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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三天故事

第一章 奸豪乘勢倚蠻陬,劫掠聚徒成蟻垤

唐末三天故事 普通普通普通 4766 2020-02-28 16:13:11

  江滿帆并無什么掛礙,帶了兩套衣物負在背上,一人一馬向長安。

  江滿帆的劍就藏在右邊袖中。這是一柄極短的劍,劍形古拙寫意,甚至難以分辨出劍刃,劍尖只做鈍圓,劍身上銘刻有二字——“萬仞”。左邊袖中還藏著幾只細竹削成的短箭。

  金日未沉,天遠黃云淡。

  夏意正野,山深行客稀。

  山谷夾道上,樹陰變幻,輕風拂揚,松子暖香纏繞。狹窄蜿蜒的沙土山路上,長草紛搖,碎花燦爛。老馬已經陪江滿帆在這條小路走了幾年了,江滿帆也不去呼喝它,只憑它兀自徐行。

  驟然間,一聲凄涼的嘶鳴尖入云霄。

  老馬聽見這尖厲萬分的馬鳴,“吭哧”低叫,搖頭擺腦,不敢向前。

  一路煙塵中現出一輛平板馬車,車板上七八個鼓鼓的白色大布包凌亂堆放。拉車的馬高昂雄駿,眼眸深邃,雙頰如削,顯然不善負重長跑,背上更有鍍銀的馬鞍,虎皮制成的鞍褥,說明它的主人十分喜愛它,又怎么會舍得讓它拉車呢。

  江滿帆已知曉布包中裝的是什么了——八個活人,六個不會武功,其余兩個武功平常。

  終南山道上確實有不少盜賊,江滿帆在這走動多了以后,就再沒有什么人敢攔路打劫,更別說搶人了。而且搶錢的盜賊他見過不少,搶人的還一個也沒見過。

  現今人命已值同草芥。

  為首的一個布包中果然鉆出一黑一白兩個人來。兩個人不甚利索的跳下馬車,落在地上,竟是兩個一般高矮胖瘦的侏儒,加起來倒有一個人高矮。那黑衣侏儒拿著二尺長的鐵棍,白衣侏儒拿著鞭子,二人皆是面無血色,神情怖人,就像戴著兩副略微銹蝕的白鐵面具。

  江滿帆立馬想到閻王爺跟前的黑白無常,一想到他們的血瀑一樣的舌頭,江滿帆就覺得惡心。若是真有什么閻王,為什么要在死后才了斷,不在生前報應;為什么貧弱就要約束己身,豪強卻能無所顧忌。

  此正應了元人雜劇中奸臣定場詩所云:

  別人笑我做奸臣,我做奸臣笑別人。

  我須死后才還報,別人生前早亡身。

  江滿帆不說話,這兩侏儒也不說話,兩對深凹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江滿帆,幽幽黯淡的青光從瞳孔中滲出。

  江滿帆剛要開口相詢,白衣侏儒已邁步向前,手中長鞭破空,如白蟒穿行,“呼”的纏住江滿帆脖頸。

  別看他身子矮小,力氣卻大,稍一使勁便將江滿帆拖下馬來,仰面摔成一個“大”字。黑衣侏儒此時也已沖到江滿帆跟前,將手中鐵棍凌空一晃,一頭扎在江滿帆的小腹,江滿帆悶哼了一聲,昏了過去。

  兩人將他套進布袋,扔上馬車,絕塵而去。

  ——————

  月已東升,深山樹影寂靜如鬼。車輪滾滾,揚起塵土四散,驚起鴉聲疏落。

  馬車徑直穿行過片片樹林,終于在一個山洞前停下。

  兩個侏儒跳下車,將馬車上的幾個大布包悉數拖到地上,又一一打開。每個布包中果然都裝著一個人,皆是身著粗布衣裳,額頭纏著布巾,身上沾著不少泥土,看打扮都是附近的村民。白衣侏儒給昏迷的村民帶上腳鐐,黑衣侏儒又用鐵棍逐個在他們胸口上輕點,原本昏迷的村民都醒轉過來。

  江滿帆睜開眼,只見山洞前還停著四五輛馬車,還有十幾個侏儒正圍坐在馬車上上吆五喝六、飲酒猜拳。侏儒們或穿黑衣,或穿白衣,將鐵棍負在背上,或將長鞭盤在腰上。拉車的馬也同樣是神駿飛揚,裝飾華貴。

  村民醒來后,環(huán)顧四周,不知身處何地,十分張皇驚恐,山洞前登時亂成了雞毛炒韭菜。村民中為首一個身材壯碩的青年大漢,看見自己腳上帶著鐐銬,不驚反怒,攥緊了拳頭,大聲喝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抓我們來干什么?”

