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角馴服天馬的同時,另一件大事在雒陽拉開序幕。
不同于草原上的生猛澎湃,雒陽云臺,天子劉宏為禳除瘟疫而開啟了一場盛大的道門法事。
南宮云臺,這個劉宏為修仙專門修建的道場,堪稱天底下最為奢華的場所。
云臺臺階上,收天下武庫名劍熔斷而成“云臺二十八將”金像虎虎生威,像守護神一樣為天子降魔鎮(zhèn)妖。殿內(nèi),白玉鋪就的地磚光滑如羊脂。而這一切,被一場大火化為灰燼。
沒有為災民掉過一滴眼淚的天子,在聽到云臺盡滅的消息時,難過的嚎啕大哭。
云臺,這個據(jù)傳為古夏朝祭天故址的靈地,也是劉宏即位以來精心修筑的道場,本想作為天子將來羽化登仙之所,此刻被大火燃盡,實在是心疼不已。
見天子如此難過,張讓和趙忠互相對了個眼神。
張讓清了清嗓,緩緩說出了昨夜十常侍連夜議定挽救方案。
“陛下,臣有一計,可復云臺?!?p> “阿父快講!”
接著,張讓說出了一番稱得上改變漢朝國運的“妙計”:
一是加田畝稅,要改變自光武以來“三十稅一”的成例,每畝加稅十錢。以此為基準,各州相繼出現(xiàn)以“修宮稅”為名的從州到縣的逐級盤剝,這是苛捐雜稅;
二是征發(fā)各州名木秀石送往京師,期間加重徭役致平民流離失所,強買強賣令商賈血本無歸,這是勞民傷財;
三是刺史、群太守乃至舉孝廉都要收錢,美其名曰資助天子“修園子”,凡是不交錢的一律罷免,這是動搖國本。
真虧得十常侍,徹夜研究,竟然得出了這么一個苛捐雜稅、勞民傷財、動搖國本的大計!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天子劉宏竟然連聲稱“好”,全盤接受。
那痛快勁就好像這天下不是他的一樣。
錢,只要有錢,哪怕是減掉圓邊得殘破五銖錢,只要能修復云臺、助他升仙,都是劉宏心里比天下更重要得東西。
堂堂天子竟然公開同意賣官鬻爵,實乃華夏千年丑聞!
此舉更是引發(fā)了士族公卿之間的分裂:
“荒唐!黃匪之患未除,還敢加田賦,加徭役?一個張角不夠,還想弄出陳勝、吳廣嗎?”
“誰敢?三騎列陣,五軍整肅,你拿叛逆要挾天子,是想學勾結(jié)角逆的封谞、徐奉嗎?!”
“妖道誤國!大漢自世宗孝武帝時起就獨尊儒術(shù),黃老之學早已不是國術(shù),也不知道是誰從哪個窮鄉(xiāng)僻壤召來這么個‘國師’,專門迷惑圣目!”
“我大漢自有國情在此!要說起世宗,當年世宗亦求仙丹,修道是祖宗成法!天子效法祖宗,有錯嗎?!”
“坊間傳遍,要想把官做,西園交款額,一日千萬錢,三公交相坐!你們聽聽,朝廷成了什么地方,天子威嚴何在?”
“下事上,如地事天!天子是天下萬民的老子!兒子贍養(yǎng)老子,誰能說個不字?是哪個編造此等妖言,應讓廷尉祥查!”
很多早就想投靠宦官的士族,本來礙著清流的名聲,這次借著“修云臺”的爭議,公然倒向了宦官。
而宦官們可顧不上這些新來的狗腿,他們正忙著經(jīng)營買官賣官的“官市場”。
在西園,三公多少錢,九卿什么價,散官打幾折,全都張貼在西園大門口一塊木牌上,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開始,很多人還有點不敢相信,沒人敢買。那管事的宦官報到張讓那里,張讓靈機一動,竟然還學起了“商鞅立木”之法,私下鼓動一個遠親去帶著五百金去報價廣寧縣令,當場就把官印掛到了他的脖子上。
這一賣,朝廷官方賣官之事就傳遍了大江南北。有錢人發(fā)現(xiàn)了升官發(fā)財之路,抬著裝滿五銖錢的箱子就往雒陽跑。買官的隊伍擠破了西園門檻,所有人生怕去晚了買不到大官。
而對于被提拔為新任巨鹿太守的河內(nèi)名士司馬直,這一切就太殘酷了。
他本以為自己這官是朝廷任命去做事的,不是買來炫耀和腐敗的,高高興興去領官印,卻沒想到配發(fā)官印的侍郎告訴他,就是任命的官員,也得去西園乖乖交錢,每一顆官印都在那里的宦官手中,還登記造冊,管理的十分嚴格。
司馬直一介名士,當場是悲憤交加,面紅耳赤。莫說他清高,就是他愿意同流合污,可是官價漲的比金價還快,昨日還兩百萬錢的太守位,今日就漲到了五百萬錢。
“司馬大人,您是名士,朝廷棟梁之才,上頭說了,對您要特別關(guān)照?!?p> 西園的宦官說著打開了一卷竹簡,找到了司馬直的任命。
