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該怎么辦?
這是彼時橫亙在三人心頭的同一個問題。
他們只是一個江湖門派,還是一個不走正道的江湖門派,屬于朝廷圍剿黑名單之上的那種,這個時候招惹言王府,總有些自投羅網(wǎng)、以卵擊石的味道。
苗小小已經(jīng)消失在了弄堂里,她悄悄摸進了家門,方才的小丫頭還蹲在墻角抱著膝蓋等她,臉頰凍得通紅通紅的,在看到她回來的那一刻幾乎要喜極而泣。
像是被遺棄的小狗終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這份喜極而泣很好地慰藉了一整夜驚魂未定的心,她摸了摸小丫頭冰涼的臉頰便轉(zhuǎn)身折回了房間,這份劫后余生令她這一夜睡得格外沉,沉地一夜無夢。
她卻并不知道,今夜她遇到的這三個人背后的勢力,會在不久的將來,在西秦的心臟上狠狠地捅上一刀,掀起一場山河破碎的裂變,她更不知道,她的往后余生,會因為這一天、這一夜、這一個突如其來想要出門散散心的決定,而發(fā)生天地翻覆的劇變。
所有的相遇,都作數(shù)。
冥冥之中,命運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更改。
而如今,這一夜,看上去和每一個下著雪的冬夜,并無區(qū)別。
鬧市區(qū)的夜晚,酒醉的流浪漢在狹小的、逼仄的弄堂里迷迷糊糊翻找著垃圾堆,想要找到一些破棉絮得意更舒服地度過這一場雪夜,隆陽城大肆驅(qū)趕流浪漢和乞丐,使得城外的破廟、但凡可以遮個腦袋的廢墟里都早已擠滿了人,像這樣后半夜還找不到地兒睡覺的,很可能第二日便再也不會醒來。
長期的饑餓與酷寒,誰都說不準到底那一片雪花,就能成為足矣凍死他們的那一片。
六子帶著柱子和絡腮胡在寂靜清冷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得不到消息的時候煩躁,如今,得到了消息,卻更煩躁。
煩躁的三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影悄悄從他們身后的拐角處一閃而過,竄上屋頂飛馳而去,他行走極快,卻半點不曾驚擾了任何一塊瓦片……
……
這一夜,有人一夜好眠,有人沿街漫步,也有人,了無睡意,在富麗堂皇的府邸,看漫天雪花緩緩落下。
夜空漫漫,云層浮動間,月亮半遮半掩,投下的光影里,廊下男子只看得到幾道模糊的輪廓,便只是那輪廓,都已然能辨認出妖異華美的容顏。
似妖、似魔,卻又高華如神祇。
身后有人帶著寒氣一路風塵仆仆而來,疾步走到他身后,是西承,面色有些凝重,低頭,拱手,稟,“主子,言小姐身邊那個小乞丐的身份,被人發(fā)現(xiàn)了?!?p> 容色微冷,偏頭看來的眸光,淬著冰渣似的,吩咐著雪落到了脖頸里,一路沿著脊背化開,令人渾身一顫的冷意。
西承頭皮都一緊,只小心翼翼地為手下求饒,“主子,其實也怪不得他們……”
話未說完,冷笑已起,在這廊下站了大半宿的秦澀仿佛已經(jīng)和這夜色融為了一體,披著一身霜華氣,“怪不得他們,那怪你?還是怪本殿?”
“我們安排在苗家監(jiān)視的人瞧見今夜苗小姐偷偷溜出了門,但……但因為監(jiān)視苗家的人和監(jiān)視那三人的人,不是同一撥……所以一時間也沒想到這兩撥人會接上頭,還把那小乞丐的身份暴露了……”
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西承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剛好地替自己的手下辯解。
但也知道,什么辯解都是沒有用的,事情發(fā)生了,而他們并沒有及時阻止,這就是他們犯下的錯,沒有辯解的余地。
他“噗通”一聲跪了,只道,“主子,西承愿意領(lǐng)罰?!笔值紫履菐托∽?,一起淋過雨、一起挨過刀、一起流過血的,總要護著一些。
秦澀看著西承,沒有說話,背了光的眸子黑得像是深夜下無邊的海域,半大的少年,低著頭跪著,脊背卻筆直,他的人,頭可以低,血可以流,但脊背不能彎,便是死的時候,也必須挺著死。
拐角,有輕微的腳步傳來,聲音很輕、步子很緩,聽著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弱書生。
秦澀收回了目光,抬手伸出走廊,雪并不大,只有零星點點掉在掌心,倏忽間便消失不見了,但抬頭看著天際,從看不見的遙遠距離落下的碎雪,熙熙攘攘地熱鬧著。
和那孩子一樣,從某些角度看,帶著些涼意的安靜,幾乎沒有存在感,這便是世人所說的木訥,但你若是抬頭看,你會發(fā)現(xiàn),在那些遙遠的地方,她自有她的浩瀚與博大。
拐角處,南潯托著托盤安安靜靜站在那,托盤之上一盅冒著些許熱氣的湯藥,有淡淡藥草香,月白長袍襯地他氣質(zhì)如蘭,越發(fā)地像個白弱書生。
秦澀勾了勾嘴角,瞥眼看西承,“若……今日,是有可能危及本殿的事情,你們……還會如此么?”
西承渾身一顫,凜聲說道,“縱使粉身碎骨,不敢絲毫差池!”
“呵……是么……”笑聲漸起,在悄然無聲的院中廊下,卻無半分笑意,隱隱透著涼意,一身霜雪寒氣的男子,俊美妖異的容顏,此刻冰寒一片,像是鍍了一層霜,“所以……因為不是涉及本殿安危的事情,你們便懈怠了對么?”
近乎于詰責。
西承聞言抬頭下意識要反駁,可所有的話都凝在秦澀此刻的眼神里——那一雙素來漫不經(jīng)心的眸子,此刻濃黑地映不出人的影,看一眼,便覺得深溺在黏膩、無邊的黑暗海域里無法呼吸。
風從院外吹來,似從哪里帶來的寒梅花香,沁染了鼻翼,本該是如何浪漫的景致,此刻卻讓人心底都泛起膽怯。
飄進長廊的雪花落在西承仰著的臉上,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涼意,他只怔怔看著,看著自己主子此刻的模樣。
身后,是整個夜空為背景的茫茫碎雪,孤月高掛,凜然的男子,化身成雪夜孤煞的魔。
西承默了。
也懂了。
一個頭重重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