  未等那青年大漢說完,一個白衣侏儒揚手就是一鞭。軟鞭揮出如騰蛇撥霧,毒虺翻浪,呼聲如雷,大漢身上的粗布半臂應聲裂開一個大口,黝黑結實的胸膛劃破出一道一尺長的血印。緊跟著黑衣侏儒一躍而起,小短腿風聲振振,連環(huán)幾腳將大漢踹得摔在巖壁上。

  大漢踉蹌了幾步,終于站立不穩(wěn),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白衣侏儒見此又發(fā)出一聲尖啞的怪笑,對著惶恐的村民喝道:“都給我老實點,排好隊到洞里睡覺去,明天天一亮就起來干活!”村民們看到如此強壯的大漢竟禁不起這兩個怪物三拳兩腳,心中皆是一凜,不敢不從,拖著腳鐐“叮叮當當”走進山洞之中。

  山洞入口雖小,洞中卻頗寬敞。偌大的山洞只燃著一個火盆?;鸸鈸溟W中,江滿帆仔細一看,原來還有數十人被囚禁在此,躺在曬干的茅草上,睡得正香。新來的村民們心有余悸,不敢吵醒地下睡覺的人,各自找了一個角落躺下。

  薄薄的一層干茅草阻隔了土地的冰冷濕氣,在這里已是一種近乎奢侈的溫柔。

  江滿帆倚靠著洞中巖壁,幽暗的火光映在巖壁上,隱隱泛紅,紅光雖不明顯,卻很尖銳。江滿帆伸出手指在巖壁上一抹,指頭上即粘附上少許碎屑。江滿帆走近火盆,映著火光,手指上的晶末熠熠生輝,晶瑩剔透,已猜到三四分謎底。

  ——————

  夏夜甚短,江滿帆休息了大概兩三個時辰,天就大亮了。

  昨夜那兩個侏儒已來到洞中,看到地上還有人未起身,白衣侏儒隨手幾鞭,朝地上熟睡的幾人劈啪落下,口中咒罵不停。洞中一時充滿了鞭梢的破空聲和痛苦的哀嚎。鞭子如酸雨落下,挨了鞭子的人吃痛,連忙起身,悻悻站在一旁,撫摸著身上的傷口,卻也不敢有怨言。

  江滿帆隨眾人走出洞口,只見天地白茫茫一片,竟晃得睜不開眼。江滿帆略一遮眼,這才看清,天上一抹白乃是峽谷露出的天空,地上一片白竟是一塊塊如雪的鹽田。

  原來自己身處在一條雄奇險峻的峽谷之中,而谷底還藏著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鹽湖:

  日光映照著鹽田,水面清淺,如無暇玉璧,倒映著群山、藍天、白云、飛鳥,已分不清何處是天,何處是湖。煙云自湖面氤氳而上,湖中尚有粗鹽堆成的小丘,恍若積雪飛霜,真如劉楨《魯都賦》所言“素鹺凝結,皓若雪氛”。

  一個黑衣侏儒用手中的鐵棍指著旁邊的一堆工具喝道:“快快拿上家伙,干活去了!”幾個白衣侏儒又是揚鞭亂抽,村民不敢怠慢,連忙拿上工具,下到田中。江滿帆也拿起一只鹽耙,混在人群之中,看著六個侏儒駕著三輛馬車又上路去了。

  江滿帆朝四周微微打量一番,卻有十幾個黑白侏儒守衛(wèi)在旁。江滿帆不敢張揚,也彎下腰折起褲腿,來到鹽田中,一邊用鹽耙將鹽從鹽池底刮起,塑聚成堆,一邊用余光偷偷觀察附近勞工。不一會,已盯住一個形容枯瘦的光膀老漢。只見他面色土灰,皮膚黑紅,動作老練遲緩,想必已經被擄來在此有些時日了。于是假意耙鹽,慢慢移挪到老漢身旁,小聲搭話道:“老伯老伯,你知不知道這群人的頭兒是誰?”