“這了,你看,上頭特意交代,您是大將軍何國舅舉薦的,照例打四折,減錢三百萬。剩下的您讓下人送來就行,這價格夠意思吧?!?p> 這小太監(jiān)諂媚的笑著,還以為能借此向何進賣個好,等著司馬直的夸獎和賄賂。
沒想到司馬直當場氣得暈了過去……
同樣快氣暈過去的,是在遠在青州的樂安太守陸康。
作為出身吳郡陸氏名門的世家子弟,他見天子如此無道,不顧家人勸阻上書阻諫,痛陳時弊:
“臣聞先王治世,貴在愛民。省徭輕賦,以寧天下,除煩就約,以崇簡易,故萬姓從化,靈物應德。末世衰主,窮奢極侈,造作無端,以從茍欲,故黎民吁嗟,陰陽感動。陛下圣德承天,當隆盛化,而卒被詔書,畝斂田錢,鑄作銅人,伏讀惆悵,悼心失圖。夫十一而稅,周謂之徹。徹者,通也,言其法度可通萬事而行也。故魯宣稅畝而蝝災自生,哀公增賦而孔子非之。豈有聚奪民物,以營無用之銅人;捐舍圣戒,自蹈亡王之法哉!傳日:‘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世何述焉?’陛下宜留神省察,改敝從善,以塞兆民怨恨之望……”
有識之士的上書像雪片一樣涌進了雒陽的南宮。
南宮云臺雖毀,可是其他宮室仍在。天子每日依舊將自己關(guān)在內(nèi)宮,不見天日,不見朝臣,只知道按照左慈所教授的左道秘法進藥練功,足不出戶,亦是晝夜“操勞”,日漸消瘦。
這日,一個小宦官舉著沉沉一厚達上書跪在內(nèi)宮門口,一動不動,好似泥胎一般。
天子近侍蹇碩帶著一隊宦官從一旁大搖大擺的走過,無意間注意到了這個小人物。
自從蹇碩拜師左慈以后,劉宏似乎日漸離不開這個長著喉結(jié)的白面內(nèi)侍,甚至連練功服侍的秘事也從張讓手中交由蹇碩辦理。對張讓來說,這簡直比剝奪將軍的軍權(quán)更加難以接受。
在權(quán)力的游戲里,張讓、蹇碩都是寄生蟲,不是執(zhí)刀人。他們爭的不是權(quán)力本身,而是與權(quán)力的距離。天子交代的事情越私密、越不堪、越無道,越能彰顯這些人的價值。因為光明正大的事有那么多文臣武將去做,根本用不著宦官。
所以宦官的個人價值往往與君主的賢明程度成反比。
蹇碩,就是在劉宏的荒淫無道中找打了自己最大的價值。
他從侍奉劉宏修煉,變成了劉宏修煉的一部分。
眼下,這個春風得意的“男子”見到跪在宮門外的小宦官,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倍受欺凌的樣子,停下了腳步問道;
“你跪在此地作甚?抬頭回話!”
小宦官抬起頭,露出了水汪汪的大眼睛:
“這些是外朝官老爺們的上書。掌事宦官說里面都是罵人的話,都不敢送,偏讓我來,還說我要是不送就不讓我吃飯。小人在此等候大人,求大人指點一二,給小人一條活路!”
蹇碩聽他說著,拾起盤中的一卷上書,正是樂安太守陸康的大作。
宮中宦官是不能識字的,這是祖宗規(guī)矩。但是蹇碩自小在河間國王府長大,多少認了些字,仔細一看,就明白是一幫老宦官使壞,讓這小東西過來“逆龍鱗”。這種置人于死地的陰招,在幽深的漢宮中屢見不鮮。
“你倒是個機靈的,料定我必定經(jīng)過此地,也想學那些公卿,尋個靠山,是不是?”
小黃門連連搖頭:
“我不知大人今日至此,但是大人不到,我就跪等,一定能等到大人!”
聽這小黃門竟然如此堅韌,一旁跟隨蹇碩的宦官們也不禁點頭佩服。
“要是我今天不來,你就能等到天子了……算了,交給我吧?!?p> 蹇碩想起自己受到劉宏注意,也是因為這樣一次宮前跪拜,也是這樣一番說辭,陰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陣笑意。
那小宦官見他慈笑,連忙磕頭,還說要侍奉蹇碩左右。
“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吧?!?p> 蹇碩說著摸了摸小宦官的頭,起身離開。等到了劉宏寢宮門口,他接過隨從手中沉沉的托盤,單獨邁步進殿,頭也不回沖身后說道:
“把那個小雜種給我扔進池塘喂魚去。宮里干活要機靈,但是不能抖機靈……這宮里不能再多個蹇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