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愛人,不過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她不是我幻想出來的,而是真實存在的。只是我的眼睛,不爭氣地不能再看見任何東西了。
我是什么時候瞎的呢?記得一開始世界變得朦朧起來,是奶白色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像是玻璃上的白霧。眼前蒙上了一層白霧,我應(yīng)該慶幸并珍惜,至少我還有色彩的記憶。
后來我便再也無法接受清晰的世界了。清晰的世界是骯臟的,滿地的污穢隨處可見、丑惡的靈魂相互撕扯。不過現(xiàn)在它們都被纏上了一道道白霧,我是看不清了。所以我也不總是提心吊膽了。
睡覺前眼淚總是突然從生疼的眼睛角落滑出。我用手去擦拭,卻沒想過或許應(yīng)該保護一下這受害者。
終于有一天,它突然拋棄我了。我一下子墜入黑暗。起初我很害怕,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醒不過來了。
如果死有所意義的話,它一定是為了證明人曾經(jīng)活過而存在的。
現(xiàn)在我證明不了了。我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然死去。直到我遇見了她。
她的聲音讓我構(gòu)筑起一切。以至于我現(xiàn)在眼前的世界全是波動的音頻。即使在極靜的環(huán)境里我也要戴上耳塞才能入睡。同理即使在最黑暗的世界里,我也要戴上眼罩……
不過我并不是完全不能看見東西的,因為我擁有對色彩的記憶,我可以構(gòu)筑出色彩來。
當我想紅色,好像眼前出現(xiàn)了一團火,它是從我眼球的右上角落下來的。甚至還帶有溫度以及燒灼的氣味。
這團火是波動著的。你必須盡可能地集中注意力去想象,否則下一秒它就熄滅了。融入黑暗之中。
這種事情我總是睡覺前干。因為我可以不被打擾,能夠集中注意力。這團火還會蔓延開來。想象地越深入它的面積越大,像一滴紅墨水滴入了一潭死水。侵染、蔓延開來。
不過我更樂于想象藍色和綠色,不知為何,想象它們仿佛要容易一些。藍色像是一道雷。瘋狂地波動著,瘋狂地跳動著,在我視野范圍內(nèi)四處跑動,很難消失,卻容易變色。即變成綠色。
綠色并不像草原,但你可以這樣想象。不過在我眼里綠色就是綠色并沒有其他意義。它的生命力非常頑強,有時我已停止想象,它仍無法被抹去。甚至仿佛是真實看見了綠色,就好像我沒瞎。
回來說我的愛人,沒瞎之前,我很愛打扮,生活也算寬裕。瞎了之后,沒有工作,意志消沉,無從打扮,幸得我也看不見,所以心不煩。至于別人,肯定是嫌棄透我了。
沒瞎之前我看見女孩說得最多的話是
“你真好看!”
瞎了以后我說得最多的話是
“這操蛋的生活!”“你的聲音真好聽!”“你說話真有趣!”
顯然,瞎了之后,我的嘴承擔了更多的工作。我更加健談起來。
滑稽的是,沒瞎之前,將自己打扮得儀表堂堂,卻總是形單影只。瞎了之后,居然還獲了一個愛人。我們是如何相愛的呢?
那是我瞎了幾個月后的事情,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正在一邊抹淚一邊構(gòu)筑色彩。
我正奇怪為何瞎了之后眼睛也會無故流淚。突然死氣沉沉的防盜門叫了起來。我的思緒被打斷,一切構(gòu)筑的色彩居然融到了一起來。紅色和藍色滑到一起,綠色和黃色滑到一起,然后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我惱怒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只找到了一只拖鞋,索性赤腳站了起來。跌跌撞撞朝門口走去。
前段時間一直是我父母輪流請假照顧我的起居,后來我慢慢適應(yīng)后就開始獨居了。
沒想太多,以為是父母擔心我,特來看看我,于是站在門口。
“誰呀?”
“我呀。”一個道女聲正艱難地穿過防盜門往我耳朵里走來。
這樣的回答令人不滿,就好像我壓根沒問。但我還是把門打開了。
“你怎么不開燈啊?我可以進來嗎?”
我不知朝哪個方向退了一步,示意她可以進來。同時生怕退到門外,把自己給關(guān)上。
“不好意思我準備睡了,你有事嗎?”
她打開燈,一邊脫鞋一邊說
“沒事,只是好久沒有你的消息,想過來看看你?!?p> 她的話語非常自然,脫鞋的動作也很利索,緊接著就往客廳里走,仿佛她才是這里的主人,而我只是賓客。
我更加不滿地說道:“我們認識嗎?”
