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好大的甜頭
“見過王大人。”
“田大夫,里邊請?!?p> 話音剛落,一個五十來歲、很有派頭的老者,大搖大擺的走進來,在王典史的帶路下,坐到左側的太師椅上,雙目半瞇半合,姿態(tài)很大。
一看就是很傲的主。
先前還一臉兇殘的王典史,不僅不惱,反而如溫順的小貓咪侍立一旁,低聲問道:“田大夫,我娘都昏了半個時辰了,不如您先幫看看。”
那田大夫微微睜開眼,目光掠過眾人,語氣倨傲地道:“不急……諸位同行也來了,不如讓他們先看看吧?”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毋庸置疑的語氣,讓江平安心生反感,暗暗撇嘴。
這老頭是哪根蔥?
很拽??!
可在場的醫(yī)生們,卻覺得理所當然,紛紛上前行禮。
“在下侯強,見過田老?!?p> “有您在,我們豈敢獻丑?!?p> “誰不知,田大夫醫(yī)術精湛,是咱們永城縣的杏林高手,有您在自然藥到病除,妙手回春?!?p> 眾人都一臉殷勤笑容,長袖善舞的宋智也不例外,換上一副輕松的笑臉,上前施禮。
“田臧擅長方脈科,聽聞前些年在開封府惠民藥局,資歷深厚,人脈頗廣,認識一下也無壞處?!?p> 宋智返回后,見江太仁有些納悶,壓低聲音,好心提點道。
【府惠民藥局】?
又是【方脈科】?
江平安一聽,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他看過電視劇,大概知道,這惠民藥局歸太醫(yī)院管轄,但并不知道太醫(yī)院都有哪些部門,更不清楚這“方脈科”是什么東東?
事實上,除了惠民藥局,太醫(yī)院還掌管眾多機構:
御藥房、
生藥庫、
東宮典藥局、
王府良醫(yī)所、
軍隊醫(yī)療機構等等。
至于【方脈科】,在場之人,也就江平安這個穿越者孤陋寡聞。
醫(yī)術深奧,窮一人之力難以盡窺全境,自宋代起,中醫(yī)考試納入國家計劃,由禮部統一命題,自然也開始分科考試。
大明醫(yī)學,分為十三科。
大方脈、小方脈、婦人、瘡瘍、針灸、傷寒、口齒、金鏃、祝由……
大方脈,其實就是內科。
小方脈,就是兒科。
江平安不知道其中厲害,江太仁卻知曉,能在府惠民藥局行醫(yī),鐵定有幾把刷子,頓時面色一凜,神情越發(fā)拘謹。
面對眾人的行禮,田臧微微頷首,神色倨傲,頗為自負地道:
“既然諸位謙讓,那老夫就不推辭了,我先號號脈。”
田臧嘴里說得很客氣,臉上卻看不出半分謙虛,當仁不讓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伸出三指搭上王老夫人的右腕,循例先切切脈。
小短腿的江平安,望著前方圍著水泄不通,有些無奈,有些干著急,可更多的是興奮。
望、聞、問、切!
