“爺”,余魚立馬知道他就是那夜摸進雪月天宮的小賊,現(xiàn)下又遇上,絕對不是巧合。
見他兀自笑個不停,余魚無奈打斷他道:“你笑夠了沒有?”
“沒有?!鄙倌昶さ煤埽焓志拖肴ゾ舅p子:“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見了小爺這樣的驚世美貌,難道就不想知道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余魚一歪頭躲過:“不想知道,與我無關。”
說著抬腳想走。
少年頗有些意外,他鮮少遇到見了他這張臉還不動容的女子。
怎么,難道這丫頭與眾不同,喜歡丑的?看完了他的真面目,竟然提腳就走?他怎么覺著有點兒吃虧吶……
“你不想知道,爺就偏要告訴你,爺姓汪名小溪,死丫頭給爺記好了!”
“我不叫死丫頭?!?p> “那你叫什么名兒?”
“余魚?!?p> “魚……魚?”汪小溪一樂,“清燉的還是紅燒的?都不是?那是油炸?”
余魚翻了個白眼,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了,轉(zhuǎn)身要走,肚子卻不合時宜地發(fā)出響亮的咕嚕一聲——方才買的餅她只吃了一口。
汪小溪笑得扶樹,“莫非饞自己了?”
余魚有點兒惱火——心想自己這么平白娛樂了汪小溪一番,著實不劃算,既然他對江湖事知道的這么清楚,不如跟他多打聽點兒有用的消息,好過自己沒頭蒼蠅似地亂撞,于是站住腳:“你聽過李夢云沒有?”
“你連李夢云都不知道哇?”
汪小溪照例先笑話了她一把,“這江湖上竟然還有人沒聽過她……李夢云人稱'江湖一夢',是公認的江湖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
還有比師父更美的女人?余魚暗想,難道師父讓自己去殺她,是嫉妒她比自己貌美?
汪小溪上前一步,自來熟地拍拍她肩膀,“你要找李夢云,跟爺一起走就對了?!?p> 余魚一跳躲開,這人也太隨便了,雖說江湖人不拘小節(jié),也不能老是動手動腳的吧!
“你知道她在哪里?”
汪小溪歪頭捏著下巴,一縷頭發(fā)順著他的動作滑下來,顯得有些落拓不羈,“知道啊,你跟爺走準能找著她?!?p> “李夢云也要去奪寶大會?”
“咦?”汪小溪納悶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奪寶大會?”
他先前對奪寶大會可是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是臨時才改的主意,這丫頭怎么知道的?
“你聽憐憐說到碧落的時候,眼睛都冒綠光了?!?p> “……你知不知道,跟男人說話的時候,最好少用這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