“當然了!你真是懷極了,前幾個月還夸我漂亮呢!”
“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是誰?!蔽蚁駛€傻子一樣,不過我確信我是見過她的,從聲音判斷。
“我是誰很重要嗎?”說話間她竟迎過來,一下子摟住我。
我渾身一麻,暗中掐了掐大腿。
“不好意思,我瞎了,我實在不知道你是誰?!?p> 她放開我,后退一步。冷冷地說
“你確實瞎了眼,可我不怪你,這不,我來了。開心嗎?”
說得好像我瞎了眼還得怪我自己,最后還要被原諒似的。不過我不傻,我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
“開心。不過你能跟我說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嗎?”
“沒什么啊,就是想來看看你,要是不歡迎,我就走?!?p> 我的心里一頓憋屈,來的人是你,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的人也是你,說趕你走的也是你……
我只好沉默了。她仿佛是坐下了。
“你真沒趣。我想聽你夸夸我?!?p> 我木然地站著,還在想自己有沒有背對著用屁股朝她,衣服和頭發(fā)有沒有凌亂不堪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看她沒有罵我,我也就放心多了。
“你的聲音真好聽。”
“怎么了!我很丑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理解。
“呵!說吧,這段時間又去勾搭了多少女孩?”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家啊?!?p> “我不信。打電話給你,你一個也不接?!?p> “我換手機了?!?p> “做賊心虛吧!”
我說不過她,于是開始想象她的樣子。她應(yīng)該穿的是高跟鞋,因為走進門來時,響動很大。
她摟住我時,手臂上沒有遮掩應(yīng)該是短袖,下半身就不好想象了,但我希望是淡藍色的小短裙。她聲音確實不難聽,特別是在我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聽見女聲的艱苦情況下。
她大概一米六左右,有一頭短發(fā),最好是長發(fā)。
“你想什么呢?”
“沒,你剛才說什么?”
“呵!本性難移?!?p> 她突然起身,撲過來將我推倒在沙發(fā)上,我被驚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因此摔在地上,或者把頭撞在茶幾角上,就不好看了。
幸虧這一切沒有發(fā)生,不過我竟還會怕死,這是我才知道的。
她翻身騎到我的肚子上,一邊給我解領(lǐng)扣一邊說著。
“好啊,好啊!你肯定是想這樣吧?!?p> 因為我常年健身,所以力氣奇大,我猛地托住她的腿,將她整個人端了起來,并放到了一邊。
大腿也沒有遮掩,真是短褲或者短裙!
我正要起身呵斥,黑暗中只聞得一陣抽泣聲。好像我已經(jīng)呵斥過了。
她哭了起來,一開始像毛毛雨,后來就像暴雨一般,她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打潑哭泣。
我就像被淋了個落湯雞,手足無措地安慰道
“別,別哭啊!我又沒對你做什么?!?p> “你是不是嫌我長得不好看!”她哭著嗓子喊。
這我哪知道?。∥艺婧蠡趧倓倹]有快點睡著。
“怎么會呢!你這么好看。”
“那你為什么要把我推開?”
對??!我干嘛要把一個好姑娘推開。要不重來一次?
“我這不是沒搞清楚狀況嘛!”
“你難道還擔心我會吃了你不成?”
她還能占了你的便宜?
“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p> “那我走行了吧!”
“別啊!要不重新來一次?”
哈哈哈,一陣爽朗的笑聲,女孩破涕為笑。
“你真可愛??谑切姆堑哪腥?!算了,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吧!”
我糊里糊涂地起身朝門口摸索去。她就緩緩地跟在我身后,還不時地偷笑。
終于到了門口,我停了下來。她也跟在我身后停了下來。這種感覺很不好,特別是對一個瞎子而言。
兩人沉默著沒有動作。憋了好一會,女孩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傻站著干嘛!樓道這么黑,送我到電梯門口啊!”
我也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赤著腳。一個跨步就邁了出去,整個身子剛一拽出去,只聽得身后咚得一聲,門給關(guān)上了。
我這才發(fā)覺上當,趕忙回身去敲門。
“什么意思??!快開門!”
里面?zhèn)鞒鲋赡鄣拿盥暋?p> “不準大喊大叫!不準敲門!不準打電話叫人!否則我就告你非禮!”