合稱中醫(yī)“四診”。
堪稱現代西醫(yī)版之體格檢查。
切脈,看起來懸乎。
其實,類似醫(yī)院的心電圖機。
三指搭上關脈、寸脈、尺脈,量心率和波動。
江平安學得是西醫(yī),卻不是中醫(yī)小白,前一世在爺爺的耳濡目染下,對切脈并不陌生。
可第一次看到古人切脈,忍不住臉色泛紅,小心臟砰砰加速,墊著腳尖往前湊,可惜小短腿太挫了,半點瞧不見里面的光景。
眾人屏氣凝神,目光死死看著田臧。
其中一好事者瞇眼笑道:
“田老即便在開封府,也是鼎鼎有名的杏林高手,治好的病人,如同過江之鯽,數也數不清?!?p> 他這一吹捧,在場諸位紛紛點頭稱是,王典史陰沉的臉上也多了兩分輕松。
田臧手捻白須,號一會脈后,又微皺眉頭,又看向病床上老婦人的臉。
老夫人安靜地躺在床上。
面色蠟黃,骨瘦如柴。
早已陷入昏迷。
田臧又招來貼身丫鬟,問了兩個問題,就眼神半瞇,手捋長須,露出一副思考的凝重表情。
王典史焦急問道:
“田大夫,我娘這病……”
“不如讓諸位先說?!?p> 田臧刻意拿捏,賣了個關子。
“有您在,其他人哪有資格看病?!蓖醯涫防浜咭宦?。
這話一出,在場諸人面色微變,連老實人江太仁也臉色不好看。
“也罷,那老夫先拋磚引玉?!碧锢鲜洲郯醉殻f著客套話,面色卻很倨傲。
“令堂寸口脈浮而遲,浮脈屬虛,遲脈屬勞,此乃血氣衰竭之征兆。”
“我先前問診,得知令堂渴而飲水,飲水一斗,小便一斗,一日十數次,且小便表面有浮脂狀?!?p> “數癥合一,老夫人的病癥不言而喻……”
不得不說,田臧的分析很透徹。
在場數人,俱是方脈科出身,頓時紛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莫非……是消渴癥?”
宋智瞳孔一縮,驚呼道。
“你能看出來,還算有點眼力?!碧镪拔⑽㈩h首,口氣很大。
醫(yī)生們聽完一臉恍然。
可王典史卻一頭霧水,這詞太專業(yè)聽不懂,無奈賠笑問道:“這消渴癥,又是什么?。俊?p> 田臧答非所問道:“老夫人的夜尿可還在?若在就端過來?!?p> 王典史莫名其妙,可還是讓丫鬟端著夜壺過來。
一股濃濃的尿騷味彌漫開來。
眾人紛紛捏鼻后退。
“消渴癥,病人小便頻繁,其色如油,上有浮膜,味甘如蜜,這些都是消渴癥的征兆?!?p> 田臧搖頭晃腦,解說病情。
眾人皺鼻,探頭一看。
夜壺中,果然很濃很黃,上面還浮著一層泡泡。
這老頭,闊以?。?p> 某個小短腿暗戳戳道,旋即又皺眉:顏色能看出,甜如蜜又怎么鑒定?
古代可沒血糖儀。
就在江平安百思不得其解時。
王典史用簡單粗暴的方法,驗證了古人的智慧。
只見他伸出食指,閃電般往里一戳,隨即伸到嘴里,皺著眉頭嘬了兩口,頓時一臉橫肉笑成了菊花:
“果然,甜如蜜。”
眾人哄堂大笑。
古人孝為先,王典史的舉動沒有引來嘲笑,反而博得眾醫(yī)生的好感,可某個小短腿卻嚇壞了。
乖乖。
大道至簡!
看著王典史殘暴的笑容,擺明是嘗到了甜頭?。?p> 角落處,江平安默默地翻了個白眼,舉起攥在小胖爪上的糖葫蘆,狠狠咬一口。
得壓壓驚。
沒錯,消渴癥就是糖尿病。
可問題是,想驗尿,不一定要用“舔”的法子???
江平安心中吐槽。
不得不承認,這田臧很狂很臭屁,可僅憑切脈和問診就判斷出糖尿病,還是很牛掰的。
至少自己開了白眼,對患者做了個全身CT掃描,僅僅確認各內臟無大恙,卻沒一眼判斷出是消渴癥。
要知道,古代可沒有血糖儀。
江平安不知道的是……
早在公元600年間,甄立言就在《古今錄驗方》中,記載了消渴癥及其治療,而600年后,英國醫(yī)生托馬斯才提到病人小便“其味如糖似蜜”。
“田大夫,好治嗎?”王典史緊張的問道。
“令堂這是屬于上消癥,陰常不足,待我開個上消的方子,你派人按方抓藥即可?!碧镪白孕诺奶鹣掳汀?p> 王典史大喜,連忙通知丫鬟備好紙筆,田臧手持毛筆,筆走龍蛇,唰唰唰,一張藥方新鮮出爐。
“來,諸位斧正一下?!?p> 田臧傲氣十足地抖了抖筆跡未干的藥方。
“白~虎,加人參湯,知母六兩,甘草二兩……”
“好,方子好,字也好?!?p> “確診精湛,對癥下藥,妙!”