  老漢頭也不抬,小聲答道:“嗨,快干活吧!一會被他們瞧見,少不了挨打?!?p>  江滿帆正要走開,老漢又拉著江滿帆衣袖,向他打了個眼色,輕聲說道:“他們的頭兒就在那間屋子里?!?p>  江滿帆順著老漢的目光看去,山麓確似有一座精巧的小樓閣依山而建,卻為草木枝葉所掩映,瞧不真切,又問道:“那有人跑出去過嗎?”

  老漢沒好氣地答道:“跑啥???出去的路只有他們知道,前幾日有幾個偷偷溜出去的,摔了個血肉模糊,幾個矮子還把尸體拉回來喂狗呢。他們頭兒說只要我們在這干幾個月就放我們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江滿帆見老漢有些不耐煩了,不敢多問,低頭繼續(xù)耙鹽。

  ——————

  江滿帆在鹽田中勞作了一日,終于盼到了天黑。

  江滿帆怕引起守衛(wèi)懷疑,裝成一幅疲累不已、無甚食欲的樣子,只吃了兩個半涼的蒸餅和一些豆葉煮成的湯水。原以為終于可以休息了,守衛(wèi)又命人架起了十數口大鍋,倒入鹵水,添置柴火,煮起鹽來。

  江滿帆原本打算當眾人熟睡之時潛入那座神秘的小樓,現在倒輕松了。架鍋煮鹽,一但生火,火不可滅,守衛(wèi)也深知此理,將注意力集中在燒火人身上,只有幾個守衛(wèi)掃視周圍取鹵的人。

  谷內火光映天,鼎中水花飛滾。熬成雪,漉成霜。煙如云,汗如雨。

  江滿帆混在來往抱柴的人中,趁守衛(wèi)不注意俯身鉆入灌木叢里。又從袖中取出短劍,劍身一時霞光暗流,如切豆腐一般削下腳鐐。江滿帆拾綴了衣物,靜心沉氣,將自己的氣息隱藏,在不甚茂密的灌木叢中低身行走,衣物輕輕擦過枝葉,竟不引起一點聲響。行走百余步,江滿帆已來到灌木叢邊緣,小心撩撥開障目的枝葉,朝小樓望去。

  云碎星稀,素月皎皎。

  風籟偃息,月華拋散。

  小樓前青石鋪就的臺基光潔如鏡,漫漫如闊水。

  小樓周圍無有守衛(wèi),只有幾頭惡犬匍匐,身軀竟有小虎般大小,巨吻張咧,吐露出森森白牙,想是此處甚是機密,連守衛(wèi)也不得接近。

  江滿帆繞過大狗,躡腳來到樓下,猛然提氣,縱身一躍,手掌在二樓回廊欄桿上輕輕一按,借勢泄力,身體在空中翻過一周,雙腳落在回廊之上,未出一點聲響。

  江滿帆施展研習多年的“小格意決”,打開全身感官,靜心感知小樓內氣息。

  ——小格意決脫胎于佛教法相宗“顯烏寺”不傳秘法“解深密功”,當年法相宗嫡傳“智周法師”之徒“理明”西來長安修建顯烏寺,潛心鉆研法相宗經典《解深密經》,據此始創(chuàng)解深密功,江湖相傳可以神識洞察周圍事物,然晦澀難懂,多年來少有人修習。

  ——會昌法難時,寺中一尊佛像與肉身菩薩被搶走,后又遭縱火,原本門廳凋敝的顯烏寺就此灰飛煙滅,解深密功下落不明。

  ——江滿帆的師傅鄭顥年輕時為弘文館校書郎,偶得殘卷,曾去法相宗祖庭“慈恩寺”求得方丈指點,又融合儒家格物之法與道家龜息吐納之術,刪繁就簡,另創(chuàng)“小格意決”,雖不及原來解深密功神奇,但不論僧俗皆可研習,習成后可探知他人內功真氣,習得大成時亦可潛心靜氣,不露聲色。