這到底是誰非禮誰?。≡僬f我手機也沒帶在身上啊,這啥也看不見,上哪去找人?就算找著人,怎么說啊!我該不是遇上女騙子或者女盜賊了吧!也沒聽說過這種新型犯罪手段啊。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平時都是我欺負別人的份,這丫頭一點也不尊重殘疾人士。
“姑娘我錯了,看上什么值錢的東西盡管拿,外邊冷,放我進去好不好?”
“不好!得等我開心才好說?!?p> “怎樣你才開心呢?”
“老老實實在外面呆著,哪也別去。困了就靠著門睡覺?!?p> 我總覺著我應(yīng)該拿出些脾氣來,可卻怎么也找不到怒點。
“你要是無聊,我給你講個故事啊……”
我沒有聽見這個故事,只是想起來小時候因為不聽話被奶奶關(guān)在門外的事情來。
那時候我還沒瞎,樓道里很黑,我膽子很小,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委屈也就不怕了。
那時不是電梯房,樓道里偶爾有人上下,他們看見我坐在門口哭泣,沒有言語只是自顧自地走開。
我就在淚水中睡去,半夜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我能夠很清楚地記得門被打開,我被抱進去。
那件事和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現(xiàn)在的處境和那時很像卻很不一樣。那時我只要認個錯就可以進去了,現(xiàn)在認錯也來不及了。這個蠻女人,真是無理取鬧。
她的故事又長又無趣,聽得我直犯迷糊。簡直就像是催眠術(shù),我堆在門角,像一堆肉。
不知過了多久,門突然打開了一道縫,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起身,翻身滾撞了進去。
我使了一個小心機,假裝睡覺,見門外沒有了動靜讓她誤以為我已經(jīng)悄悄離開了,好打開門查看。
“嘿!小蠻婆,著了我的道了吧!”
我將門拉回來一關(guān),其實是講自己給害了。那小蠻婆躲起來了,找不到了。她要是不出聲,和一個瞎子玩捉迷藏,那可就沒完沒了了。
我明白沒有勝算,只好摸索著,又躺回了臥室的床上。任由她去偷,去拿,去鬧吧。我現(xiàn)在可真是犯困了。即使沒帶耳塞,也很快睡著了。
眼前沒有再出現(xiàn)色彩,而是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或者一個女人。
第二天,這個女人摟著我,皮膚很是細膩和溫暖,就好像是周身被饅頭給裹住了。我睡得很舒服,起來得很晚。把昨天晚上折騰的時間全給補了回來。
她用腳蹭我,頭發(fā)披散在我臉上,雙手抱住我的腰。
我吐了吐頭發(fā),翻身坐起來。她估計還沒醒,一點動靜也沒有。但也有可能正盯著我偷笑,想想就毛骨悚然。
我將鼻子湊到她身邊輕輕地問。
“你究竟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呢?”
她果然是不知什么時候就醒了,或許是夢話。
“誰喜歡你了?”
“你呀!”
“我可沒這么說過,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呢!”
說到這里,這個故事就顯得沒趣了。如你所見,我被驚得瞬間萎了下去。頓覺活著沒意思了。揚言要去死。
既然人家都說是朋友,為何我要這么自戀地說她是我的愛人呢?莫不是我喜歡上了她。
那一天就這么無趣地進行了。說完那話后,她就起身給我弄吃的。然后幫我洗漱,一切就緒后,她挽著我的手,穿上高跟鞋帶我上街理發(fā),買衣服。
我們一直逛到很晚,我什么也沒看見,也毫無體驗感。只是滿腦子想著怎么死。
她見我悶悶不樂,卻不知道為什么。還說昨天晚上她給我開了門后就去床上躺著睡著了,半夜沒想到我居然爬上了她的窗。
這話更令我想死,所以我過馬路時總要撒開她的手往馬路中間跑。她就更加拼命地拽住我的手,甚至最后用繩子將我們倆的手綁在了一起。
由于我力氣奇大,所以基本上是我拖著她走,她一鬧情緒了,就揪我耳朵,扯我頭發(fā),像是在訓(xùn)一頭老黃牛。
所以逛街很不愉快。吃飯也是,我想要絕食而死,她卻拼命往我嘴里塞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于是我只好大喊道“別給我吃海鮮,我對那玩意兒過敏!會死的!”
聽了這話,她就不往我嘴里塞螃蟹了。
我承認我確實愛上她了,特別對于我這樣一個無助的人來說,任何人對我的一丁點好,都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可她對我一點也不好,總是揚言要趁我不注意宰了我,殊不知我怕的是她趁我不注意離開。
沒有她,我連自殺都很難做到。有了她,我也就漸漸不想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