“我等受益匪淺,長見識了?!?p> 眾人圍在左右,一臉殷勤笑容地吹捧。
混醫(yī)道的,最忌諱的就是同行改同行的方子,花花轎子人人抬,更何況,田臧這方子挑不出理?。?p> “那我馬上安排人去抓藥?!?p> 王典史咧嘴一笑,露出血盆大口。
“哪里哪里……”田臧聽著眾人吹捧,表面謙虛兩句,內心卻洋洋得意。
正顧盼四顧時,余光忽然掃到角落里發(fā)呆的江太仁,見對方對自己不理不睬,頓時臉色一沉。
哼!
一個土郎中,居然敢無視我?
“這位同仁眉頭緊鎖,莫非是對鄙人的方子有意見?”田臧忽然抬手一指江太仁,故作詫異道。
原本孤零零站在后面的江太仁,瞬間成為眾人的焦點。
眾人一看,才想起還有這么一號人。
“一個土郎中,能有什么見識?”
“無非賣點狗皮膏藥,大力丸?!?p> “恐怕連湯頭歌都背不了幾首吧!”
幾個醫(yī)生冷眼看著江太仁,忍不住冷嘲熱諷。
說來好笑,在場的都是坐堂醫(yī),面對田臧時卑躬屈膝,可看到走街串巷的鈴醫(yī),卻無形中生出一股優(yōu)越感。
在他們看來,江太仁就不應該出現在這,簡直拉低了他們的身份。
眾人說的話太損了。
老實人也有脾氣啊!
江太仁氣的身子發(fā)抖,面色充血。
拳頭攥的死死的,指甲嵌入肉中,渾然不知。
江父感受著四周的目光,那一束束充滿惡意的眼神,心中發(fā)寒、屈辱。
大家不是醫(yī)道同仁嗎?
為什么要落井下石?
宋智暗暗朝江太仁使眼色,生怕他一時沖動說錯話,得罪同行事小,沖撞了王典史,分分鐘會砸了飯碗。
慶幸的是,江太仁深知自己的身份,即使牙齒咬的咯咯響,滿肚子屈辱,可還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
道歉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太屈辱了,
江太仁沉重搖頭,表示否認。
田臧見江太仁服軟認錯,嘴角泛起一絲濃濃的嘲諷,緩緩開口:
“也罷,你醫(yī)道確實低微?!?p> 說完,他冷冷掃了江太仁一眼,不屑的搖搖頭,氣的江太仁滿臉血紅。
“既然有自知之明,還不趕緊退下?!蓖醯涫芬蚕訔壍仄沉私室谎?。
周圍人一陣哄笑,幸災樂禍的看著江太仁被人笑話,顏面掃地。
都等著看他狼狽出門的丑態(tài)。
就在眾人冷嘲熱諷時,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錯!”
笑聲戛然而止。
眾人尋聲望去,這才發(fā)現,屋內居然還有一個虎頭虎腦的熊孩子,正舉著一根糖葫蘆,眼神冰冷,不屑地斜眼瞪著眾人。
“我爹搖頭,不是低頭服軟?!?p> “而是說你們錯了?!?p> “大錯特錯?!?

吐泡的章魚
甜如蜜這個故事,并非杜撰。 世界上最早確認和治療糖尿病的是中國唐代名醫(yī)王燾。其父患病,口渴難忍,飲量大增,身上多癤瘡,小便水果味。并根據甄立言《古今條驗》一書中指出的:消渴病者小便似麩片甜。于是他親口嘗其父小便,果然是甜的。他針對消渴病制訂了治療方案,輔以調整飲食,使其父病情得到控制。他把這些經驗寫進了《外臺秘要》一書?!锻馀_秘要》比10世紀阿拉伯醫(yī)生阿維森納的《醫(yī)典》中關于糖尿病的診斷和治療早20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