  江滿帆在回廊上蹲了稍刻,確定樓內空無一人,原想就此離去,轉身又定下了一個守株待兔的主意。徐徐打開窗戶,又輕巧迅捷翻入樓中,小心關上窗扇。

  這座樓閣小巧玲瓏,三丈見方,內飾簡樸雅致,二層為內室,只放一張床,左右各有一個大衣柜,一層作會客之用,當中一塊牌匾,寫的是“煮海熬波”,牌匾下是一幅人物立像,畫面當中一人長發(fā)披肩,身著獸皮,乃制鹽先師“夙沙氏”,在右一人則頭戴綸巾,身著玄衣,為鹽商之祖“膠鬲”。

  江滿帆心想,夙沙氏、膠鬲與管仲同稱“鹽宗”,各地鹽宗廟多是三宗同祭,此圖卻獨漏開創(chuàng)食鹽官營的管仲,此樓主人就是這私營鹽場的幕后黑手無疑。江滿帆觀這樓中擺設,只道這主人是個文雅之士,沒想到竟是如此殘暴之徒。

  又轉身回到二樓,打開了當右一個衣柜,躲將進去,只是不知小樓主人何時回來。

  未等到兩刻鐘,江滿帆就聽得樓下傳來兩三聲短促的低吠,接著是“咿咿呀呀”的開關門聲、漸行漸近的踩踏樓梯聲。

  江滿帆透過柜門間細縫窺望,只見來人是個貴公子,身裹一席爛銀錦文袍,眉目俊俏,兩頰微紅,顯是喝了不少酒,腳步卻是急而不亂,衣襟貼身而不揚,看來也是個久習武功之人,內功、身法皆是不凡。

  那錦衣公子想是頗為乏累,挑亮了油燈,坐到床邊,解下布靴,衣服也不脫,倒身就睡。

  江滿帆正欲動手,忽聞“呯”一聲,窗扇驟分,一抹黑色人影從窗口徑直飛入!此人身如鬼魅,速度極快,剎時間已站在床邊,江滿帆竟不能看清其面目。

  錦衣公子聽得響聲,依然沒起身。

  黑衣人憤憤說道:“曲鏡淵!我日夜兼程趕來,你竟在這里睡大覺?!甭曇艏鈪査粏?,直如農家用鋤頭刮鍋底灰一般。江滿帆簡直想沖出去把這張嘴撕爛。

  曲鏡淵顯也受不了這聲,揮手打斷了黑衣人道:“請先生長話短說吧!”

  黑衣人轉身走到桌邊坐下,倒了一杯冷茶,一口飲下,長吁一口濁氣,閉目盤腿,一邊調理氣息,一邊說道:“回去和你們幫主說,那邊已經準備妥當,八月之前將錢糧送到湖南?!焙谝氯舜藭r正背對江滿帆盤坐,江滿帆看清原來是一個玄衣術士,身形清瘦,肩披鶴氅,跣足散發(fā),背負長劍,真有幾分神仙姿態(tài)。

  曲鏡淵問道:“到了湖南和誰接頭?”玄衣術士答道:“接頭人和地點都在這封信中?!闭f著取出一封書信,放在桌上。

  曲鏡淵道:“扔過來,我看看?!毙滦g士冷冷道:“此信須交由你們幫主親自打開。后天我再來拿回信?!?p>  曲鏡淵嘆道:“知道的少一些也沒什么不好。只是我甚是好奇,我們幫主為人是‘狗吊蘸香油——又尖又滑’,你們教主究竟許給他什么好處,他竟愿將金銀珠寶雙手奉上?”玄衣術士道:“他們這些幫派魁首心中所想,我們這些當走卒的就別瞎猜了,你也知道多知無益,干嘛還要問?!?p>  曲鏡淵無語,不想和他多說,便打發(fā)他道:“錢幫那邊先生還沒去吧?我得歇息了,先生自便吧?!闭f完又轉過身去,未幾已沉沉入睡。

  玄衣術士運氣調理了兩三刻,自覺氣息通暢,已無大礙,也如離弦箭般飛出窗去。

  房間中只剩下曲鏡淵淳淳的呼吸,和一盞青瓷油燈。

普通普通普通

PS:一尺=30.7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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